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期已满,我投奔了狱中大哥
《一狱一生活》剧照
大哥具备近身较量,原始搏斗的优势,但这次,他连对手的面都没见到,就身陷高墙电网之中。
2014年,是我在高墙内服刑的第6个年头。这一年的年尾,我的狱友“满意哥”终于结束了他4年多的牢狱生活,出狱了。
他离开前,我们紧紧握手相约:外面聚!
2014年12月3号,满意哥出狱。南京浦口监狱前的那条栽满了水杉的路上,已经铺满了枯黄的落叶。
时间倒退两个月,监狱里靠近文教楼的那几棵桂花树还盛放着,犯人们出工、收工,都会在那块桂香四溢的地方踏着整齐的步伐。
“遵规守纪,参加劳动,认罪悔罪!”每路过一次,这个口号就会响亮起来,我们漫长的刑期也仿佛缩短了一寸。当时,我和满意哥已经从那里路过3000多次了,我离出狱还有些时日,而在第三季度的减刑假释裁定书里,就有一份是满意哥的。
拿到裁定书的当天,他举着那张盖着红印章的A4纸到处炫耀。上面写着让人生畏的“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同时还标注了——离他刑满释放的日期,已经不足60天。
这个数字,充满了诱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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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收工后,我、大军还有“肉瘤”照例陪着满意哥练拳。在监狱里,练拳习武,拉帮结伙是违规的,但我们几个敬仰满意哥丰富的实战经验,铤而走险地霸占了监区里最宝贵的监控盲区,并在那里成立了我们的“革命根据地”。
那天,大家练拳不如往常那样卖力,身体没淌几滴汗,但唾液却消去了不少——我们问了出狱在即的满意哥很多问题。
“出去第一顿饭,你要吃哪几样菜?会不会东山再起?等我们出去了,能不能也跟着混口饭吃……”我们期望他能给出确切的答案,好让我们能带着期望,熬完剩余的刑期。
满意哥回答了关于食物、女人的问题,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而我们当时却还没意识到,他已经把我们最希望得到答案的问题远远岔开了。
结束了那次并不合格的练习,满意哥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欢庆宴。他用私藏的二两安吉白茶跟伙房的犯人换了20个茶叶蛋和4个生蒜头。
围着吃完,满意哥就脱了身上的蓝色囚服,他举起那张裁定书,带着浓重的徐州口音对我们大声朗读道: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七十八条第一款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六十二条第二款之规定,裁定如下:对罪犯李万健减去有期徒刑10个月,刑期自2010年4月4日至2014年12月3号止。本裁定送达后即发生法律效力。”
最后一句话,满意哥读得格外铿锵有力。等他读完,我们几个拍手庆祝,他嘿嘿地笑了。
在徐州金山桥蔬菜批发市场,“李万健”这个名字,不一定有几个人知道,但提“满意”这个外号,有几年是无人不知的。
市场建成不久,秩序混乱,摊位和入市的菜源常常遭遇争抢,吵架殴斗的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那年,满意哥24岁,还只是个打架颇狠的青痞,常被菜场商铺老板请去平事。
他第一次吃官司,就是因为在菜场里聚众斗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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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苏北95年的冬天,天气很冷,菜市场里逢水见冰。外地菜贩聚集了30多号人,抢下了4车入市的蒜苗。当时正值年关,蔬菜紧俏,整个徐州菜市场过年期间也只有这4车蒜苗了。
在众多菜贩们的眼里,那卡车上面摞着的,不是绿油油的蒜苗,而是红灿灿的钞票。
满意哥受人之托,带着五六个小弟,冲进了外地商贩的人群中。
“我头上挨了八棍,没倒!”满意哥说。
他们凭着狠劲儿,在那场混乱的殴斗中以少胜多。从此收获了本地商户们的敬畏,也获得了三年有期徒刑。
他第一次入狱,是在盐城大丰农场劳改,也叫“流氓改造”。
当时,警察打犯人,犯人也打犯人,谁能扛得住打,又打得了人,就可以在劳改队里拥有一席地位。服刑的那三年里,满意哥吃香的喝辣的,还把身体“锻炼”得非常结实。
第一次刑满释放后,满意哥在金山桥菜市场就有了一定的声望。逢年过节有紧俏的蔬菜入市,他也会凭借自己的势力垄断经营。他还强行入股每一家摊铺,实际上就是收“保护费”。即使是这样,菜贩们也乐意,“做生意发财,要图个安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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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意哥六九年生,属鸡,算命先生曾说,他有十年的好命,但因为属鸡,又恰好八字里有什么元素天冲地克,所以最后送给他的谶语是:“你有翅膀,但只能蹦不能飞!”
他多次跟我们强调算命先生的这句话的准确性,因为他确实有那么将近十年的时间,“蹦”得老高。
那些年,他每天入账超过5位数。自己买了两套房,给亲姐买了一套,养了小老婆,也给她买了房。但这一切,都在08年以后发生了逆转。
08年以后,菜市场里进来了一批商贩。他们团结又傲气,拒绝让满意哥入股,并且不把他放在眼里。因为,他们背后有本地另外一个“大哥”撑腰。
过了一两年,这帮菜贩就垄断了胡萝卜的批发经营,满意哥的威信受到了挑战,他几次想约对方背后的人出来谈谈,可人家并不给面子。沟通不行,暴力无疑成了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2010年3月的某天,满意哥约了菜市场的管理人员、保安科的科长吃饭。饭后,他让保安科长集合市场里所有的保安开会五分钟,就这五分钟里,满意哥的侄子高江带着人,提着铁棍,把所有倒腾胡萝卜的菜贩们痛殴了一顿。
幸运的,被打掉了门牙;倒霉的,被击碎了腿骨。总之,满意哥的怒火不同程度地在这些外来菜贩身上留下了印记。
满意哥本以为那位背地里的高人会出面和他争个高下,谁知这个人始终没有露面。据说“上面有人”,借着打黑除恶的政策到来,满意哥的事被告发了。
满意哥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暴力至上”的理念,甚至开始怀疑“动拳头的难道真的比不过动脑子的?”这次,他也学着动脑子了,拿了四十万现金给侄子,让他去顶罪自首。
可没想到,带头打架的高江也动了脑子,他揣着四十万现金,一溜烟儿逃出了徐州城。
在徐州金山东路的一家宾馆里,满意哥被监视居住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警察允许他睡觉的时间,加起来不到30个小时。
“熬不住了!”
2010年9月,徐州市鼓楼区人民法院的法庭里,金边法锤庄重地落下。满意哥被认定犯了“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他并无异议。
他具备近身较量,原始搏斗的力量优势,但这次他的对手却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给他。他像一头没有捕获到羚羊的雄狮,眼看着被自己轻视的猎物灵活而又优雅地逃脱,自己却身陷高墙电网之中。
这是一场暴力与“脑力”较量后的完败。
满意哥 “二进宫”,可里面的情形却不一样了。
新犯入监训练里有一个重要的科目,那就是练习蹲姿。一旦成了犯人,就很少具备“站”的资格——见到警官必须下蹲,见到新犯组长也得下蹲,不仅要蹲,而且还要蹲姿标准。
满意哥是扁平足,蹲姿难看,也没有塑形成功的可能,他觉得蹲和跪,同样都是耻辱。他受够了那些向左向右,前进后退的机械动作;受够了蹲在地上,接受训练组长对不达标动作的挑拣。于是,在一次日常训练中,他像个发怒的猩猩,“扑腾”站起来,迎面给了组长一顿老拳。
但令满意哥没想到的是,“文明改造”显然比“流氓改造”更“进步”,可等他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迟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拼爹拼钱”的社会风气,竟然吹到了这块封闭的空间里了。
满意哥的农民老父亲已经躺在荒冢里,是指望不上了,但好歹他有钱可拼!很快,他通过亲属会见,暗示家里人帮他去托人找关系。不久,他就结束了在严管队的特控,被分到八监区去参加正常改造了。
八监区是服装监区,满意哥负责在库房拉衣料和送成品。普通犯人进了服装监区就是踩缝纫机,一天劳动12个小时,连上厕所都要受到严格的限制,每天过着“两头黑”的日子(出工的时候天还没亮,收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库房里的工作无非就是费点体力,一天到晚空闲的时间很多,乏了累了可以倒头就睡。这个岗位可是关系户才能拥有的。
不过满意哥并不满意,他嫌服装监区粉尘太大,又托人找关系,把自己调到了出监监区站夜岗。
站夜岗的主要任务就是防止犯人们在夜间睡觉的时候自伤自残或是打架斗殴。但实际上,犯人该打架的还是照打,该割腕上吊的还是会藏刀片找绳子,该睡觉的还是会踏踏实实睡觉……
犯人们死了伤了,和满意哥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他白天躺着睡觉,晚上坐着睡觉,令其他犯人们羡慕不已。
我那时候已经改造3年了,一眼就知道满意哥是个大人物,其他犯人也很快就知道了他是大哥的身份,于是都脑筋活络地想攀结。他去浴室洗个澡,就有犯人来给他擦背;他吃完饭,就有犯人争着去洗碗;看电视最佳的位置,也总有机灵的犯人抢先给他霸占……
然而,满意哥并不接受这些凑上来的示好。他洗澡自己搓背,饭碗自己刷,电视也不爱看。他很清傲,看不起监舍里那些小混混和小蟊贼,更听不惯年轻的混混们拿吸毒当谈资。
有一次,一个犯人想要拜他做大哥,满意哥问他拳脚如何,这个人脱下衣服,露出满背蚂蝗一般的刀疤,拍着胸脯说:“实战经验丰富!”
满意哥哼了一声,“×养的东西,你是被人家摁倒往死里砍的,能活条命就去烧高香吧,还显摆什么东西!”
那时候的满意哥已经不好斗了,他更欣赏“有脑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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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攀高枝,希望有朝一日刑满,能跟在他后面混出个名堂。
当时,我在出监监区是骨干犯,平常会帮狱警分担一些管理犯人的工作,在监狱里的活动空间也比普通犯人大得多。每天,我都会出没于监狱的文教楼,能接触到图书室里的书籍画刊。
犯人们精神生活格外匮乏,所以我常常会把那些杂志上裸露的美女图片撕下来,去和那些有需要的犯人们,交换我想要的东西,比如面条。
监狱里二十个监区会轮流每个礼拜吃一次面条,所以伙房里天天都会煮。徐州人爱吃面食,恰巧我又负责每天去伙房取饭,于是我就常用收集的图片和伙房的犯人换面条,满意哥隔三差五就能吃到面。
我还常常帮他写信,虽然更多的信都是寄给他的小老婆,但他也不避讳。
久而久之,我们关系瓷实了,成了忘年交。
他刑满那天,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写在卫生纸上,递到我手里,悄悄地说:“全监区,我的真实号码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千万不要传给其他犯人。”
2015年8月3号,距离满意哥刑满释放那天已经有小一年了。监狱那扇厚重的大铁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我呼吸紧张,心跳加速,只觉得门开得太慢了,就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我出狱后的第三天,就在满意哥的盛邀之下到徐州游玩。在车站汹涌的人流之中,我看见他精神抖擞地朝我走来。
坐在满意哥的车里,我们对那段共同的牢狱生活一通回忆与抱怨,又不约而地感慨时光。车子开到了云龙山,我们吃过午饭,走到了山门口的停车场。
满意哥的车子停得有问题,和他人争执了起来,“咋呼什么!开走不就得了!”面对众人的指责,满意哥喉咙一高,原本喋喋不休的人群一下子都哑语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我试探性地问他:“菜市场的情况怎么样了?”
“菜市场还有什么情况?卖菜买菜呗!”
其实,我希望他拍着胸脯对我说:“很好,你就留下来跟我混吧!”
我不死心,接着问:“菜场的那些干股都不要啦?”
“想要没有喽!”从他那拖长的尾音里,我听出了老态,也感受到了自己呼吸节奏里的透出的失落。
他岔开话题,告诉我说要顺道去接一下他的姐姐,车子停在了徐州市二院的门口,上来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手里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子。
“弟!这些天来医院,医生对我说的话,我还是听不明白。”
“你费这神干啥!你就是肝上有点病,养养就好。”
满意哥把他姐送到了家里,并没有逗留,回到车内,我分不清自己是好奇还是故作关心,问他:“你姐什么病?”
“肝癌!”车子一启动,他又补充道,“晚期!”
我噤声不语,满意哥却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原来他塞了8000块红包给医生,让医生瞒住病情,平日里装作给她尽力治疗。
“我姐姐一生孤苦,性情尤为悲观,要是得知了病情,说不定第二天就会死,瞒住也能多活几天!”
听他把一段话说完,车子就开进了他家所在的小区,停好车子,他凑过来悄悄问我:“是先去你大嫂子那儿?还是二嫂子那儿?”
满意哥有个小老婆的事我早就知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他如此有能耐,敢把两个女人安置在同一个小区里。
我又犯了好奇的毛病,笑着说道:“先拜见二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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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的女人相貌平平,身段不错,常皱着的眉头透露着30多岁的女人不得正名的怨愁与苦恼。
进了屋子,一个老人带着一个男孩在客厅里看动画片,老人是二嫂的母亲,男孩还不到十岁,没人招呼我们,满意哥让我随便坐。他走过去摸了摸男孩的头,可男孩的眼神里畏惧而又陌生。
二嫂在屋里自己制作披萨和蛋糕,每天接几个外卖单子卖,除了烤箱里渐熟的披萨香味,整个屋子里全无热闹和生气,充满了古怪和凌乱。孩子、老人不安心地看电视,总用奇怪的眼神偷偷打量我,满意哥在厨房里对二嫂说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我感到别扭又拘谨。
结束了对二嫂的拜访,没走几步就到了大嫂的家里,大嫂热情豪爽,浑身透着一股广场舞大妈卯足脚力后的气质与活泼,她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忙着炒菜,时不时还说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满意出来后和我老念叨你这个小弟弟,说你们在里面一个鸡蛋掰成两半分着吃!”
二嫂的清冷寡淡和大嫂的过分热情,我都吃不消,看见满意哥偌大的屋子里有一间紧闭着的房门,我探着脑袋准备去好奇地张望一下。
满意哥赶紧过来拉住了我,小声说:“我儿子李明,他要清静,不能打扰,不然要发火的!”
曾让犯人们畏惧的满意哥,竟然怕儿子发火?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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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菜已经摆满了客厅的桌子,满意哥招呼我吃菜,大家都开动了,我问道,“李明,不出来吃饭吗?”
“甭管他!熊孩子!我回来一年多,他都没出过那个门,待会他妈给他送点进去!”
结束了这顿丰盛的晚餐,满意哥送我去酒店。在车上,不知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我:“人活着图个啥?”
我不明白,也不在意这个过于深奥的问题。满意哥真诚而热情的招待,也并没有让我觉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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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酒店,满意哥和我说了次日游玩计划与安排,他刚说完,我就撒了谎:“老哥,那个,明天我有点急事就先回去了,改天再过来玩个痛快。”
“这是咋啦!不是说好玩几天的吗?这才玩了半天,就走啦?”
他性情豪迈,察觉不出其中的细微变化。在牢里,我觉得他什么事都罩得住,只要一出狱,就会像猛虎下山,蛟龙入海,原有的威严和一切都会在顷刻之间奉还。
可当我真正接触到满意哥的生活之后,我发现除了他的脾气和胸肌没有退化之外,已经变得什么事情都罩不住了。
他不再是我出狱后可以依仗的大哥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为了几个家庭琐碎事务而奔波折回的老男人,和那千千万万的普通中老年男人一样了。
编辑/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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