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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豆瓣的180天

维舟 无声无光 2022-07-09

其实不止180天。我是1月6日被封的,按说7月5日就解封了,但这一天真到来时,我甚至都提不起兴致去看一眼豆瓣页面。
今天我又活过来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原本在被封之前,我也已有几分意兴阑珊。两年多来,豆瓣上的言论尺度一步步收紧,去年底我还曾拿这开玩笑:
自从这两天豆瓣新的审核机制出来后,感觉和豆友的距离拉大了很多,因为现在看到的每一条广播,都可能是po主几个小时前发出来的,就像我们看到的星星,其实是几年前发出来的光,只不过由于隔开了几光年,所以现在才看到。据此推算,大概现在豆友人均拉开了1/365光年的距离。
当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先被锁一阵(有时甚至以天计),慢慢地自然也就觉得没意思了。那段时间里,我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被打回来了,这当然会极大地打击我的表达欲。唯一还能做的,似乎就是默默转发,但即便这有时也不能,因为常常发现被拉黑了。
今年元旦那天,我因此说,将会慢慢淡出豆瓣,除了留着标记下书影音、发发书评之外,不再说什么了。我确实没再说什么。然后,多少让人觉得有点诧异的是,1月6日收到了被封180天的处罚。
当然也有人拍手叫好,不过更多的似乎是物伤其类的哀伤,“子文阿东”说:
1月1日说完这段话后维舟再没说过什么,只是转发一下友邻的广播,然而到底没能幸免。还是有点儿难过的。虽然没关注,也基本没交流,可一直确定维舟在豆瓣的存在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个这么多年一直在思考和分享,做出那么多贡献也尽量遵守规则的用户,最后仍然免不了被远远放逐。我们的豆瓣去哪儿了? 
在她这段话下面,还有一位“aurore”的回复:“就这事我是真挺难过的。维舟老师被很多人骂,但他始终是很温和很认真地写作(被骂也是因为他总是温和),走理性路线。在这样一个时代,能够坚持这样温和地细致地分析,耐心地写长文的人都还有多少呢?容不下维舟的地方,还能容得下谁呢?”

禁言是一种象征性死亡,看到人们形形色色的反应,就像是在看自己的追悼会,游魂仍然可以看到他人或哭或笑(“世界终于清净了”),只是没法对他们说话了。那个没了自己的世界依然如故,这是它强大的地方,也是它残酷的地方。想到这一点,不免让人心底涌起某种奇怪的平静。
后来才知道,这是一次“专项整治行动”,我和其余九人的ID被标举出来示众,都是半年刑期。豆瓣上有人说:“180天是良心标志,加冕了。”也有人说:“新时代的菜市口,十君子。”不过十人中有一位giwi说:“别,不想和维舟并列。”——这一幕倒是很豆瓣,本来就是一群互相看不惯的知识分子。
想象一下,假如豆瓣是一块国土,那广播、日记、小组大致就相当于一片片领地,而在不同的领地内,还有许多桀骜不驯的部落,每天唇枪舌战,相互攻伐,谁也不服。他们是难以团结的散沙,却又是无法统治的碎片。
有时这让我想起《帝国斜阳》中写到的战后初期也门南部,对这片不毛之地的诸多部落来说,相互射击差不多是一项全民体育运动,而那些英国统治者每次发现难以管束他们时,就派飞机去给他们施以“慈悲的一击”。最后,当他们终于独立时,在所有殖民地中,对英国人所曾拥护的一切,反对得最最彻底。
在我被封之后,我过往的广播还在不停地被删,有些都是几年前的了,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当时究竟说了什么。有理由怀疑,除了管理员之外,还有谁会这么认真地翻看我那么早之前的发言——鉴于豆瓣的搜索功能做得那么差,这些内容很难被搜到,而逐页往前翻需要巨大的耐心。

至少这一次,我并不怨恨豆瓣,倒不是因为觉得它也有情可原(我不会原谅它),而是从事后来看,我就算当时没封,在经历了上海封城之后,不被封也是不可能的,哪怕我保持沉默。坦白说,它不值得我对它动感情,即便只是怨恨。
想起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老黑人瑞德在狱中被关了40年之后,被问到是否已改过自新,他答改过自新?狗屁不通的词”我也没有“改过自新”,但我很快也意识到,那恐怕本来就不是禁言的目的。禁言的目的也许就是禁言本身——它不指望你能改过自新,只是要你在这段时间内沉默。
当时有朋友说,这也算是“预防性禁言”,“我们这也是为你好”,“封虚拟号,保真实人,就这样安慰自己吧,这种时代里谁知道自己能不能太平老死。”——这当然是揶揄,奇怪而又可悲的是,事后来看,这里面至少有部分倒是说对了。
另一位朋友也在豆瓣多年,她说:“退出豆瓣吧!没啥意思。豆瓣主要就做小组了。我们这些广播用户对它来说都属于很负面的资产,趁早清理掉就行了。我还上豆瓣,只是因为有耽美和广播剧同好。”
我也确实认真想过解封后干脆注销算了,那样总好过被注销,到时甚至都无法阻止自己的文章继续被豆瓣利用。但反过来想,这样自动消声,难道不正是他们想要的?既然我早已不在乎这个豆瓣账号,那管它呢,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话虽如此,但我很快也意识到,远离了它如此之久,我的日常习惯都已发生了改变。以前被封15天都感觉度日如年,这次被封半年,好像一晃也就这么过来了。豆瓣已不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在强迫戒断之后,我已找到了新的生活节奏。

前两天听邓安庆他们对谈“豆瓣已死,豆瓣永生”,他作为一个对豆瓣有深厚感情(甚至带有感激)的十三年老用户,也说现在的豆瓣对他而言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了。本来不应该是这样。
豆瓣曾是我们的精神角落,但到现在,它当年的那些广告词,看起来都像是在自嘲。这至少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真正的精神角落不能求助于哪个平台,而只能是在外力不可触及的内心深处。
豆瓣上以往也有人自嘲豆瓣其实“精神病人角落”,这微妙承认了自身的处境:他们其实是一群异类。平日里也许这只是一些无害的怪异想法,但到了必要的时刻,那就是需要排除的杂质。
1925年,阿尔托在《致疯人院医疗负责人的信》写下了一句颇具预见性的话“一切个人行为均是反社会的。后来,苏珊·桑塔格解释疯子是这样一个人,即他的声音社会不想倾听,他的行为社会无法容忍,他应当受到管制。……疯子也许知道太多的真理,以至于社会要通过放逐这些不幸的先知来实施报复。
以往豆瓣最吸引我的,是友邻们丰富多元的个性与想法,仿佛无数萤火虫微弱的亮光,照亮一片幽暗的密林,那就是豆瓣的灵魂。遗憾的是,我们最后被迫记取:在这个时代,“自由而无用”注定腹背受敌,既是因其难以商业变现,又是因其难以管控。至于这是弱点还是稀缺品质,就取决于你怎么看了。
时隔半年,昨天在豆瓣再次发声,说我回来了。我一位朋友转发时说了一句“等你说话”,又被锁了三个小时。经历了那么多变故,这甚至都谈不上失望了,只是觉得好笑。不过,看到那么多人真诚的欢迎我回来,那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事实上,虽然沉默了半年之久,我豆瓣账户居然还多了近两千关注。
我当然深知,在时代风浪之下,表达不一定有用,但这仍是一种责任,一种自我证明。从奥斯维辛生还、因其关于大屠杀记忆的写作而获诺贝尔和平奖的埃利·威塞尔(Elie Wiesel)说过:“我不沉默,所以我还活着。”
他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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