杨雨品古诗词丨17: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
中国人爱写诗,也爱读诗。长期读诗的人,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让人惊艳。长期读诗的人,让人久处不厌,闲谈不烦。在杨雨看来:诗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诗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展翅飞翔;诗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今天请一起跟杨雨老师品读古诗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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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蛮
韦庄
今天我们要一起分享是一首关于品春天、慢生活的词,说到慢生活,你可能会马上联想起特别流行的那几句诗,当代艺术家木心先生的《从前慢》:
这首《从前慢》之所以那么打动我们,我想还是因为我们的工作节奏太紧张、生活压力太强大的缘故,不知不觉,我们的前辈最不稀罕的慢生活,到了我们这一代,简直成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
从前到底有多慢呢?我举一组数据,假设我们现在穿越到了唐朝,从唐朝的都城长安也就是今天的西安,到今天江南的杭州,需要多长时间呢?西安到杭州的距离大约1400公里左右,我特意查询了一下,如果坐高铁的话,最快的一趟高铁只需要6小时52分;也就是说你吃完午饭出发,下车后还可以去享受一顿杭州小吃的夜宵。唐朝,可以是骑马或者是坐马车,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徒步,按照唐宋时期的官方规定,每天行程50里的话,日出而行日落而宿,从西安到杭州需要56天。
56天!这样来比较的话,我们对“从前慢”的理解是不是更加具体了呢?而通常,唐宋人并不会这样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赶路,例如白居易和刘禹锡同时奉命回洛阳待诏,两个人在扬州相遇,一起结伴光在扬州就玩了半个月。再比如说苏轼离开京城赴杭州上任,途中专程去看望了退休住在颍州(安徽阜阳)的恩师欧阳修,在老师家一住就是20多天。
所以,从前慢,不仅仅是客观距离造成的慢,古人的心态也是真的慢,而慢的实质是什么呢?是享受。享受丰沛的自然,也享受温暖的人情。我们今天要品读的这首词,就和这个主题有关。为什么我前面要举从西安到杭州的例子呢?因为我们今天要解读的这位诗人就是长安人,我们要看看这位从长安下江南的诗人,他笔下的慢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先来读读晚唐词人韦庄的这首《菩萨蛮》:
我个人觉得,在唐宋时期的大诗人中,韦庄真的可以说得上是“慢生活”的典范,倒不是他主动在追求慢节奏的生活,而是许许多多的客观原因,造就了他不得不比别人慢许多的节奏。他比别人慢的原因我稍后会解释,我想先说说他比别人慢的表现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首先,韦庄是一个大器晚成的典型。韦庄是唐代山水田园派代表诗人韦应物的四世孙。到他二十五岁左右时,中晚唐的一批一流诗人如刘禹锡、白居易、杜牧、李商隐等已经相继去世,在诗人凋零的大唐末世,韦庄异军突起,堪称当时最杰出的诗人、词人。可就是这样一位大才子,生逢乱世,在科举仕途上一直不得志,屡次科考屡次名落孙山,直到59岁才终于进士及第。
59岁中进士晚不晚?比较一下就知道。唐宋时期的那些著名大诗人,通常进士及第都在20多岁,例如刘禹锡22岁,柳宗元21岁,李商隐和杜牧都是26岁,白居易晚一点,29岁也进士及第了,宋代欧阳修进士及第的时候24岁,苏轼22岁,苏轼的弟弟苏辙更不得了,19岁就金榜题名。而韦庄59岁才终于考中进士,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都可以说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了,但韦庄的事业才真正开始起步。后来韦庄在前蜀一直做到宰相之位,74岁的韦庄才终于迎来他政治生涯的最高潮,这真是“大器晚成”的典范吗?
韦庄比别人慢的第二个表现,就要说到这首《菩萨蛮》。我们看这首词一开始其实就打出了“慢生活”的旗号:“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这两句词里有两个关键字,一个“尽”,一个“合”,这两个字都在说明江南到底多有魅力。“尽”就是都、全部的意思。每个到过江南的人都说江南美得不得了,每个还没去过江南的人都无比地向往江南,甚至“游人只合江南老”。这个“合”字更妙,合就是应该的意思。每个去过江南的人,都会情不自禁产生一个想法:最完美的人生就是应该在江南这样的地方生活直到终老呀。人的一生有多少事是应该做、必须做的呢?一个“合”字,就说明了江南不可替代的魅力。
韦庄一开始就用了抒情色彩这么强烈的字来表达江南之好,那我们忍不住要问了,江南到底好在哪里呢?让你一个北方人如此向往、如此沉迷?
补充解释一下,韦庄本是长安人,出身在长安,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时代。他不是江南人,只是路过江南的一个“游子”而已。作为一个西北人,当他经过江南的时候,映入他眼帘的,当然是江南的自然风景之美:“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南是水乡,对于北方人来说,对江南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江南的水了,江南的地形多江河、多湖泊、多溪流池塘,处处都是曲曲折折的水,处处也都是咿咿呀呀的船桨声,碧绿的春水、温婉的春雨和装饰精美的画船,除了江南,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有这样完美的搭配呢?白居易的《忆江南》不也是在回忆江南的水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还有朱自清那篇著名的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写江南的水和船简直是写绝了:“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
中国的地形,北方多平原,一马平川,比较适合快马扬鞭的纵横驰骋,江南是水乡,适合慢悠悠地行船。想想看,是不是行船真的会比跑马的节奏慢很多、更加适合游览和慢慢感受沿途的风景呢?鲁迅的弟弟周作人也有一篇很有名的散文写江南的船《乌篷船》,乌篷船当然比韦庄笔下的画船要简陋得多,但韦庄词里的画船主要功能不是交通工具,而是供游客欣赏风景、体验慢生活格调的旅游工具。乌篷船反倒是江南水乡实实在在的交通工具了,就像文章里说的那样:“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柏,河边的红寥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
看来,来到江南,坐船出行或者是出游简直是必须的体验,难怪李清照晚年来到江南,也想要坐船出游啊:“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从韦庄、李清照到朱自清、鲁迅的时代,一千年的时间仿佛只是弹指一挥,可江南水乡的船生活、慢格调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从长安来到江南,急匆匆的脚步是真的慢下来了,他甚至可以悠闲地躺在画船里,伴着淅淅沥沥地江南春雨生,悠然入梦。
在这里我要划一下重点了!“画船听雨眠”,这个“眠”当然就是睡觉的意思了,“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可我要强调的是,韦庄去江南,真的不是像我们那样悠闲、从容地旅游去的。那么,韦庄为什么会去江南呢?
答案在这里:他是逃难去的!
我再强调一下,韦庄之所以大器晚成,并不是他的才华不够,真的是因为他生逢乱世。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到底有多乱呢?
这么说吧,韦庄的一生经历了唐文宗、唐武宗、唐宣宗、唐懿宗、唐僖宗、唐昭宗、以及末代皇帝昭宣帝七位唐朝皇帝,在他六十六岁那年,他来到成都,成为节度使王建的掌书记。后来唐朝灭亡,韦庄力劝王建登基称帝,创立了大蜀,史称前蜀。皇帝走马灯似的换了7位,再加上改朝换代,可想而知那个年代有多乱了吧?韦庄四十五岁那年,还赶上黄巢起义大军开进长安城。韦庄身陷乱兵之中,不仅自己大病一场,还和弟妹们失散。逃到成都喘过气来的唐僖宗号召天下兵马勤王,黄巢一度退出长安。可是大唐官军进城后,反而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引起民怨沸腾。黄巢趁机杀了个回马枪,再度进驻长安。直到后来李克用率领沙陀兵,才再次收复长安。
就在黄巢攻陷长安之后,韦庄目睹了起义军和官兵相继给长安带来的动乱,他写下了长篇乐府叙事诗《秦妇吟》,以一位“秦妇”自述的口吻,叙述了这一场又一场纷乱带给百姓的痛苦。
“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这是老百姓争相避难的惊慌;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这是无辜百姓蒙难的惨状;
“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这是老百姓对骨肉分离、有家难归的悲叹。
一场紧接着一场血洗的灾难过后,“百万人家无一户”,田园荒芜,老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大唐国运急转直下。
这首《秦妇吟》因其强烈的现实精神和高超的艺术水准而享有崇高的诗坛地位,后人将《孔雀东南飞》《木兰辞》和《秦妇吟》并提,并称“乐府三绝”。而且因为这首诗,韦庄当时还赢得了一个公认的雅号“秦妇吟秀才”。
在这一轮又一轮血雨腥风中,四十七岁的韦庄不得不于唐僖宗中和二年(882)春,仓皇逃出长安,开始了他的半生漂泊。一度寓居洛阳、浙西、金陵(今南京)、婺州(今浙江金华)等地,在江南、江西、湖南往来奔波,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一年。
这十多年的逃难生涯,其实多半就是《菩萨蛮》创作的背景。相对于长安城的动乱,江南水乡在这位北方游子的眼里就显得平静多了,虽然流离失所,虽然贫困交加,但韦庄并没有放弃希望、自暴自弃,而是让自己的心情沉静下来,去感受江南水乡带给他的安慰:“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词人在这里可以惬意地江边垂钓,欣赏碧水蓝天,可以悠闲地荡舟湖上,听雨入眠。
当然,江南不是只有美景,还没有美人儿。下阕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两句暗用了卓文君当垆卖酒的典故。韦庄用这个历史典故,主要是为了突出卓文君的美貌——江南处处都有像卓文君那样才貌双全的佳人,肤如白雪,面若银盘,一笑解千愁。这样好的地方,这样好的才子佳人,又何必老是念念不忘遥远的故乡呢?
而韦庄这个时候的处境,比起当年家徒四壁的司马相如还要更悲催,所以置身于江南美景中的词人,内心是有着浓厚的悲伤情绪的,只是他将这种悲伤隐藏得很深:“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他的故乡是长安,是那个依然处在连天烽火中的城市,是他回不去的故乡。
还是不要回去了吧!不如趁着年轻,好好享受江南的旖旎风情。如果回去看到家乡一派战后残败的景象,一定会痛断肝肠的啊!
一直到五十八岁那年,韦庄才再次回到故乡长安,并且在第二年终于考中进士。但是,即便再次回到故乡的怀抱,而且故乡也回报了这位游子一个进士及第的荣耀,但唐王朝毕竟已经是穷途末路,它给不了韦庄一个光明的前途。“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样的故乡,早已不是韦庄日思夜想的故乡,长安反而成了他不得不逃离的地方。眼见着大唐王朝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尽头,韦庄做出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个选择:接受西川节度使王建的邀请,来到成都辅佐王建。后来,作为王建开国称帝的心腹参谋,王建给韦庄的回报也是很丰厚的,官居宰相之职。
七十四岁的韦庄,走过了人生中最漫长、最难熬的冬天,终于在蜀地迎来了他生命中的春天。除了政治上的辉煌之外,仕蜀期间,韦庄还迎来了他文学事业的最高潮。他甚至在成都浣花溪畔找到了杜甫草堂的旧址。出于对诗圣的衷心追慕,韦庄就在杜甫草堂旧址上结庐而居。后来,他的诗集《浣花集》问世,之所以题名为“浣花”,也是想承继杜甫的诗歌气象,承继杜甫爱国忧国的深厚情怀。
韦庄在唐宋词坛上也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他和温庭筠一起,成为中国第一部文人词集《花间集》的重要作者,两人并称“温韦”,开创了花间词派。温庭筠的词风艳丽华美,意象密集;韦庄的词风则清新淡雅,疏朗自然。
或者,这种清新淡雅、舒朗自然的风格,最适合用来描述江南水乡之美。即便是在人生最失意的时刻,即便是在最看不到前途的黑暗中,韦庄依然能够用他那双寻找光明的眼睛,发现并镌刻着身边经过的每一分美景,依然能够用一种不慌不忙的从容,细细雕刻着属于自己的时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