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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人多,我再皈依一次

刘零 人间theLivings 2018-09-17

图 | hewy


师父说,他们是龙王,刚才喝茶的时候,手臂上的龙鳞露出来了。站在长廊下往外看,果然有五条彩带从山里飞了出去。


   

 

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违背父亲的意愿,偷跑到西安一座寺庙做夏令营义工。

 

寺庙坐落在终南山脚下,不远处就是秦岭。我住的“居士林”是一幢新盖的二层小楼,一楼是储物间,二楼是义工和居士们的住所。房间里是上下铺,我住靠门的上铺,下铺是个中年男子,姓唐。

 

寺庙里只有两种称呼。对出家的和尚,要称师父;对居士,就统称师兄。

 

我的下铺,我叫他唐师兄。

 

1


唐师兄年近四十,未婚,与寺庙结缘二十年。长相英俊,一双眼睛大而清澈,埋在长长的睫毛里,身形瘦弱,脸上的颧骨都凸了出来。

 

在我固有的印象里,中年男人都该像父亲般严厉,即使善良,也多少带点儿难以亲近。但唐师兄不是这样。

 

有天中午,我在大雄宝殿里抬桌子,当家师父嘱我把供桌上的植物油和香蕉送到斋堂里去,走进厨房,就看见玄玉师兄在蒸饭,唐师兄在台子上切菜。

 

唐师兄系着围裙,而我父亲是从不进厨房的。

 

“玄玉师兄说中午吃包子,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他说,“你还有事吗?没事就把那些芹菜择一下吧。”

 

寺庙不比家里,我走到案板边,拿起芹菜。

 

“唐师兄最喜欢在厨房里帮忙了。他熬的红米粥,连当家师父都说好吃。”玄玉师兄赞道。

 

“累死了!等夏令营的人都来了,再吃包子就只能用豆腐皮了。”唐师兄说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招呼道,“我们把仓库里的盘子洗了吧。”

 

五十米外的仓库,打开大门,里面堆满了板凳和椅子,我们从一个角落里搬出几摞残留着斑点和污渍的盘子。仓库外有一个水龙头,但没有洗洁精。

 

“斋堂有,我去拿。”虽然已被告知,寺庙的东西都是专用的,不能离开指定位置,但我还是这样说。

 

“不行啊,那是斋堂的。”唐师兄皱着眉头。

 

“那怎么办?用完马上还回去不就行了。”

 

唐师兄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吧,我们把这些盘子抬到斋堂去洗。”于是,我们花了双倍的功夫,把将近两百个盘子搬到斋堂,一个个洗干净后又搬回到仓库里。

 

而斋堂里的洗洁精,则依然留在原地。

 

2

 

我们所在的寺庙只有十几亩地,和尚也没几个,做早课时,挂了单的人都要去(编者注:挂单,指指行脚僧到某个寺院投宿)。

 

每天早上四点过十分,睁着惺忪睡眼,我们就赶到大殿里诵经念咒,围着佛像念诵“南无阿弥佗佛”。上完早课,天还是黑的,可以回宿舍眯一会儿,六点半再起来吃早饭。

 

上午需要打理庙里的各项活计:扫地、整理房间、修剪草坪等。午饭后休息两个小时,下午继续。

 

下午五点半,寺门落锁,凡俗世界就仿佛都被关在了门外,只剩下一片清净。夕阳落下去,远处的青山洇成一片黛色,空气清幽,不时还会有鸟雀的啼鸣从半山腰传来。

 

唐师兄领我在寺里散步,我们从斋堂出来,沿着石板路,绕过客堂的长廊,走到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再绕一圈,就来到一个种着古老银杏树的方台上。唐师兄开始讲一些带着灵异色彩的故事:

 

“在秦岭深处,去四川的路上,有一个庙。一年夏天下大雨,夜里有人敲门。开门,进来五个人,都穿着黑衣服,一句话都不说。当家师父把这五个人迎到客堂里喝了茶,过了一会儿,五个人都走了。师父问旁边的小和尚,你知道刚才的施主是谁吗?小和尚说不知道。师父说,他们是龙王,刚才喝茶的时候,手臂上的龙鳞露出来了。站在长廊下往外看,果然有五条彩带从山里飞了出去。”

 

“不对,这个世界没有龙王。”我不相信龙王的存在。

 

“这是妙轩法师说的,她见过。佛菩萨都是不虚的。”他很惊讶有人会对如此明显的事实提出质疑。


“下雨是因为云啊,不是因为龙王。”我仍旧坚持,可他并不想说服我。

 

就像秦岭幽暗高深的森林一样,唐师兄沉浸在自己的信仰和感受里,他又说起另外一件事:“有一个癌症患者的膝盖都烂透了,去庙里找师父求救,忏悔后吐出了很多黑水。”

 

“为什么会吐黑水呢?”我问。

 

“恶业太重。”他答。

 

3


神神叨叨的唐师兄,让我越发感兴趣。

 

身为居士,唐师兄常常凌晨四点就起床去敲钟,他喜欢在厨房帮忙,喜欢一个人走路的时候突然唱起《大悲咒》。寺庙里的师父很信任他,时常会叫他去清点功德箱里的钱款……

 

我后来才知道,唐师兄与寺庙的缘分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他在陕西一个农村长大,那里山多,寺庙也多。唐师兄家里有姐弟三人,他是小儿子。父母和姐姐们都忙于生计,割草、喂猪、种植庄稼,唐师兄很小就习惯了一个人玩。

 

他最喜欢去附近的庙里,那里幽静,和尚们都对他很亲切。他说:“当时庙里有一个胖和尚,耳朵很大,夏天的时候喜欢摇着扇子讲故事。”在庙里呆久了,诵咒、念经、主持法事,他都有意无意地会了一点。

 

但唐师兄真正对佛门心生向往,还是在高中的时候。

 

高三那年,唐师兄得了哮喘,吃了很多药都没什么效果。高考没上本科线,复读那年,父母就把他送到附近的一座庵里养病,住了整整一个春天。当时庵里的当家师父就是妙轩法师,她给唐师兄熬了很多药喝。调理下来,唐师兄的身体竟渐渐康复,终于在五月份回到了学校。

 

“我当时半条命都被小鬼给勾走了,多亏佛菩萨和妙轩法师的保佑,才能活下来。”唐师兄感激地说。

 

唐师兄相信,他之所以能在没复习的情况下考上一所二本师范院校,也是因为佛菩萨的保佑。因此他在西安上大学时,就常常逃课跑过去和附近寺庙的师父聊天,帮着干一些杂活。

 

那时,唐师兄还有件顶遗憾的事。“班里有一个女生,很漂亮,眼睛又大又圆,”唐师兄继续道,“但她多心,好像男生一找她说话,就要怎样似的,一转身,就谁都不理了。”

 

“有人追到那个女生没有?”

 

“没有。”唐师兄说,“大学毕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听说几年前,她结婚了。”

 

毕业后,唐师兄就一直在俗世与佛门之间穿梭往来。他先是在西安一家公司里做行政,没过多久就跳槽,后来又做过售货员,在南方做过家庭教师和保安。但无一例外,这些工作都做不长久,经常是半年或三四个月,手里攒下几个钱,他就辞掉工作去庙里住半年。

 

寺庙里包吃包住,很少需要钱。就这样年复一年,转眼过去了十几个春秋,这次我能和唐师兄遇见,也是因为他刚辞掉一个小区保安的工作。

 

“这个工作还不错,有个独立的小房子,上半个月的班,能拿到一千六,这钱够我花的了。”唐师兄说,“不过南方热,我跟一个业主吵了一架,就不想做了。正好这里办夏令营,师父需要人手,我就辞职了。”就这样,唐师兄又回到北方,来到这座寺庙过夏天。

 

对于他清闲的生活,我很困惑:“你父母是什么态度啊?”唐师兄“噢”了一声,把头别了过去——他是家中的独子。

 

寺里另一位师父,原本在西安一所大学里读博士,可他瞒着家人出了家,一年后,家人找来,果然大闹了一场。

 

尚未出家的唐师兄,一只脚却已经在佛门了。观音菩萨成道日那天,寺里香客如云,唐师兄在大殿里守了一天。夜里回宿舍,他说:“哎,最后烧香的人不是都走了嘛,我收拾功德箱,一想,哎呀,我自己还没供养菩萨呢。我高中病好了之后,就发了愿,每月要拿出十分之一的工资供养菩萨。上个月我家盖房子,我把攒的两万块都给我爸了,兜里还剩下八百,我就给菩萨磕了头,往里面放了一百块。” 

 

4


一个夏日的晚上,夜空蓝莹莹的,草丛里还有流萤飞舞。我问唐师兄“你什么时候出家啊?”这座庙里有三四十个居士,但大部分都是来清净一段时间的,真正考虑出家的人寥寥无几。毕竟,出家人要受戒律,就比如这夏天再热,师父们也不能穿短袖。

 

他“啊”了一声,好像很惊讶。“再等一年吧。可能明年,我本命年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说,“虽然比丘可以还俗七次,但我争取一次都不还,要是出家了,就一直待下去。”

 

我们正说着,当家师父和客堂师父从对面走过来。两人都穿着灰色百衲衣,身子板正,我和唐师兄连忙恭谨起来,跟两个师父说阿弥陀佛。等他们走远了,我半开玩笑:“在庙里呆了这么些年,你寂寞吗?”

 

“不寂寞是假的。不过,我现在已经确确实实相信佛菩萨了。诸佛菩萨,真实不虚。”他双手合十,抬头朝天上看,“我这一辈子就献给佛菩萨了。”他越说越兴奋,还带了一点抑扬顿挫的腔调,“到时候,观音菩萨就会脚踩七宝莲花,接我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唐师兄提议去后山看看那些被夏令营的学生放生的鸽子。

 

“去年我们放生,鸽子都不飞,就留在这山上,庙里又喂了半年。”唐师兄叹着气说道。果然,小广场上停了很多鸽子,咕咕地叫。

 

山间的鸽子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今年四月,庙里的一个师父要到山中修行,唐师兄就背着粮食送他,两个人走了半个月才到。那是大山深处的一间小茅屋,是一个早已圆寂的老和尚几十年前修的,现在还能用。

 

“我回来的时候,路过一个丘陵,大中午的,你猜我看见什么了?一个豹子,花豹子,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呢!把我吓得掉头就往回跑。”

 

“它追你了吗?”我知道秦岭有没有龙王,但豹子还是有的。

 

他一边说一边拍自己的胸口,停顿了一会,说道:“好在没追来,要不然就把我吃掉了。几年前,山里还有野猪,猎人打猎,有的就被野猪挑了肚子,阿弥陀佛。”

 

“明年,我们可以多叫上几个人,带上棍子,去山里看豹子。”他点点头说,“我们人多,它不会吃我们的。”

 

交往时间久了,很容易发现,唐师兄身上有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天真和虔诚。我答应了他天真的邀请,然后,就一同顺着石板路下山,身上撒满了月光。

 

5


八月七日,是夏令营的最后一天,我也要回家了。

 

吃过午饭,寺里为那些中学生举行皈依法会。学生和家长们,还有几位居士,都聚到大殿里,磕头诵经,准备领取皈依证。

 

我正在宿舍里收拾东西,唐师兄过来问我:“你要不要皈依?”想到自己还有些疑问,不能莽撞,同时皈依证要五十块一张,我也没有闲钱了,于是就摇摇头。

 

唐师兄迈步就往外走,我喊他:“你是去大殿吗?”他点点头。

 

“你不是已经皈依过了吗?”我指的是他复读那年在妙轩法师座下皈依的事。

 

“没问题,那个皈依证丢了。”他看起来十分高兴,好像丢失皈依证是件好事,他说:“今天人多,我再皈依一次,你真的不去吗?”

 

说话的当儿,我把东西收拾好了,抓起背包就和他一起往外走。说完两句告别的话,我接着说:“如果你出家了,就在手机上通知我一声吧。”他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再来?”唐师兄问。

 

“明年吧,可能在大一暑假,我会过来玩两天。”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说再见,于是就说了声阿弥陀佛,唐师兄愣了一下,也回了句阿弥陀佛,我就离开了。

 

这一别,我却再没回去。

 

6

 

三年后,那座寺庙在春节举办了一个禅七,在义工群上传的照片里,我才再次看到唐师兄。

 

他已经落发,一双大眼睛还像以前那样清澈,身穿灰色夹棉僧衣,双脚陷在皑皑的积雪里,身后,是寺庙方台上的那株千年银杏。

 

照片下方的介绍里,他被称为玄青师父。我这才想起来,唐师兄单名一个青字,他是告诉过我的。

 

唐师兄终于如愿了,我很高兴,但我再也没机会和他一起去山里看豹子了。

 

编辑: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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