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荒诞出炉记

1984年4月的一天，几名来自甘肃兰州的公安人员来到西安一家工厂，找到该厂保卫科科长刘学保。刘学保看到他们后，长叹了气说：“我知道躲不过这一天的！”

1985年7月，兰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刘学保无期徒刑。经查证，1967年12月17日晚，兰州某部派往甘肃省永登县连城林场"支左"的副班长刘学保，在当地一座废弃的水泥桥上，用斧头狂砍被管制对象、连城林场工人李世白，致使李世白在送医院后死亡。

如果在网上搜索文革连环画，你很可能会看到这样一幅彩图：一个浓眉大眼的解放军战士，怀抱一个已经拉开导火索的炸药包。这是连环画《英雄战士刘学保》的封面，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于1971年9月出版，40开黑白绘，仅19页。连环画上记录着刘学保拼死保护大桥的“英雄事迹”。

1967年12月17日晚8时左右，池木哈大桥附近的群众听到爆炸声，赶到现场后发现，桥上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头部血肉模糊，另一个身穿军装的人左手被炸伤。看到赶来的人群，身穿军装的人高喊：“不要管我，快去抓炸桥的反革命分子！”

这个身穿军装的人就是刘学保，而头部受伤的人就是李世白。因为伤势严重，加上送到医院后得不到及时抢救，“阶级敌人”李世白很快死亡。刘学保左手三个手指被炸掉，掌骨顶端被炸断，为保住左臂，医院为他做了切腕手术。刘学保失去了左手。

12月17日对永登县是个重要日子，当天县革命委员会成立，连城林场职工也到县里参加了庆祝活动。刘学保就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日子，发现了“历史反革命分子”李世白“企图炸毁”池木哈大桥，破坏文化大革命，并同李世白进行了“殊死搏斗”，保住了大桥，自己身负重伤。

据说，刘学保手术后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第一个要求就是“把《毛主席著作选读》拿来”，第一个行动是“和医护人员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

对于“保护大桥”，刘学保是这样说的：当天，他发觉李世白形迹可疑，于是就和一个叫张士林的工人跟了出去，中途他判断李世白要搞破坏活动，就让张回林场报信，自己继续跟踪。到了池木哈大桥，刘学保发现李世白“企图炸桥”，于是就和李世白搏斗，砍伤李世白，自己左手被炸断，但是，大桥保住了。

不过，有人对刘学保的话并不相信。在对现场进行仔细勘察后，永登县公安局认为有疑点，因为找不到李世白“企图炸桥”的确切证据，于是把情况上报给地区和省里，建议把该案“暂挂起来”，但是，这一建议没有被采纳。

现在回头看，这种结果完全在预料之中。一来是当时的政治气候决定的，革命形势一派大好，阶级敌人跳出来破坏符合政治逻辑；二来李世白个人情况有污点，他是林场一名普通干部，但解放前在国民党军里当过副连长，1949年随部队在酒泉起义，文革中成了林场唯一的被管制对象。两下结合，在某些人眼里，李世白有恶意企图顺理成章。

刘学保因奋不顾身而受伤，加上李世白的死亡以及历史问题，让当时掌握话语权的军代表一锤定音：革命战士的英雄壮举不容怀疑。很快，在有关部门的组织下，对刘学保“英雄事迹”的报道不断见诸报端，消息渐渐传向全国。

1968年4月，《解放军报》先后刊登报道《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英雄战士刘学保》，长篇通讯《心中唯有红太阳，一切献给毛主席——记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英雄战士刘学保》，评论员文章《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随后《人民日报》、《甘肃日报》等报刊，纷纷在头版头条的显赫位置全文转载，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随后，《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国家媒体纷纷转载，刘学保一夜之间成为闻名全国的“护桥英雄”。

因为勇斗“阶级敌人”的壮举，以及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成为英雄的刘学保一路高升，先是在1968年1月被兰州军区授予英雄称号，荣立一等功，被提为营副教导员，再后来又荣升为兰州军区党委委员，与战功卓著的老将军们一起讨论军中大事。1969年4月，刘学保被选为中共“九大”代表，进京到人民大会堂开会，并登上天安门城楼受到毛泽东和林彪的接见。

此时的刘学保，一个来自陕西农村的年轻人，一个仅仅入伍两三年的新兵，在政治和仕途上达到顶峰。

正像民间流传的那句话：出事前都是神话，出事后都是笑话，刘学保从“奋不顾身保大桥”、与“阶级敌人进行殊死搏斗”，到晋升为军官甚至进入军区党委，也不过是个人为营造出来的笑话，而在这个过程中，媒体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解放军报》的长篇通讯中，在刘学保自述的基础上，作者用那个时代的特色语言对刘的“高大形象”进行了从充分描绘：

在送走了参加县革委会成立和庆祝大会后，刘学保在心里不断欢呼“毛主席万岁”，牢记领袖的伟大教导：“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开始警惕地巡视林场厂部院子。

傍晚，刘学保锁定了一个鬼影——“历史反革命分子”，“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李世白，于是，他叫上张士林，带上短刀和斧子跟了上去。当发现李世白准备搞破坏时，他叫张士林回去报信，张担心他的安全，他却说：“你不要管我。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保卫毛主席，死了也甘心。”

在和李世白“搏斗”时，文章给刘学保加了无数心理描写：在李世白“恶狼似地”扑向刘学保时，刘学保脑子里闪现出毛主席的伟大教导“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顿时力量倍增，右膝盖直顶李世白胸口，一下压断对方四条肋骨。

当他用石头狠狠砸向李世白时，心里想的是：要“代表祖国人民给这个反革命分子以严厉的制裁，砸烂了他的狗头”。

当看到桥上炸药包的导火索在燃烧，大桥处于严重危险之中时，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毛主席的话：“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抱着点燃的炸药包从桥上跑开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大桥远一点！再远一点！保住大桥，就是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并且一边跑，一边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在文章结尾，作者将刘学保的形象再次被拔高：“刘学保光荣负伤后，左手截肢了。但他身残志不残，无产阶级觉悟提得更高，一颗忠于毛主席的心炼得更红。他在住院的日记中写道：‘失去一只手算什么，还有一只手，照样可以同阶级敌人作斗争，照样可以向敌人开枪，投手榴弹！保卫毛主席，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保卫社会主义江山！’”

就这样，一个“舍生忘死保大桥”的“革命战士”诞生了，他的“英雄事迹”进入了小学语文课本。

与刘学保的风光无限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李世白的悲惨死去和他一家人的苦难命运。李世白受重伤被送到医院后，医务人员都忙着抢救“护桥英雄”刘学保，根本不管李世白，因为被认为是“反革命破坏分子”，在浑身是血的惨状下，李世白依然被看押民兵用枪托乱捅，最后因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死在医院里。

李世白虽然死了，但是他的家人却都成了反革命家属，被赶出林场。李世白的妻子被遣送回甘肃定西老家农村，后四处流浪，与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结了婚。李世白的长子被诬企图火烧刘学保事迹展览馆被投入监牢。长女也很惨，多次遭批斗，过着黑人黑户的生活。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各地开始平凡冤假错案。一直对李世白之死感到怀疑的家属多次向有关方面申诉，请求复查。1983年1月，兰州市委、兰州军区等七家单位组成联合调查组，经过长时间的缜密侦查和现场反复实验，最终得出结论：刘学保编造事实，保护大桥是假，故意杀人是真。

刘学保“英雄事迹”的真相是，出于在政治运动捞取名利的目的，1967年12月17日晚，身为“支左”军人的刘学保将李世白骗至池木哈桥东南30米处，乘李不备用利斧将其砍昏，又用石块猛击李头部，然后跑至桥南30米处，用雷管炸伤自己左手，编造了李世白企图炸桥、自己与其拼死搏斗的假案。

池木哈大桥

1985年7月16日，也即在刘学保杀人案正式作出宣判前三天，中共永登县委作出《关于为李世白同志平反的决定》。至此，持续十八年的冤案终于得到平反，泼在李世白身上的污水终于被洗净。

刘学保后来的情况很少有人知道。据可见的文字报道，1993年，一名在监狱工作的《甘肃经济日报》通讯员曾采访过刘学保，那时刘学保正在兰州一所监狱服刑。不过刘学保对以前的事情不愿谈及，因为改造比较认真，服刑期间多次获得减刑，现在应该早已出狱。

善良的人们很难想象，刘学保在那个夜晚是如何挥动利斧砍向李世白，这个在无辜者鲜血中诞生的“护桥英雄”让人不寒而栗。然而，面对很多疑点，面对当初公安人员的怀疑和很多群众的质疑，上级单位并没有理会，而是按照政治运动的需要，伸出双臂，迫不及待地拥抱了刘学保，这才是这个“假英雄，真凶手”得以产生的根本原因。

半个世纪过去了，实为杀人犯的政治赝品刘学保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可是，这个“英雄诞生记”所折射出的那个时代的残忍、疯狂、荒诞和虚伪，却依然值得人们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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