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喜欢过乡村
以下文章来源于斯普特尼克 ,作者易真真
农村是一个噩梦。年幼的我们对农村怕得要死,光是原始的厕所、与厕所连在一起的猪圈就够人受的,往往一天憋下来都不敢去尿尿。
我从未喜欢过乡村,从未有过占个山头盖间木屋写诗过隐居日子的念头,从来没有。
我总觉得现下我们所能看到的乡村已经被大大美化,经过电视真人秀、旅游杂志和自以为是的想象修饰一新,其本来面目也就不为人所知了。
模糊的面目下笼盖着山岭、田地、牛羊,还有一群泥土傍身的农民,我想不出还会有谁对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湖南山村透露出一丁点兴趣。不够贫瘠,没有猎奇的民俗、也没有惊世骇人的悲剧。一代代年轻人从这里出走寻找机会,然后带着财富和女人回来安家。
当为期两周的乡村生活行将结束,我已全然忘了儿时有多么讨厌这里:pianggong,平江。
四月底的一天,一辆银色轿车载着我们——父母、我、还有开车的叶哥哥——在107国道一路向东。
窗外的景致逃脱掉城市楼宇的刻板,进入到大自然的单调重复中。南方的山岳绵延一百公里,不免觉得乏味。这样进入到湖南平江县境内,梅仙镇,石塘村,外婆家。
“外婆家”是个地理概念,也牵带着血缘关联。我有一半的亲人都生活在此:两个舅舅家、小姨一家、远近亲戚们。外公外婆仍住在五十年前的土屋里,紧挨着小舅家新砌的三层洋楼。两位老人年近90,坚持自理食宿,种花种菜。
“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们咯?”听到有传闻说他不孝敬老人,小舅愁死了,可这实在是老人想按着自己意愿过日子。“我还能搞饭嘛,好了撇(方便)咯。”外婆双手叉腰,精气神不输从前。她个头不到一米五,一头银发用发箍理得整齐别在耳后,两颊凹陷得厉害,但嗓子还是那么尖利。去年她害了一场大病,轮番跟七个儿女哭泣,怕是熬不过年关了。而年后身体一缓和,她又开始喂鸡喂鸭,操持着和外公两个人的小日子。
这些活儿她轻车熟路,在一起快70年,朝代都变了。
● ● ●
石塘村地势低洼,四周围是高低错落的山峦环绕,有如一只木桶,农田、房屋、人群在桶底居住劳作,而另一小撮人(比如外公外婆)则携了猪狗、菜苗、果树把家安在了半山腰,“这里清净嘛。”
对于老屋的选址,外公至今仍十分得意,五十多年前,他从山脚下他母亲所在的秦家大屋搬了出来,带着老婆和三个孩子在半山腰建了自己的房。“那会儿你妈妈已经出生了,人口多,秦家住不下。”我妈是大女儿,打那以后,家里又迎来四个小妹妹,九口人的大家庭。
山峰的弧度建构了乡村的天际线,是连续的,不知从哪儿开始,也没人管它在哪儿结束。山脚是新绿的竹林,枝条颔首招摇,羽毛一般蓬松;往上则是黛绿色的松树、柏树、茶树,齐整严密。野草野花则像散漫的游民,见缝插针,随遇而安。偶有蓝屋顶、红屋顶点缀在半山,水泥路迂回半遮半掩,村民、货郎、看门狗走动其间,这一切共同组成了乡村。
小时候我们常常在大年初二赶来,吃顿饭住一夜,然后就启程回岳阳城里。年幼的我们对农村怕得要死,光是原始的厕所、与厕所连在一起的猪圈就够人受的,往往一天憋下来都不敢去尿尿,踩着摇摇欲坠的两块木板,一低头就是粪坑,稍稍转脸就有两三只粉红的猪猡攀着围栏冲你嗷嗷吼叫……
农村是一个噩梦。
连带着这里清秀的山水都变得虚假,人们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没有电话、电视、热水器,城市里舒适的日常只需经过两个小时车程就全部泡汤。还有这里糟糕的语音,不仅与湘方言相去十万八千里,与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似乎都毫无关联,且缺乏美感。
pianggong,他们这样称呼此地,平江。
“姑姑,姑姑,快起来抢红包噢!”六岁的彭俊豪扑到我床上,手里晃动着几个贴了喜字的红包,彭俊豪是我表哥彭明远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小舅的孙伢。
此刻是凌晨四点,我的起床气都还没准备好。按平江结婚的习俗,新郎必须在清早天未亮时去新娘子家接亲,“要趁天黑,走别人没走过的路”,妈妈同我解释。
新郎接上新娘,先奔县城影楼换婚纱化妆,等到我们见到新娘子时,已经是上午八点,天空正飘着小雨。
新娘子彭明明是小舅的女儿,遗传了舅妈小巧苗条的身材,长发披挂在头纱下并没有盘起,她提起款式略大的婚纱,露出牛仔裤和高跟鞋,一路小跑冲进二楼闺房里的厕所,“哎哟,憋死我了。”
房子是几年前新砌的三层洋楼,罗马柱、拱形阳台、外墙贴满闪亮的瓷砖,几乎家家户户都是相同的西洋式样,花费从几十万到上百万都有,象征着某种程度的体面。农村天地广阔,房屋的体量也惊人,两三百平实属正常,小舅家每层都有三间卧室,三个卫生间,与我小时候经历过的猪猡厕所大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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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年没回农村,这里发生的变化让人措手不及。水泥路通往每村每户,田地边道路旁腾空而起都是三层洋楼,小汽车遍地跑,快要全面取代摩托车在乡村的地位了。
从二楼的拱形阳台往外望去,宾客们已经一拨拨抵达,每来一户客人就要放一挂鞭炮,地面上撒了一地的红色鞭炮壳,音箱从一早就在循环播放着震天响的流行歌曲,从《心雨》、《QQ爱》到《咱们屯里人》。
初看乡村婚礼,虽与城市大不相同,但在平江,这一切都遵循着一套规矩。
比如迎亲时的敬祖环节就是代代相传:堂屋里早已摆上祖先排位,一条红毯铺展在地上,在主持人引导下,新娘子先上香三拜祖宗,然后依次拜父母、伯伯和姑姑。小舅穿着藏色外套神情凝重,而舅妈穿着黑色条纹针织衫,早在刚才等候彭明明拜祖宗的当头,她的眼泪就已经打转了。
几年前,家里计划盖这栋新房,没等小舅开口,彭明明就将十年打工攒下来的十几万从银行取了出来,交到母亲手里。家里谁生病了,该添新衣了,也是她想得周到一一置备。“哪个讲女儿不如儿子?我看女儿要贴心得多。”提及这些,舅妈只是叹气,“唉,我也没有什么能给她的。”
小舅、舅妈走上前,与女儿面对面而立,祖宗排位在抬眼就能看到的上方,四周被亲人朋友们团团包围,所有人都掏出了手机想要记录这喜悦的时刻。彭明明提起婚纱,跪在父母脚下,磕头,把头埋得那样深,好像这样就不用那么快辞别父母。舅妈抿着嘴唇,将女儿扶起来,用微弱的气力说出“祝你们百年好合”。这个娇小的女孩扑在母亲怀里,头仍低着。鼓掌声拍照声达到高潮,像是打了一场精心的掩护。
● ● ●
喜事过后,日子恢复到往日节奏。每天一早,小舅就扛着锄头去家门口不远的小土坡上干活,身影缩成了一个跳跃的符号,在茂林田地间。
人在泥土上弯腰劳作,像是直接从地里生长出来的。我看着舅舅扛着锄头,弯下脊背,脖子手臂裸露在外黝黑油亮,像是在为土地按摩。说不清是人类从土地获利,还是土地在奴役人类。
在过去的观念里,生在农村,就意味着这辈子的命运都捆绑在田间地头。人与土地,彼此奴役,互为依靠。
家里种了青椒、玉米、茄子等好几样蔬菜,都留着自己吃用。蔬菜总归是要操点心的,买种子、锄地、播种、施肥、打农药。果树就好料理多了,房前有杨梅、枇杷、桃树,李子树,一到成熟的季节孩子大人都只管等着摘来吃。小舅妈爱花,她特意从镇上买来两盆不知名的红花,摆在堂屋门口,又种了一排冬青树,滚滚簇新的绿,开着细碎的小黄花。
沿着家门口往下,松柏竹都只是常见品种,桂花树、苦楝树、皂荚树夹杂其中,溜达到山脚下,几株六百年的枫香和槐树甚至都挂上了县里颁发的蓝色保护牌照,从此也是有身份,有历史的树了。在乡村的头几天,我所有时间都花在辨识草木这件事上,舅妈不厌其烦,毕竟她是行家里手。
我身处农村,却连一株家门口的树木都认不得,也不知晓四季变换与植物生长之间的关联,在田埂与水泥路交错蔓延时连方向都找不到,操着一口不利索的方言,时而引来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哈哈笑。
什么都不认得,什么都不懂,生活节奏又慢了下来,紧接着会发现连脑袋也变得笨笨的。那种城市经验里培养出来的聪明化为乌有。
“农村是不是好冇(mǎo,“有”的反义词)味?”表嫂晓月骑着摩托扭头问后座的我,这个广西女人七八年前嫁到石塘,她那不同寻常的白细皮肤总是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双眼皮,深眼窝,很好看的东南亚轮廓,一口平江话却说得和本地人无异。
“屋里好好耍,呷得好、困得好、空气又好,还有彭俊豪跟我一起,热闹。”午后的太阳毒辣,摩托车掀起的风打在脸上、脖子上,是泼辣的舒畅。
几乎每周我们都要去一两趟梅仙镇上,不为别的,只为取快递。互联网带来全新的生活方式,全球化无孔不入。远嫁德国的表姐不时捎来带着德语标签的奶粉、化妆品与包包;网购也成为乡人重要的购物渠道,家里从电视、洗衣机等大件,到结婚的所有礼品、孩子的奶粉玩具、大人的衣服鞋袜,几乎一律都从网络解决。
如今物流还无法直接送抵村民手中,只能送到镇上,再去自取。对于吃饭都要点外卖的城里人来说,取个快递居然要开车十几里,大概不可想象。表嫂倒是有着乡人一贯的乐观心态,“骑摩托二十分钟就到了,还能顺便去超市逛一逛,也不麻烦嘛。”
从石塘沿着狭长的水泥路一路下行,经过中塅、石岭,转上106国道后,过青桥、塅背。想抵达镇上,要经过一条凶险万状的路。
若要窥探此地地形,不妨来看看平江的地名:
一类是“洞”:黄泥洞、寄马洞、桃子洞、棺木洞、藏书洞……
一类是“尖”:鹅公尖、望湖尖、栗子尖、鸦雀尖、磨刀尖……
一类是“岭”:苏姑岭、石牛岭、姜沅岭……
还有一类是“坳”:珠沙坳、茶山坳、龙王坳……
高岭深洞,几百年来既是屏障也是阻碍。难以想象三十多年前,公路不通时,我父母是怎样从这盘山地带走出去的。
在如此艰辛的环境里,平江人性格里是有一点狠的,是那种爽朗的、浓稠的、被太阳暴晒后散发着热气的狠。一路上你都能看到飚得飞快的小汽车、摩托车,让人躲之不及。“我们平江的车祸率是湖南第一啊!个个都是马路杀手。”来平江的路上,叶哥哥就这样告诉我们,话里全是确凿数据,这样的“冠军”让人听得有点脊背发凉。
我紧紧扶着表嫂的腰,不敢松手。想起上次去镇上取快递,坐的是舅舅小儿子细毛的摩托,那大概是我近年来最心惊的一次体验了。当时恰逢雷雨,我们出发时还只是小雨点,走到半路大雨就劈头盖脸打下来了。
细毛26岁,在县城一家酒楼上班,他看着瘦小,胆子却虎得很,一脚油门踩到底,120码在这条埋伏着无数马路杀手的路上横冲直撞,风雨夹杂在一起齐刷刷拍在眼皮上,眼睛都睁不开。有那么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命都飘在半空中,顾不上当姐姐的尊严,在后座上尖叫,“慢点啊!开慢点细毛。”
结果小子嘿嘿笑着,完全不理会我,照旧躲闪着迎面来的汽车,从容转弯翻过山岭,“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开”,他喊道。
我们岂止是在躲避马路杀手,我们自己根本就是马路杀手。
而一个月后发生的事情,也将这个家庭里的这点乐观冲洗得一干二净,这是后话。
梅仙镇的街市不过百米,从前人们带着植物肉类来这里赶集,现在则被两家大超市、一个农贸市场、水果店、理发店、化妆品店、药店替代。除了邮政以外,别的快递点几乎都兼做其他生意,有的进驻在服装店内,还有几家则被一家杂货店包圆了。
我们这次主要来取一箱奶粉以及一个兔子玩具。表嫂刚生完二胎,六个月大的女儿圆圆成了全家人的心肝宝贝。都说农村重男轻女,但只要看看这个家庭里六岁的彭俊豪每天被指责的次数,就知道小女儿在家中不可撼动的至高地位。
回到家,玩具兔子立马吸引了圆圆和全家的注意,表嫂给兔子安上电池,一按按钮,兔子就从肚子里发出闪烁变换的彩色灯光,音乐声跟着在客厅炸开来。舅妈和彭明明围拢来,轮番按着兔子腹部的按钮,9.9元的小兔子似乎很有志气,从讲故事到唱歌、学英文、学动物叫声,样样都会。
圆圆在音乐声中摇摆着,这个才半岁的婴孩用鼓鼓的手指抱住胸前闪光的宝贝,她还无法了解这样一个玩具是如何从浙江一间工厂流水线制造,又是经过怎样的路途,才能送达湖南北部这个僻静的山村。
浙江生产的奶瓶,广东的电视、手机一点点填充进被蔬菜、家禽霸占的生活。人们在谈话中开始掺入普通话、英文。家中电视播放着英国动画《小羊肖恩》,wifi无时无刻不在施展法力,舅妈也不再管孩子叫“毛毛”,而是“宝宝”。
这些侵入者似乎象征着外部优越而美好的生活,理想变得真实可触,但对另一些人而言,网购也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比如在梅仙镇街市上,一间服装店卷闸门紧闭,门上用巨大一张黄纸黑墨写着“和马云血战到底!”
每天早餐时我都会看看近期新闻:
1.特朗普将葬送“美国治下的和平”
2.阿里巴巴第四季度销售上涨39%
3.全球新闻自由度创12年来最低
4.香奈儿时装秀登陆古巴
5.一个死在百度和部队医院之手的年轻人
……
在某一个短暂的时间里,我们也许根本不会意识到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如何影响着我们,更别提思想是如何被侵入、淘洗、分类、过滤。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操纵,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筛选更替。而我们的日子仍是喂鸡,在院落里闲聊一下午。
摆弄手机之际,世界翻天覆地。而黑狗蜷在脚边,耳朵警醒。
在平江的十多天里,我几乎每天清早就出门跑步。
沿着舅舅家的缓坡往下抵达山脚,站在六百年枫香和槐树的浓荫下,看五月入夏后的天光。均亲泉边已经有妇女与丈夫合力清洗被褥,这是一口明朝时就存在的古井,由秦家大屋的后人修缮维护。一旁有个简陋的微型园林,大概能摆三四张桌子吧。门头上挂着“秦氏森林家园”的招牌。
往前跑,经过几户人家,在丁字路口左拐进入主路,石塘小学就在右侧。学校规模很小,拢共只有五个年级,五个班,七名老师,每个班平均十来个学生。学校没有门卫,可自由出入,我时常跑着跑着就跨过铁门在操场里溜达几圈。
在每天看似重复的跑步中,有关这个村庄的秘密逐渐进入视野:学校对面勇胖超市的砖墙上涂满了歪扭的粉笔字,一名小学生被公开批斗,“何昱璋大坏蛋”;卖包子馒头的货郎操着北方口音,吆喝声在喇叭里循环播放,一问,居然是河南人;每天都会碰到几个带婴孩的少妇,二胎政策开放后,接连不断的新生儿也为村庄带来生气……
在我打量这里的人和生活之际,自己也落入到村民们的观察中。乡村是个熟人社会,一旦有陌生人进入就显得特别打眼,加上整个村子只有我在固定时间跑步,简直自投罗网。当我数次跑过学校小卖部时,门口的男人终于开腔,“妹子啊,你是哪个屋里的哦?”过两天又有一个女人招呼我,“你是新来的老师吧?”接下来还有路上带孩子的阿姨与我攀谈,邀我去家中早餐。
我并不总是独自跑步,偶尔也会带上其他伙伴,六岁的彭俊豪和家中的黑狗。彭俊豪在石塘小学读一年级,圆脸,眼睛贼亮,头发根根竖起像个刺猬,每当舅妈催促他快快吃早餐去学校时,他会用小手按在肉肉的两颊,搓出一个鬼脸,这就是回应了。
我们跑过缓坡、均亲泉、将农田抛在身后,在丁字路口左拐进入主路,学校就到了。对所有小男孩来说,上学不是个有吸引力的活儿,学校也不是他们唯一的修炼场。
一个六岁男孩的人生是从躲避父母甩手而出的树枝子开始的。这是一种求生本能。其他时刻他都在为父母的呵斥与鞭打创造名正言顺的机会:挑食、不做作业、玩具乱扔,课堂上讲小话……好在小孩子天生有一种本领,能将自己的捣鬼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踩着家中“暴君”的底线作恶。所以虽然天天在威严恐吓下过活,但真正挨打的时候并不多,对于彭俊豪来说,生活意味着挨骂、玩具和狗。
● ● ●
周三早晨的第一节是语文课,教室里没有一丝声音,从安静中生发出一股初夏的清凉。18个学生,连一半空间都没有坐满,6个女孩, 12个男孩,这是石塘小学一年级唯一的班级。我想起20年前,我所在的郊区小学一千人的规模,眼前的景象简直像个地下作坊。
这样的情况在乡村并不罕见,这几年不少老师加入南下打工的行列,一两千的月薪让教师的“铁饭碗”失去了原有的效力,在平江某些乡村学校甚至只剩下一个留驻的老师;而有条件的学生也跟随家长去了城市,此刻仍留在这里的孩子也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离开。
因为人少,教室显得整洁而空旷,黄色的课桌椅略显斑驳,黑板上方用红色大字写着“正直、勤奋、团结、奋进”,墙上挂着小学里常有的礼仪规范:“亲师友、习礼仪、为人子、方少时。”一台24寸的老式电视放在墙角桌子上,从窗户往外就能看到绿草密布的山坡,阳光斜斜地洒了一地。
语文老师易洁站在讲台上,在我眼里这还是个半大孩子,1996年出生的她,今年未满20,在长沙念了五年师范后回到家乡,成为了这所小学的代课老师。在乡村小学,一名老师要身兼语文、数学、体育、音乐等种种科目的教学,易洁除了管一年级以外,还担任四年级的英语老师。
“上课!”她清了清嗓子,将马尾甩在肩后,一张娃娃脸摆出几分威严。
“老——师——好!”18个六七岁的孩子嗓音清脆而响亮。
“同学们好。”
彭俊豪就坐在讲桌旁,蓝色牛仔衣,黑豆一样的小脑袋。可想而知,在老师眼皮底子下过活,对于他来说有着怎样的压力。
今天学的这一课叫“画家乡”,在这十几个未出过远门的孩子面前,“家乡”这个词毫无参照物,似乎不具备任何意义。从前人们一辈子扎根乡村,整个世界不过就是脚底的菜苗,房前的鸡鸭。如果没有可供出走的“远方”,避难所一样充满感伤情怀的“家乡”自然也就不存在。
“家乡是什么意思?”
底下一片沉默,易洁试着引导,“家乡就是故——”,她睁圆了眼睛扫视着台下,嘴唇嘟起停留在“u”音,
“故——乡。”孩子们顺利接上。
“你的家乡在哪里?”
有的喊“在乡下”,有的喊“在农村”。
“你们爱自己的家乡吗?”
“爱。”几乎是一种惯性,孩子们这次齐声说出了答案。
“城市是什么样子的?你们去过吗?”
“好多楼,好多人。”一些曾外出过的孩子变得活跃起来。一个穿格子T恤的男孩弯曲右腿支在椅子上,半站起来喊道,“我去过长沙,长沙有高铁!”
彭俊豪一反常态,在课堂上沉默寡言,只在不得不集体回答和读课文时,才提供一点配合。“他呀,就没见他举手回答过问题,点名喊他吧,声音也是细细的。”下课后,易洁和我在教室门口聊天,彭俊豪机警地闪过我们,一溜烟跑去了操场。
“姑姑、姑姑,我得奖啦!”期中考试后的一天,彭俊豪背着书包冲到我房里,给我展示他的奖状,上面用毛笔写着“优秀学生”。
“这么厉害啊!得了第几名?”
“第八名!”
我拉着他的手去告诉表嫂这个好消息,奖状铺在表嫂床上,她看了眼,随即撇撇嘴笑了起来,好像要挽救一个上当的人那样冲我说道,“优秀学生,这是每个学期每个人都有的哟!”然后又转向小家伙,举起奖状在他头顶扇了一下,“总共才18个人,你得第8名。你要能考个第一名回来那妈妈才高兴。”
在这个六岁男孩的心里,“第一名”是要和长沙世界之窗划等号的,爸爸妈妈老早就发话了,考到第一名就带他去长沙玩。
长沙长什么样子?好多楼,好多人,有高铁,还有梦想中的世界之窗。
每隔一段时间,妈妈都能收到一通愤怒的来电。
“莫把我气死哒!”
“哪个又气你了?”
“还不是你那个ya(爸),什么都做不了,样样都要我服侍,服侍也就算了,还天天气我,你们又不多在家里住一阵,你们要在我面前,我就能跟你们好好讲讲咯。”外婆一口气将外公数落了一通,然后带着哭腔,“我当初为什么要嫁给这个人哟!”
“妈妈耶,你都嫁了70年哒,金婚银婚都过了!”我妈忍不住乐着善意提醒。
● ● ●
不用说,一定又是因为那只小花猫。农村家家户户都有猫狗,地位与猪羊等牲畜无异,狗看家,猫则专管抓老鼠。实用主义的乡村。
外公养猫的历史可有六十多年,这只棕毛小花猫由他前几年买来,宝贝极了。一日两餐,每天都要为它盛上满满一碗饭菜,一碗汤。
“他对这个猫叽啊比对我还好些,”外婆醋意已久,“我的饭都没吃完,他就把菜全都拨给猫叽了。”都说人越老越像小孩,外婆发起脾气来跟个小姑娘似的。
为了外婆的身体着想,全家还召开过一次严肃的家庭会议。家中几个女儿都站队在外婆这边,齐齐围攻着他们的老父亲,“爸爸呀,你这样就不对啦。”“猫叽怎么都是个畜生,你对它再好又有什么用?”“就是就是,每天吃那么多饭,哪里还会给你捉老鼠。”说得头头是理。
在强大攻势面前,外公勉强答应下来,保证再也不给猫叽喂饭。等大伙一散却拉住我的胳膊,满脸不服,“猫叽好啊,又不图你什么,还帮你捉老鼠,我觉得猫叽就是好。”
在外公的照料下,猫叽终究还是养得皮光水滑,有没有抓老鼠立功,我们无从知晓。
● ● ●
告别乡村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我突然发现,自从在舅舅家住下,我从未失眠,每晚一到十点就能入睡。五月有一半都是雷雨天,深夜的乡村,天空黑得透彻,只有零星的灯火。我就在雷声中,雨声中,滚滚的黑夜中,进入无梦的睡眠。
和彭俊豪说“再见吧”,相处两个礼拜,从一开始辅导他作业,给他买零食,带他跑步,他嚷嚷着“姑姑我要和你困”,到后来我总算见识到这家伙是如何让整个家庭鸡飞狗跳的,我也终于站到了他父母的阵线,调动起所有横眉冷对的表情。
该有一阵吃不到舅妈做的饭菜了,自家鱼塘里的草鱼鲜嫩肥美,小土豆、竹笋子、酸豇豆、茶耳朵都远胜城中物产。
也不能再和表嫂去镇上逛街取快递了,在摩托车后座对吼着聊天,看田野慢慢倒退。
我终究也学会了一些消逝在记忆里的平江土话,那是我儿时抵抗过的语言,一张嘴便有生硬的砂砾滚落,常引来城中其他小孩模仿嘲笑,我哪里知道那是一种杂糅了赣语、湘语、客家话,保留了部分唐音宋韵的古老语言呢?我们之间要经历二十几年的误解,才能接纳领会。
舅妈极力挽留我住到端午节后,“到时候杨梅就熟了,枇杷、桃子都熟了”。然而一个月后,我没有等到杨梅熟了的消息,却得知细毛经历了一场摩托车祸,头部重创,万幸他最后恢复了清醒。
乡村在我脑中以碎片化的方式拼叠组合,我尝试要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或是揉成一个球,看它滑动。我也想寻找出我和平江之间存在着怎样的蛛丝马迹,如果不是出生在这里,不是说着这里的语言,我永无可能来到这个湘北小镇。我也就不会明白,这里凶险的山岳,湍急的溪流,古老的语音是如何在我还未降生时就已经塑造了我的性格,并以一种我没有察觉的方式跟随我一同闯荡。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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