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活得琐碎而无趣?因为我们用一种问题解决式的思维来生活
藏人为什么能活得简单?
上月去拉萨,住老城区八廓街。自从到的第二天去了羊湖之后,我就犯懒了,不想再出城,生活范围缩小到了以大昭寺为中心的不足三百米的范围。如果布达拉宫是西藏的大脑,那么大昭寺就是西藏的灵魂,这是藏人信仰的中心。从天空观看,大昭寺位于八廓街的中心,四周小巷像蜘蛛网一样围着它编织。
我心仪的地方是大昭寺东北角的一间茶馆,几乎每天下午,我都要到这个三楼的茶馆喝茶、看书、写那篇永远写不完的文章。茶馆的对面是藏族民居,也是三层高,白色的墙,红色的屋檐,背后是高原独有的蓝天和白云。我喜欢就这样坐着,看着对面的民居,再看着天空的光线由白变黄,变红,再变暗,直到看不清书本的文字。一个下午过去了,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
茶馆就如同一座安静的岛屿,被楼下的街道围绕着,无数的藏民如同缓慢的潮水,一早便漫上来,手里摇着嘛呢轮,口中诵着佛号,围着大昭寺一圈一圈地流动,直到深夜,才渐渐退去。
有那么几天晚上,我和女友坐在大昭寺的门口。这是一个由大块石板铺成的广场,石板滑溜溜的,是多年来被磕长头的人们硬生生磨平的。广场中站立着三四十人,每个人都在专注地做着自己的功课。一个人来了,铺开垫子,放下佛珠,双手合十过顶,再移动到额头,而后心口,然后跪下,趴下,五体投地,双手再次在前方合十,然后站起来,完成一次叩拜,如此反复,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然后离开。空出的位置,很快就会被新来的人所占据。
每一天我都遇到无数的藏人,或是转经,或是叩拜。他们的生活远比我们的简单,似乎除了吃喝拉撒和劳作,剩下唯一的活动就是转经或叩拜。
我问自己,他们为什么可以生活得这么简单?然后我找到了答案,他们有一个简单的目标:来生。
这目标如此巨大、如此长远、如此恒常,以致现实中一切的变动都不过是大海中一朵小小的浪花。
问题解决式人生
然而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却是琐碎而无趣的,因为我们的生活被短期问题和外部需求所驱使,我们思考能及的未来几乎从来不超过一年。
我的学徒蒲素今年二十二岁,她从十四岁就离开学校,开始自我教育,边工作边学习:
我曾做过许多份工作:在流水线待过,之后做过销售、人事助理、客服、用户运营、设计等。我的思维模式是:我能做什么?每个阶段我都思考自己能做什么,然后在当中选一个我愿意做的。确定目标后,我会不停地边工作边学习,以够到那个目标。
一开始,蒲素像许多人一样,为了满足某些需求或者目标而学习,例如:眼前的工作需要掌握这项技能、听说这个技能(例如:设计思维、编程、人工智能等等)最近很火、朋友或某个权威推荐了这本书等等。
这时候的她,没有看到学习背后隐含的事实:这些驱动学习的需求或者目标往往是外在的、短期的。有趣的是,外在需求和短期目标在一开始更容易刺激我们的学习,因为外在需求更容易获得反馈(来自需求方),短期目标也更容易看到成果。于是,这种学习是自我强化的:我们越习惯满足外部需求和短期目标,我们就会越追求这样的学习,就越看不到或抗拒其它学习模式的可能性。
我把这种学习称为“问题解决式学习”:问题存在,学习发生,问题消失,学习停止。这种学习到最后总会让人焦虑,因为它让人变得短视、被外在环境驱动,无法为学习者提供持续的动力。蒲素也曾是一个问题解决式学习者,在一次聊天中,她得意地自诩是一台“学习机器”,热衷于追求学习效率的最大化,关注如何在更短的时间内掌握更多的知识。
我认识许多聪明而勤奋的青年,也如同蒲素一样。他们热衷于回应需求和解决问题,并因成为一个优秀的“问题解决者”而获得赞誉或成果,它们反过来又强化了这种身份和学习模式,诱导他们寻求更多的需求或待解决的问题。这种心智是危险的,因为它忽略了内在和长远,最终把人变成一台只会被动响应环境的机器。
不过总有结束的时候。蒲素成为学徒前的最后一段工作经历是这样的:
离职之前,我是一名自学的新手设计师,帮公司设计电商海报。在自学的过程中,我看了很多设计相关的书籍,也买了很多设计相关的课程、直播。我很努力地打磨职业技能,但是我依然感到痛苦,我发现自己不喜欢做营销海报类的设计,而更喜欢偏逻辑性的设计,如交互设计等。
当问题解决的模式重复得足够多,我们总会发现它不对劲的地方。因为人总有内在的需要,也有对长远价值的判断和追求,我们或许不擅长于此,但只要经历足够多,本能会做出判断:我们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于是,蒲素开始反思——
慢慢地,我开始想:我想做什么?
蒲素经历的是一个信念转变的过程,这分为三个阶段:行动-反思-改变。一开始,她满意自己的行动,经历更多行动后,满意逐渐变成了不满意,她发现原有的行为模式无法为她带来持久的快乐和成长,于是开始反思自己的思维模式。当她询问自己“我想做什么?”的时候,改变开始了,她开始跳出问题解决式思维,转而探索自己内在的、长期的需要。最终,她放弃了原有的模式,来到了广州,成为我的学徒。
创造新的故事
一群外星人来到了地球,要给地球人传达信息,但它们的文字和地球上所有的文字都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圆形的、没有时间和因果概念的文字。
这是电影《降临》中讲的故事。
电影中描述了两种不同的世界观:人类的世界观和“七肢桶”(外星生物)的世界观。我们以光线从水中(A点)穿过空气进入我们的眼睛(B点)为例,
人类的解释是:因为空气与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变了路径。
而“七肢桶”的解释则是:光之所以改变路径,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它抵达目的地所耗费的时间。
人类的思维是因果式的,先有事件A,再有事件B。而“七肢桶”的思维是目的论的,为了发生B,必须发生A。在目的论思维里,未来是确定(或者是预知)的,光会事先知道它要到达B点,因此选择了时间最短的路径。
要跳出问题解决式思维,我们需要像七肢桶般思考问题:
我要到哪里去?
如果我要到那,必须要做什么?
第一个问题涉及到人生愿景的探寻。有许多练习可以帮助你探索自己的人生愿景,我和学徒们曾做过一个“墓志铭”(人生愿景)练习:在走到人生终点的那一天,你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会用什么样的一句话来描述自己的一生,并刻在墓碑上?
另外,你可以尝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我的生命有两百岁,那么我现在会做什么?
或者:想象一下十年后你完美的一天是怎么样度过的?包括:你和谁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你的休闲生活是怎么样的?等等。
而要解答第二个问题,你需要获得一个新的信念:
自我不过是一种叙事,人生往往依照脚本进行。
通常我们以为自我是恒定的、单一的。但只要你细心地觉察,就会发现多个不同的自我:作为儿女的自我、作为员工的自我、作为恋人或伴侣的自我、作为朋友的自我……它们的人格不尽相同,甚至在特定场合还互相冲突,例如:中秋节是加班呢还是回父母家?周五晚是和朋友泡吧呢还是回家陪孩子?不一而足。
正常的心灵并非完美统一的,而是由部分自动的系统成问题地纠结在一起的束。
——丹尼尔.丹尼特,《作为叙事中心的自我》
这么多个自我如何在一个躯体里共存呢?一个诱人的解决方案是:通过叙事,把它们整合成一个“统一的”自我(尽管偶尔会露露马脚)。例如,一个人可能会这样描述自己:我毕业于一流大学的计算机专业,毕业后进入了一家互联网创业公司,我热爱学习,有创造力,不是那么喜欢社交,但对朋友忠诚……美国心理学家杰罗姆.布鲁纳在《自我的叙事结构》这样描述这个过程:
我们不断地建构和再建构出一个自我,来满足我们所遇到的情景的需要。我们在过去的记忆以及对未来的希望和担心的指导下,完成此项工作。把自我告诉自己,更像编织一则我们是谁、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为何正做着我们所做的工作的故事。……正是通过叙事,我们才创造和再创造出自我。
又如丹尼特所写的:
我们都是出色的小说家,看到我们自己被编织在各种类型的行为里,或多或少地统一着。我们永远把自己最好的“面相”朝向故事。我们尽力让一些材料连贯成一个精彩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我们的自传。
最早的叙事来自童年,来自和父母的互动,这些互动形成了我们最初对自我是否可爱以及对世界是否可信等等的核心信念,并最终形成了我们的人生脚本,控制我们一生,且结局难以改变。正如Eric Berne在《人生脚本》中陈述:
人生脚本始于童年,此时脚本中的其他演员只限于父母,兄弟姐妹,或者其他看护人。……进入青春期后,他开始遇到更多人,他寻找自己脚本中需要的角色。新环境促使他对脚本进行一些修改。不过,基本情节是不变的,改变的只是一些具体的行动。……经过几次修改,脚本终于定稿了,他即将迎来正式演出——告别演出,并获得脚本的最终结局。
幸运的是,当我们看到自我及人生的这种叙事本质之后,要改变就会变得容易。
首先,我们可以用重新叙述的方式来获得对自己及过往人生的新理解。
以下是我几年前曾做过的一个练习,它给我带来了全新的视角。
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创造力的小孩,一直以来,我的人生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一个小孩,他从小就很乖,很听话,是爸爸妈妈眼中的好孩子。小时候到少年宫学画画,他学得很快,哥哥姐姐都觉得这个小朋友真是个小天才。可是,他也有自己的苦恼,他发现自己没有想象力。自由创作比赛的时候,同学们都会画出和平时课堂上完全不同的作品,可是他绞尽脑汁也只能画出非常平庸的作品。
转眼这个小孩要考大学了,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于是他填了本地最好的大学最高分的系,进去之后才发现自己完全不喜欢专业课的内容。他很苦恼,考试也开始不及格,最终勉强才得以毕业。
工作后,他进了热门的IT公司,收入不错,工作压力也不大,可是,他很快就厌倦了。他不喜欢这样的工作。可是到底喜欢什么,自己却完全不知道,也不知道如何去发现。从小到大,没人教过他怎样去发现自己喜欢什么,他们只教他应该做什么。于是,有那么几年,他不停地换工作,但每一次调整,只会让他更加困惑。
我为此而苦恼,于是我想:“我没有创造力”的信念是不是真的呢?于是,我尝试找到自己的“创造力”故事,并串成一个新的人生:
五六岁的时候,婶婶教会了他任意位数的乘法,这个过程让他发现,原来知识是可以自学的。于是从小学到高中,他的数学都是自己先预习了再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
他非常喜欢看书,从小就喜欢。这个习惯保持到了他大学和工作后,一直到现在,他每年还是能看几十本到一百本的图书,另外还有大量的电子文档。
他发现大量的学习和思考能够让自己变得更富创造力。后来他发起了一个相当有创意的公益活动,虽然他之前并没有在公益组织工作的经验,但是他的活动却取得了意外的成功,也让他在两年后辞职全职从事公益创业。
两年前(指2011年),他开始设计一个全新的教育公益产品。虽然他几乎没有相关的教育经验,但这反而成为一种优势,他发现,重要的不是他有多熟悉各种教育理论和模式,而是他是否有一颗学习者的心。这让他可以跳过各种约定成俗的“方案”,看到更大的场景,直接地思考教育的本质,并自由地在不同领域中联接、借代、杂交。
这个叙事练习让我抛弃了旧的“我没有创造力”的观念,并最终建立了一个新的信念:
我是一个学习者,我享受这个不断学习和创造的过程。
重塑过去,也就重塑了未来。接下来,我们就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去重写自己未来的人生故事,一个不是如何回应外界需求,而是如何实现人生愿景的故事,一个不是关于过去,而是关于未来的故事。
后 记
我的墓志铭是:
我度过了丰富的一生,有所创造,并收获了心灵的宁静。
弗兰克尔在《追寻生命的意义》中曾提及,寻找生命意义有三种途径:
创造和工作;
体认价值(如爱);
受苦。
我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墓志铭与前两点相符合。并不一定人人都可以通过受苦发现生命的意义,但至少,体验和创造,是我们每个人都在毕生追寻的。为了发现自己的人生目的,或许每个人都可以问问自己:
在短短的一生中,我希望经验什么?我希望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最后是一个招募:
作为一个终身学习者和设计者,我和学徒们也在把目的性思维应用到我们的终身学习设计中。我们正在创建一个在线的终身学习学校,它包含四个主要特征:
它聚集的是终身学习者,这些学习者带着自己关注的课题进来,和其它成员及导师建立长期的学习伙伴关系;
它帮助学习者探索和建立自己的人生愿景;
它为学习者提供一个地图式的长期知识管理工具,学习者可以通过讨论和反思生成自己的知识地图,并在一个长时间周期内,通过学习在地图上看到自己的知识疆界如何随着时间扩展和深化;
它为学习者日常的自由学习或主题学习提供引导和工具上的支持,并培养个人及团队的学习节奏感。
目前,这个学校正在招募创始班成员,如果你有兴趣,请阅读以下文章了解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