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赏析|音乐 马头琴|硌牙的沙子硌人心|简评秦岭小说《硌牙的沙子》
简评秦岭小说《硌牙的沙子》
评析|枕雨听风
看完秦岭老师此文,仿若有一粒硕大的沙子硌入心中,心生刺痛与悲怆。
秦岭老师开篇尽力地描写和渲染教师喝水的情景与喝水时小心翼翼的心理。让我们感受那穷山恶水的环境下,在那特殊时期,特殊地区,人们生活的多么不易。随着一个包袱抖开,原来那水中的沙是学生为报复教师而投进去的,小说的情节才一层层地铺开。然后在跌宕起伏的故事里,在一波三折的记叙中,才让我们看到这个故事的原委。
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在那个艰涩的年代,贫穷的农民渴望摆脱命运,将孩子送入学校,希望知识能改变下一代的命运。而无奈的乡政府却将乡财政的重负摊到各单位头上,于是连教师也加入到征税第一线,与乡干部一起走村串巷,吆五喝六地向农民征收税费。
为了生活,教师们只能放下原本清高和脸面,“软出更软,硬出碰硬”地向原本就贫穷的农民征收税费。而这些农民,便是学生的家长。由此,这潜在的矛盾便在老师与学生中产生。学生他们既渴求知识,却又痛恨老师逼迫原本贫困的家庭。于是,想到报复的方法,在给老师运水中,暗中洒进了沙子。
这沙子既硌着教师的牙,也硌着教师的心。他们为了自己的生活,硬下心肠去逼迫农民,却又怀着怜惜之心去维护着自己的学生。他们矛盾着、隐忍着、也疼痛着。这种痛,就像那沙子硌了牙,极度懊恼,又极度无奈。习惯成自然,那沙子不仅硌牙,已经硌入心中,硌进灵魂深处,即便后来喝到没有沙子的水时,依然小心翼翼,依然惶恐不安。那是灵魂深处的罪感在作祟。可是他们依然无奈,即便明知学生心中怀恨,他们依然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不得不昩着良心,去强迫农民交税费。
“这话放出来后,最紧张的要数孙留根,孙留根甚至紧张地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是为自己紧张,而是为自己的学生紧张。”虽然教师们内心还残存一丝怜悯之心。但是,“阳光下的校门口,像鬼似的冒出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朝学校大呼小叫,那是乡干部招呼老师们去村里征收税费……一个老师出去了,又一个老师出去了……"
这是多么悲怆的结局,命运的齿轮已然启动,他便按着那深深的轨迹往返重复着,谁也逃不出那道深碾出来的辙痕。一遍又一遍,让心在坚硬与柔软间被一次次凌迟着。掩卷,能感觉心间的疼痛在蔓延,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小说以点带面,通过对教师与学生的描写,同时也反映特殊环境下,社会各层如困兽,被无奈所包围着。在极度无奈下,最后连灵魂也沦陷了。
秦岭老师的小说,语言富有地方特色;人物描写立体生动;结构设置巧妙,设下伏笔,适时地抖开包袱,出人意外;擅于留白,点到即止,不去直白说破;思想厚重,有对最底层人物的悲悯之心,也有对人性的叩问,和对现实社会的深层反思。这就是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带给我们的文学作品,不仅仅是带给我们一个沉重故事,而是让我们深深地去反思。
现在我们虽身处物质高度发达的时代,在一些偏远的地区,在社会的某些角落,依然有同样辛酸的故事在惊心上演。我们的政府和社会各界依然需要反省。别让那“硌牙的沙子”,硌着故事中的人,也长久地硌在我们的心中。
秦岭,甘肃天水人,现居天津,中国作协会员,著名作家,创作一级,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8届高研班。天津市文学院签约作家。
出版有长篇小说、小说集、随笔集《皇粮钟》《断裂》《绣花鞋垫》《抚摸柏林墙》等6部。主要小说有《绣花鞋垫》《弃婴》《皇粮》《一头说话的骡子》《透明的废墟》《硌牙的沙子》《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等,中短篇小说30多次被转载或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选本。曾登上2003年、2007年中国小说排行榜,获《小说月报》“百花奖”、第一届、第二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4部小说搬上荧幕或戏剧舞台。
真的不能嚼,嚼就“嘎崩”一声响。硌牙的是沙子。沙子可是越来越硌牙了。
教师们喝水的时候,越喝到最后越谨小慎微,甚至到了提心吊胆的地步。剩到最后一指浅的水时,就能见到杯底的细沙,被杯中用泉水做的开水淘洗得原形毕露,一粒儿挨着一粒儿,像细密的稠泥,夹带着一股黏而涩的腥味儿。此时教师们不得不嘬着嘴,不是喝,而是吮,或者叫吸,像八年没见过肉的傻小子贪婪地吸食骨头里的髓液。在食堂吃饭时就更尴尬,清淡的饭菜本来吊不起胃口,都习惯了闭着眼囫囵吞咽,冷不丁,牙就被沙子硌得生疼,仿佛防不胜防地遭到突袭,疼得疵牙裂嘴,眼斜眉倒,斯文扫地。待吃到碗底儿,天哎!残留的沙子比杯子中的沙子至少要多出三成。尖山中学的穷教师和山民一样,都是渴死鬼转生的,谁也舍不得连水带沙子一股脑儿倒掉,必须得榨油似的把蕴藏在沙子里的最后一个水分子榨进嘴里。那岂止是一个水分子,那分明是尖山中学全体同学的汗水啊!心,比牙更疼。
水,是同学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从麻子沟的麻子泉里拉回来的。
他……他他他……他妈的这鬼天气啊!要骂就骂天气,除了骂狗日的天气还能骂谁呢?教师们尽管大都是农民出身,但毕竟干的是教书育人的营生,有些还受过正规的师范教育,平时很少把脏话带在嘴边的,但是硌了牙就憋不住了。骂是一种无奈的声讨和本能的泄愤,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学生。
追根溯源,教师们对天气的诅咒似乎是站得住脚的。十年九旱,水像油一样珍贵,可不得诅咒天气。整个尖山人吃的是十里外麻子沟里麻子泉里的水。说是泉,其实比土炕大不了多少。一条比蚯蚓粗不了多少的小溪,从麻子沟的石缝、草丛中支离破碎地蜿蜒而下,在这个低洼处就汇积成了麻子泉。溢满了,又化做一条窄细的蚯蚓,鬼鬼祟祟地向沟底摸去,最后湮没在乱石丛里——其实麻子泉很少有溢满的时候,尖山村几百口人吃的就是这眼泉,乡政府的干部吃的也是这眼泉,尖山中学的教师们当然吃的更是这眼泉了。每天,盘山公路上挑水的、抬水的、背水的、驮水的络绎不绝,麻子泉像个生了多胎的母猫,饥渴的猫崽们一拥而上,母猫就难得有喘息的机会。
麻子泉太小,麻子泉照映不出山里人全部生活的原色和境况,甚至容纳不了天上的一丝云彩和几粒星斗的倒影,但却能泾渭分明地折射出尘世间的高贵与卑贱。譬如人家乡政府就是牛气,花钱雇佣村民的拖拉机拉水,而且还是在晚上。晚上人少水多,不用排队,拉上就走。同样的乡属单位,尖山中学拉水只能用破旧的架子车,车上固定着一个农业社时废弃了的铁皮氨水桶。一周拉两次,拉水的全是学生,从初一到初三三个班分成若干拉水小组,无论男生女生,轮流上阵。所以尖山中学的水车在山道上爬行起来像一组悲壮的风景,颇为惹眼:前面十几个学生拉纤似的拽着四根粗麻绳,后面五、六个学生趴着腰使劲往前推。毕竟是乳臭未干的少男少女,吃奶的劲用足了也不及成年人的三成,一个个憋得青筋暴胀,气喘吁吁,脑袋勾得没了影儿,大大小小的瘦屁股,绷得紧,愤怒地朝天蹶着。站在山梁上老远望去,那车,那人,那麻绳,浑然一体,像是一个破了网的病蜘蛛在无助地蹒跚。
“嘎崩。”喝着硌牙的泉水,吃着硌牙的饭菜,教师们满脸的苦相就像紧巴巴的生硬的核桃皮,没个好脸色。但是面对来自周围几十里村寨的学生娃,面对那一双双渴求知识、渴求科学文化的纯真无邪的眼睛,面对一张张黝黑而真诚的脸,核桃皮就立马松弛了下来,像是畜满了水的亲和、柔软的葡萄皮,而且要把内心最真诚的笑脸写在这葡萄皮上,这就使葡萄皮无端地生动和透亮起来。硌牙事小,教育教学工作可是大事,学生娃们爬坡钻沟到这全乡最高学府来深造,说啥也是让教师们长精神的事。置身学生当中,教师们就被一股暖流烘烤得如在云里雾里,莫名地感到一种神圣和自豪。
学生就像是止痛膏,竟使教师们硌牙的伤痛一时有些健忘。
教师们一直有一种期待,期待下一场透雨,就可以喝到不硌牙的雨水了。记得去年刚入伏,老天爷曾公鸡下蛋似的奇迹般地下了一场雨。刚冒雨点儿,师生们就沸腾了,争先恐后地跑出教室,仰面朝天,让雨水滴答滴答地敲落在衣服上、皮肤上、头发上、鼻尖上。每个人的嘴都张得很大,舌尖上能感觉到雨水调皮的抚摸、迷人的清香和冰凉的滋润。突然,教师们如梦初醒似的,赶紧返回宿舍,拿出锅碗瓢盆,搁在屋檐下接雨水。雨水连同屋檐上沉积半年的腐叶、草屑和灰尘,像稀粥烂汤似的很快灌满了所有的器具,但是谁也不敢把这些稀粥烂汤倒掉,惟恐喜怒无常的老天爷就此罢了手。后来雨越下越猛,屋檐水也越来越透亮清澈,大家这才赶紧把稀粥烂汤泼掉,重新把器具刷洗干净,稳稳当当地搁在屋檐下面。那天的屋檐水可真叫好哇!屋檐水带着漂亮的呼啸,有一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韵味儿,更像欢快地奏鸣着悦耳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满了,全满了!清凌凌的水波温柔地荡漾着,能照得见人影儿。用指头蘸一下,含在嘴里,甜!香!爽!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水啊,好得连语文老师都没法形容,学生作文里恐怕也找不出这种美妙的感觉。整整半个月,教师们吃的都是用雨水做的饭菜,喝的都是用雨水烧的开水。
这种不硌牙的水,实在太稀罕。稀罕之物,往往是经不起期待的,期待等于妄想。下不下雨在于天,日子到了这份上,谁敢信天?
日头尽管已经斜过去了,但放下来的火仍然烤得厉害。没有风。风被烤化在炽热的空气中了。课间时分,校长孙留根戴了顶破草帽,攥了把锄头,给学校的菜园里锄草。知了庸懒的叫声,被热浪传递过来,使校长锄草的情绪有些烦躁。
有个瘦弱的小人影,像土行孙一样从他眼前冒出来,说,孙校长,我给你说个事儿。
孙留根一看,是来自狗窝山村的初一班学生杨金坨。孙留根被这个十二岁的娃娃郑重其是的神情弄得有些好笑,就说,啥事儿?不找你的班主任,偏偏得找我?
杨金坨诡秘地说,我说的可是大事儿呢。
孙留根扑哧一声乐了,说,是萨达姆被抓住了呢还是美国又摊上911了。
杨金坨显然被伤了自尊,委屈地回身就走。临走还忿忿地嘀咕了一句:活该吃沙子喝沙子,硌死才好呢!
这句话尽管小得像是病苍蝇的翅膀下拍出来的,但孙留根校长还是听见了。这话出自学生之口,像刀子一样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软肋。他大喝了一声,好你个兔崽子,回来!
杨金坨见大事不好,本来想撒腿跑掉的。也许一瞬间考虑到面对的是校长而不是乡长。平时,偷吃点乡政府院子的苹果还可以溜之大吉,乡上干没办法。而在学校,自己只不过是校长这个如来佛手中的孙猴子,无论如何是跳不出手心的,就倏然钉住了脚根,惯性使他的瘦身板大幅度地晃了几晃,才怯怯地转过身来。脸色有些发灰,如果不是因为脸早已被日头晒成了黑底子,大概早就煞白了。满头的乱发像墙头的蒿草,两只耳朵深埋在蒿草里,像两只胆怯的老鼠。
孙留根铁着脸,说,下一节课,你兔崽子别上了,在墙根罚站一节课再说。
杨金坨却脑袋一歪,大嘴一咧啜泣起来,眼泪把腮帮上的尘土冲刷出了两条白道。哽咽着说,孙校长,下一节课是数学课,您放我一马吧。我已经有两节数学课没有上了,再不上,就跟不上了。
孙留根说,两节课没上?那两节课你干啥去了?
杨金坨说,那两节课,我跑到上窑村表姑家借钱去了,主要是借钱交乡上的提留款。
孙留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还是不想把泼出去的水收回去,就故意虎着脸说,你家都穷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给我汇报萨达姆、911啊?还诅咒我们老师让沙子硌死啊!你兔崽子年纪轻轻的,心够黑的。
杨金坨说,孙校长,我要说的是,沙子……沙子……其实是同学们塞……塞……进水桶里的。
孙留根怔了一下,眼前仿佛有火光掠过,瞬间烧坏了听觉系统。他火烧火燎地催促,你再说一遍,你刚才怎么说的,你说了啥?
杨金坨说,是同学们故意塞进水桶里的。
孙留根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锄头咣当一声滑落在地。他像突然遭到雷击似的定了半晌,才像还了魂似的,弯腰拎起锄头,朝杨金坨招了一下手,说,来,来来来!去我办公室,详细说说,详细说说。
回到办公室,孙留根扯过一条木凳,说,坐吧!慢慢说。
杨金坨受到如此高规格的礼遇,有点受宠若惊,当然不敢落坐,立正在那里,说,从初一班到初三班一百多号同学,男生,女生,都干了。
孙留根问,干了多长时间了?
杨金坨说,具体我说不上来,因为我今年刚从狗窝山村小学考到尖山来,听初三的大哥们讲,这个传统,已经继承好多年了。
孙留根其实啥都明白了,如果再追问学生塞沙子的原因,显然有些多余,也没这个必要。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学生是在报复。这是一种有组织、有预谋、有计划的疯狂报复。
记不得从哪年开始。县上要求乡财政包干,乡属各学校的事业费统统由乡财政解决,但是尖山乡连一家像模像样的乡镇企业都没有,为了解决钱袋子的问题,只好向全乡几十个村子乱伸手了。用甄乡长的话说,就是乡属单位近千口子吃财政饭的,要过日子啊!于是,连学校的教师、卫生院的医生护士也都动员到征收税费第一线了。教师们一开始怨声载道,认为跟乡干部们一起走村入户吆五喝六,有辱师道尊严,所以只是在农户院外观望,不愿进去丢人现眼,后来才悲哀地发现,这种观念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由于教师们征收税费不力,当月的工资就被乡上扣得只剩下基本的生活费了。这种痛,是剜肉一样的痛。教师们后来就放下了知识分子骨子里所有的清高和脸面,积极地配合乡干部朝农户下手了。教师们干这营生不同于乡干部,不像乡干部那样对待农户花样多多,软出取土,硬出打墙,而教师都是直肠子,软出更软,硬出碰硬,少不了被钉子户迎面啐一口两口。带英语的毕老师在强征一家农户的公路建设费和文化站建设费时,还挨了一记老拳,这一拳当即使毕老师的左脸颊形成了一个青色的肿块。打这一拳的不是农户,而是农户家的小主人——尖山中学初三班三好生、英语科代表高红军。
高红军多才多艺,会用笛子吹奏《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等许多好听的老电影插曲。用他自己的话说,只有老电影插曲吹起来才带劲,而新的电影插曲像是脱了肛,既提不起底气,也没有后劲,实在吹不来。因为那一拳,高红军理所当然被开除了,卷起铺盖进了打工的行列。校务会上研究开除高红军的事情时,大家一致举手表决同意,但是毕老师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惋惜地说,别开除他了,他是个三好生啊!考镇上的高中希望很大,是个考大学的苗子呢。
毕老师说这话的时候,大家的目光都停留在了他的左脸上。那里,青色的肿块滑稽地趴着,像一只冬眠的青蛙,把他的左眼睛挤占成了一条窄细的缝儿。缝儿弯弯,像块剪下来的指甲,不适宜地镶嵌在那里。
孙留根说,难道……你的打就白挨了?
毕老师说,挨了打,我反而想通了。谁让咱们侵犯人家的利益呢。
孙留根的头就重重地勾下去,勾了一会儿又不勾了。硬了脖子,说,还是执行决定吧,如果不杀一儆百,尖山中学的教师们恐怕都得挨打。
是啊!恐怕都得挨打。大家说。
高红军还是灰头鼠脸地离开了学校。看见的学生说,高红军为了顾面子,是利用星期天离开的。星期天只有离家比较远的少数师生才无奈地逗留在学校里。选择星期天就是为了尽量少和熟人熟脸闪面。他走得很悲壮,背着破烂的铺盖卷儿,左肩挎着鼓鼓的书包,斜插着一杆七孔短笛,右肩挎着干瘪的馍袋和煤油炉子。他先是在学校宿舍、操场、教室周围绕了一圈,在凝结着他的智慧和汗水的黑板报前停留了一会儿,最后默默地到毕老师门前,立定,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泪水吧嗒嗒的,当场打湿了鞋面。高红军的嘴唇颤抖着,轻轻的,似乎说了句什么。听见的同学说,高红军说了句英语:Im sorry!mister Bi(毕老师,对不起!)。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说英语了。
门“哗啦”一声洞开。毕老师像疯子一样冲出来。毕老师早就泪流满面。大男人的泪水,把脸上冬眠的青蛙浸泡得发出刺白的光亮。毕老师紧紧地抱住高红军,说不出一句话,无论汉语,还是英语。
高红军哽咽着:毕老师,今后,如果谁再敢像我那样打您,给我捎个话,我揍他狗日的。
几个要好的同学把高红军送出校门,几双长满厚厚老茧的农家少年的手久久地握在一起,不忍分离。高红军强忍着泪水,说,我没有啥东西给弟兄们,我给大家再吹一次《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吧。
大家哽咽着说,别吹了,别吹了,你快走吧。
高红军迟疑了一下,说,如果大家不爱听老歌,我给大家吹一首最近流行的《爱上别人的新娘》吧。
有位同学忿忿地说,我一听这首歌就恶心,咱尖山的农民恐怕到二十二世纪也不会有那个雅兴。
高红军一转身就跑了,两只瘦脚片扑打着地面,在山道上搅起一道土雾。他跑得急切,简直是疯跑。终点真不近,得翻两坐山、钻一道沟、再爬一面坡才能到,那里,是他一贫如洗的家园。
孙留根终于忍不住了,找甄乡长发泄了一通,甄乡长,再这样下去,教师们还怎么教学,师生关系还怎么处理?我想……我想给县里反映反映。
甄乡长苦苦地笑了,说,孙校长你咋变成学生脾气了。你反映上去,我们全当落个滥用职权逼迫教师征收税费的恶名,我大不了背个处分,做个检讨,但是税费收不上来,你们凭啥吃饭?连饭都吃不了,咋从事党的农村教育事业?讲这个道理,是不是已经多余了。说着话,掏出一支香烟,亲自给孙留根点着了。
孙留根一气就吸下去半截,烟在肺里憋了好久,才从两个鼻孔和嘴里同时喷出来,翻滚着向四下覆盖而去,仿佛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了。
甄乡长仍旧苦苦地陪着笑,笑得很沉闷。像傻子一样用两手扑打着扑面而来的烟雾,随即紧紧地握住了孙留根的双手。手握得很有劲,但只是握了一下,就放开了。也就在这一握一放之间,孙留根激动的情绪仿佛像烟雾似的得到了某种消解。他长叹一声,啥话也不说了,就起身离开了乡政府。甄乡长送他出来。孙留根连头也没回。
学生往水桶里塞沙子——当杨金坨告诉他这个信息的瞬间,他是万万没想到的。现在他不仅想到了,而且觉得这种几十年教书生涯中最大的尴尬,早就该想到的。天哪!吃了喝了这么多年的沙子,咋就一点都没想到是自己的学生干的呢?
凡事总归有个开头。关于学生第一次往水桶里塞沙子的事,是在哪年哪月哪日?是谁第一个塞的沙子?如今早已无从追究,也没有追究的必要,据杨金坨讲,第一次塞沙子并不是学生的主动,学生毕竟是学生。普遍的说法是有一次,初三班的一帮学生拉着水车,正在爬坡,地埂上屹蹴着的一个村人说,学生娃,你们这是给谁拉水呢?
学生娃们齐声说,是给我们的老师食堂拉水呢。
村人说,你们的老师坏吗?
同学们突然被这个问题搞懵了。但是马上挑衅性地回答,不坏!
学生娃心中是有杆秤的。是啊!咋能随便说我们的老师坏呢?咱们的各科老师备课、讲课、批改作业挺认真的,许多老师都在灯下熬成了近视眼,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在作文中,用真情实感描写过老师窗前的灯光、老师温暖而又严厉的目光……如果把这些作文题目集中起来,学生娃对老师的情感炽热得像夏天的太阳:《老师,真想叫你一声妈妈》《老师窗前的灯光》《老师,我想对您说》《老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村人诡秘地乐了,引导大家,说,老师们到你们家里要钱的事,你们难道忘记了?
要钱?哦,要钱!这事情岂能轻易忘得。这是学生娃对老师最大的不理解,也可以说是最大的怨恨。冲这点,说老师不坏是万万是不可能的。老师们跑到农户家里伸手要钱的嘴脸可够恶心的。乡干部进村,农户还可以躲一躲,但教师进村,农户就不好躲避了。得罪了老师,娃们就休想学ABC了。
同学们突然就像醒过来似的,齐声说,坏!
村人说,既然坏,还不想办法治治他们。
学生说,咱当学生的咋治人家啊?
村人说,往水桶里塞几把沙子就可以了。
学生娃们愣了一下,马上就发出了开心的喝彩。这个建议真是太绝妙了,怎么过去就没想到呢?有个同学举一反三,想出了一个更绝妙的报复手段,就提议,我看塞沙子不解恨,干脆塞牛粪吧!这里遍地都有牛粪。
对于这个建议,村人不但没有支持,反而拉了脸骂开了,你个驴日的也太缺德了,自古以来老师是圣贤之人,你当学生的让人家吃牛屎,这罪过就大了。你娃儿要记着,啥事都不能办绝了!给老师来点沙子,硌硌他们的牙,就足够了。
这个开头听起来简直像个故事,而杨金坨尚带有童贞的讲述仿佛是从云破处传导到地面的天籁之音,使孙留根仿佛置身于幻景,眼前的一切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真实感,又有一种是事而非的真实。真实也好不真实也罢,硌牙的滋味却是实实在在的。
杨金坨说,孙校长,我给您说这些,其实只有一个条件。
孙留根十分认真地问,啥条件?
杨金坨说,您能不能给吴老师说一说,再不要到我家征收税费来了。去年我家的冬小麦虫害严重,没啥产量,我哥到城里打工,一年下来连工钱都讨不回来……我家……实在是穷得没办法了。不瞒您说,我去年的学费,是我哥从城里偷了一辆自行车,卖了五十元,我才揣着它到咱尖山中学来了。
孙留根眼眶有些潮湿。他只追问了一个问题,哪个吴老师?
杨金坨说,就是给我们带语文的吴老师。
孙留根的眼眶继续潮湿着。他知道那是泪,但没有形成泪滴。潮湿积累到一定程度才会形成泪滴,因此眼前只是一片雾状。到这个年龄,早就忘记流泪的滋味了。几十年来,自己从一个小学民办教师,成长为公办教师,先后给十几个乡属村寨的小学当过校长,后来又提拔到尖山中学当了校长,光地区、县、乡的各种荣誉证就能盛一大箩筐。要说流泪,那泪全浸透在荣誉证书里面了,每次上台领奖,难以抑制的泪珠像波涛一样涌动。近年来,学生辍学的现象比较突出,骨干教师流失严重,弄得孙留根欲哭无泪,眼窝子熬成了干涸百年的枯井,早就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而今面对这个山区普通中学生,这两只枯井又罕见地潮湿了。
对于杨金坨提出的条件,孙留根一时难以回答。但他必须得给学生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说,杨金坨同学,你说的是有道理的,但吴老师收税费的事情,那是组织安排的工作。这样吧,你下学期的学费,我们校务会研究一下,可以争取给你减免一点。
杨金坨却没尿他这一泡,说,校长,我是为税费来的,不是为学费来的,如果是为了学费,我绝对不会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您。说到这里。杨金坨就啜泣了,哽咽着说,我真对不起同学们,我出卖了他们。收税费的事情,老师们要来就都来吧,反正,反正我家啥也没有。
叮铃铃……上课的铃声在空中炸响。孙留根拍了拍杨金坨的肩膀,说,快上课去吧!数学课不同于其他课,一环套的一环,一节都耽搁不得的。
杨金坨就去教室了。
夏夜的校园,安静得像是死了,只有教师们批改作业的笔尖发出像春蚕吞食桑叶时才有的刷刷声。子夜时分,大多数教师窗前的灯光次第熄灭,只有孙留根窗口的灯光,像鬼火似的,孤独地亮着。第二天,孙留根就去了乡政府,谁也不知道孙校长给乡长说了些啥。反正,从那天起,尖山中学的水不再让学生拉了,而是享受乡政府那样的待遇,由乡政府雇拖拉机直接把水拉进校园里。
每当校门口响起突突突的声音,师生们就知道,水!来了。
享受如此高规格的待遇,教师们真是受宠若惊,也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温暖和幸福。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同样的水,基本上不怎么硌牙了,或者说根本就不硌牙。细细想来,好多年以前,这水,本来就不怎么硌牙的。
不久就发生了一个事件。盘山公路上,被人挖了一个坑,坑不大不小,像一条蜿蜒的蟒蛇被拦腰剜了一块肉似的。拉水、担水、抬水、行路倒不碍事,惟独拖拉机派不上用场,弄得乡上和学校闹了几天水荒。最初乡上误以为是不讲公德的村民取土填茅坑呢,就发动村民把坑填了。但是过了几天,另一段地方又见鬼似的冒出了一个坑,这才意识到当中大有文章。甄乡长大为恼火,放出了话:非得调查清楚不可,非得严肃处理不可!
这话放出来后,最紧张的要数孙留根,孙留根甚至紧张地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是为自己紧张,而是为自己的学生紧张。他意识到,挖路的事情,肯定是学生利用放学的机会,乘夜偷偷干的。一但查出来,学生们恐怕个个难逃劫数。想到这里,孙留根觉得心跳有些快,为了强迫自己镇定,他为自己倒了一杯开水。他喝得很慢,表情很凝重,像个守望在田间地头祈祷麦子长势的老农。喝到最后,也就是还有一指浅时,他神经质地嘬了嘴,开始吮,吮得谨小慎微,吮了几口,杯底儿的水就吮得干干净净。他突然就回过神来,自己的脑子恐怕是走得太远了。这水里是不可能有沙子了,也不可能硌牙了。
他这才发现,这不硌牙的水,原来并不比硌牙的水好喝。
他的眼眶突然一热,几乎连一个潮湿的过度都没有,泪水就像屋檐水一样哗哗哗地滴落进杯子里。瞬间的工夫,泪水竟然湮没了杯底儿。他下意识地把杯子搁在嘴边,扬脖偿了一口,竟是苦不堪言。孙留根木然地把杯子搁在桌子上。日头的烈焰从窗口扑进来,把杯子折射得玲珑剔透。
阳光下的校门口,像鬼似的冒出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朝学校大呼小叫,那是乡干部招呼老师们去村里征收税费。各个教室的窗子都敞开着,挤满了学生们蓬头垢面的脑袋,一双双黑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紧张地注视着校门口。一个老师出去了,又一个老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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