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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票中了一百万,日子反而更不好过了

2016-09-07 林听桑 人间theLivings

网络图

他的老婆去给别人做一小时二十块钱的家政阿姨,他的儿子把摩托车卖了,去外地打工。终于,再也没人供养这两尊祖宗。



 

 

1


闽西批发市场5号街都知道,摩的老曾是个可怜人。


老婆每天打麻将到凌晨,将他那点东奔西跑运货挣来的钱输个精光。儿子脾气暴躁,高中因打架辍学去当厨师学徒,才半个月就把师父给揍了,之后无处可去,学起他妈来,整天在赌场厮混。


为了供养这两位活菩萨,老曾只能不停地往返物流站。往批发市场十字路口一站,十有八九能看到他趿拉着拖鞋踩踏车档,身上穿的布满霉点的白色汗衫随风鼓动。


来接货时,他偶尔脸上会有淤青,主顾们问他是怎么了,他讪讪道是送货时摔的。后来大家发现,哪天天气不好他送的货少了,第二天身上铁定有伤。人们自然而然地将这件事与他那不工作却成日出入赌场的儿子联系起来,背后议论起,也只能是摇摇头叹道造孽。


 

2


老曾大半的生意,都是我父亲店里给的。


父亲的车耗油,从批发市场去一趟货运部来回得二十来块油钱,所以但凡是小单货运,都让老曾去。熟悉之后,甚至连接送我上下学这件差事都交给了老曾。我倒也乐意让他来接,我和他约好放学后不和同学疯耍,准时在校门口等,他就得给我一根烟解解瘾。


虽然他不乐意,可总还是会给我的,或许是怕我到父亲面前说个几句,让这每天十五块钱的活儿泡汤了。他的烟并不好,是七块钱一包的白狼,又苦又涩。老曾掏出烟给我时总要揉搓一番,说我还小,肺还嫩着呢,自己真是造孽。我倒是烦他将烟弄得皱巴巴的,烟味都淡了许多。


那时候调皮,经常被老师留下来训话,难免会错过饭点。当天生意好的话,他便会到学校附近的摊子上给我捎两串麻辣烫。我吃肉,他喝汤。看他两只大大的手捂着小杯子,一口一口啜着浮满红油的汤。


福建有认干爹契弟的风俗,我好几次坐在摩托车后座,说“不然我认你做干爹呗”。他总是装作风大听不见,有时被我缠得烦了,就回一句“小孩子瞎胡闹!”


送我到批发市场后他便收工,同我父亲走一趟体彩中心。他从不像父亲那样蹲在墙角研究走势图,买两块钱随机码后就安安静静坐在凳子上等父亲。老曾自己也和父亲说过,每天花这两块钱,是为了给自己留个念头。因为家里没有电脑电视,买完彩票后他便将号码写下来交给父亲,让父亲开奖时顺便帮他看下。


母亲就不像父亲一样待见老曾,她觉得老曾太脏了,身上汗臭隔着好远都能闻到。每次老曾过来,母亲都没好脸色,把嘴角一撇,眼珠往眼角一拧,鼻腔里重重出声气就扭头走了。


老曾也知道自己狼狈,因而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从没踏进过店门一步。


 

3


那天晚上开彩,父亲盯着屏幕,手里拿着老曾写给他的号码。

 

“嘭”的一声惊到了我,只见他狠拍了下桌,挺直了腰杆凑近电脑,紧皱眉头反复看着屏幕与手中的纸条。脸色慢慢由煞白涨红,身子缓缓地瘫在椅子上,小口喘着气,胸膛不停起伏。“忽”的一下他又站起来,从口袋里拽出手机,一下一下摁得很用力。

 

父亲拿着手机走到店门口,小声地对着话筒嘀咕,手微微有些抖,讲了有一会儿又用力点头挂断了电话。一惊一诧让我和母亲放不下心来,忙上前去问清原委。

 

从他口齿不清的解释中我们得知,老曾中奖了,二等奖税后八十万。

 

母亲对此事嗤之以鼻,嘴里嘟囔说“痴人说梦”,就回房睡去了。父亲嘱咐我这件事只可以自家人知道,让我小孩别多嘴,说完又去房间叮嘱母亲。哪怕是在客厅里,我都能清楚地听到卧室传来母亲的叫骂声。

 

“神经病。”

 

父亲第二天大清早拿着车钥匙便出门了,到中午也没回来,不管母亲怎么打电话都不接。直到傍晚才听见车轮碾压过井盖熟悉的声音,母亲叉着腰杵在店门口,准备把父亲骂个狗血淋头。

 

车上下来一个人,是老曾。母亲楞了楞,有外人在也不好发作,只得气鼓鼓地回厨房准备晚饭。老曾与我父亲满面春风,老曾在店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父亲回头喊他过来。他脸上的神情像是恍然大悟,咧嘴笑了笑便跨进来。

 

老曾和我父亲坐在茶几旁泡茶,怡然自得,像是本该如此一样。期间他散过几次烟,我发现,他的烟不再是七块一包的白狼,而是三十块一包的尚品。母亲也注意到老曾手里那包金闪闪的烟,她悄悄朝父亲瞪了瞪眼,表示信了他昨晚的话。

 

“我去做两个菜,今天就在这儿吃吧。”她破天荒地留老曾吃饭。

 

“诶,诶,好!”老曾立直了身子,有些受宠若惊。

 

吃饭时父亲并没多提中奖的事,席间推杯换盏,酒意上了头,他突然问我:“老曾叔叔对你好不好?”

 

我说“当然好啊”,然后将他放学给我买麻辣烫的事一一道来,要不是老曾朝我努嘴示意,怕是得一股脑将烟抽的事也说出来。父亲话锋一转,盯着老曾:“我儿子就是太皮了,都十四了还没人收他做干儿子。”话刚说完,父亲用膝盖轻轻碰了碰我的腿。老曾被这番话弄得摸不着头脑,欲言又止。

 

母亲从家里又拿了两瓶酒出来,推了推我的背:“傻啊?叫干爹呀!”父亲在一旁起哄,用酒杯叩得桌面直响。父母的明示或暗示如芒刺背,场面愈发尴尬,最后我一咬牙,将杯子举起来,直戳老曾的鼻子。他起身与我碰了一杯,我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说点什么,父亲桌底下的膝盖在更用力地推我,想了半分钟,涨红了脸,我还是只憋出一句“老曾”。

 

没等父母责怪,老曾便拍着我的肩膀说,“没有关系,叫什么都一样”。母亲笑着说:“小孩子不懂事,你们慢慢吃,我再去厨房添道菜。”


 

4


老曾照旧送我上下学,送货也不过是装装样子,每日拉个空箱子到店里来便被父亲拉去研究彩票,美名其曰“沾沾彩气”。

 

从表面看来,老曾根本不像是中了近百万大奖的人,他依旧穿着那件长霉点的白色汗衫,骑那辆早就掉漆生锈的摩托车。唯一与之前不同的是,老曾口袋里那包随身不离的昂贵香烟。他平时微躬的腰杆,在那些日子里挺得笔直。布满褶皱的脸上,也再没有了淤青。

 

父亲几番邀老曾合作生意都被婉拒,他将那笔钱存在银行,说是等儿子改过自新,盖房用,除了日常零用,一分钱都不能动。他的老婆儿子并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用老曾的话说,每天给他们八十块和八十万都是输。我们一家人也很有默契地替老曾保守秘密,虽说老曾接我时不再昧着良心为那十五块钱给我烟抽,可我总偷偷有种自豪感,谁也不知道,这个载我的摩的司机,是个“曾百万”呢。

 

放学时,校门口挤满了蜂拥而出的学生。我总能一眼看到老曾停在路边的旧摩托,挣脱身边的小伙伴,挤过人群朝他跑去。我得意地想,这么多学生,可没有多少是每天都有家长接送的。

 

 

我也有不怎么期盼老曾的时候。

 

那天朋友约我去网吧,我跑到老曾面前,说要去给朋友过生日,结束后自己回家。老曾“哦”了一下,有点失落。“那我一会儿去你同学家接你?”我喊着不用,就拉着朋友跑开了。一定是我过于欢快的步伐出卖了我,刚上机就被老曾逮了个正着。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从电脑前拖到网吧门口。一同被拎出来的,还有我朋友。老曾气得满脸通红,像个撒酒疯的醉汉,把我吓得够呛。

 

“是谁带谁来的?”他厉声质问。

 

朋友心虚地收了收下巴,老曾扬起手,快要打下去时又收住,手掌翻了个面朝我的脑门拍来。那一巴掌不算重,却是老曾第一次动手打我。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在朋友面前被教训有些没面子。

 

“跟我回家。”老曾甩下这么一句就转身走了,因为生气,他的步态显得苍老而僵硬。我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闷了半响,他先开了腔:“学好三年学坏三天,你哥(老曾的儿子)以前成绩还不赖,就是被一群小兔崽子带去网吧学了坏。人要是书读不进去,那点儿小心思就会往坏处使。”

 

我想起自己无可救药的成绩,按他说的那样,就算不去网吧,过两年也是一社会祸害。

 

“你千万不能跟你哥一样。”老曾叹了口气说,“这事我不告诉你爸。”


 

5


后来,我还是没能达到老曾的期望,好好把书念下去。

 

第二年我决定辍学,老曾表示坚决反对,他不停地告诫父亲,我这个年纪最容易学坏,出门在外无人管教,到最后只会和他儿子一样成天混日子。父亲倒是不在意,他觉得男孩子不会读书,就该出门学一技之长,挣口饭吃。

 

听到我要去外地的消息后,老曾执意要去送我。

 

去长途汽车站那天,已经开始检票了,还不见老曾人影。快发车时他才赶来,在车站铁栏杆那挥手示意,让我们等他。他一路小跑过来,停下后不停地喘气。

 

他凑近我,一手将一个小红盒子交给我,另一只手从我父亲看不到的角度往我裤袋里塞了些什么。打开来看,红盒子里是一条银项链,坠着一个长命锁——在我们老家,干爹认干儿子时总要送这么一套。老曾说金银店今天才打好,差点来不及。

 

大巴车快要走了,他扯着我的胳膊,不停嘱咐,莫惹闲事,千万要平安。父亲拍了拍他的肩,示意我该走了。放好行李,他俩在车外,我在车里,隔着玻璃,我看见他还在与父亲争执。项链这么些年一直还留着,他塞进裤兜里的,是一卷捆得牢实的两千块钱和一包烟。


 

 ● ● ● 

 

到了外地以后,我们时常有联系,他问得最多的,是钱够不够花,现在长身体,要吃饱吃好。我跟他说广东东凤这边的摩的司机都已经被政府招安,每年交钱检查执照,换一件蓝色的无袖马褂,可以免受执法人员追赶之苦。老曾楞了半晌,说还有这事?他让我赶紧买一件送他,以后见着交警可得使劲摁喇叭,逗得我在电话这头乐不可支。

 

有天刚下班回家打开电脑,父亲的QQ对话框弹出个视频来。点开发现原来是老曾,他坐在父亲的店里,朝摄像头拼命挥手,笑得眼角拉出三道褶子。他双手挪着鼠标忙活了一会儿,发给我一个表情,是幻灯片中那种五彩跑马灯似的字体——朋友你好。

 

他对着摄像头费力地喊话,我打字表示那头没有麦克风,他说话我是听不见的。他不会用电脑打字,只能拿起笔在纸上写字再放到摄像头前。他让我起身转了几圈,自己瞪大了眼睛不停打量,随后作痛心疾首状写着“你瘦了,实在不行就赶紧回来”之类的话。

 

那天我为了表明自己身体无恙,差点在摄像头前做了一整套中学生广播体操。


 

6


半年后的一天,老曾打电话过来,很高兴地说他儿子已经大半个月没去赌场厮混了,看来时候差不多到了。他这些天看中了城西一块地皮,问我广东的建材有没有便宜一些 ,这些天订水泥砂浆的话,等地基打好差不多就能送到,到时候盖个三层,会留一个房间给我,每年过去住几天。他津津有味地描述,仿佛砖瓦已经在我俩的谈话中层层堆砌盖成一栋小楼。

 

过了些日子,我准备告诉他广东中山的灯具便宜得很,可电话一直打不通,当时并没有在意。直到下一个周末电话仍然断线,我才发觉不对劲,打电话问家里,父亲支支吾吾,说老曾出了点事情,过些时日应该就没问题了。我问是什么事,父亲怎样也不肯再说,只是让我好好工作别想太多。

 

在我的反复逼问之下,父亲才告诉我,老曾的儿子不去赌场,不是改过自新,而是酒后滥赌,寻到赌场里放高利贷的混混,输完了再借,借完了再输,等到酒醒之后,已经来不及了。账单上赤红的数字,让他大半个月不敢出家门。

 

老曾还沾沾自喜,看中地皮后将中奖与准备盖房一事在电话中同老婆儿子讲了,晚上提着鸡鸭回家,推开门看到的却是几个来要债的无赖。他儿子说出自己欠债的事,让他赶紧把钱拿出来。老曾怒不可遏,自然是不肯出钱。他甩下儿子,骑车来店里和父亲商量,看要不要报警。

 

老曾前脚刚进店门,他儿子后脚就追了过来。

 

“你来干什么?我没你这个儿子,滚出去!”老曾吼道。

 

他儿子上前推搡了他一把,要他马上就给钱。老曾往后踉跄一步,怒从心头起,扑上去要教训儿子,却被推倒在地。儿子拽着他的衣服使劲摇晃,他那本就稀疏的头发变得散乱不堪,长满皱纹的脸上不知是痛苦还是屈辱。

 

父亲根本拦不住,混乱中还被撞了两下,他站起身打电话报警,而老曾儿子还死死抓着老曾不肯撒手。拉扯中老曾上衣口袋里的香烟掉了出来,他儿子捡起来看了看,冷笑道:“抽那么好的烟,也不舍得拿点钱出来。”他把烟砸在老曾的脸上。周围街坊围上来指指点点,老曾扶着桌角慢慢爬起来,望着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张开嘴嗡动着,又不知该说什么。他甩开父亲的搀扶,独自走了。

 

以后在闽西批发市场,老曾怕是不知道怎么做人了。


 

7


老曾最后还是没买成那块他看中的地皮,也没给儿子留一分钱。他走得很急,摩托车没骑走,衣物也没拿,或许连家也没回去。

 

闽西批发市场的店主们有了新的运货摩的,父亲还是每天去体彩中心买彩票。向他提起老曾,他需要犹豫个两三秒才能反应过来。老曾的老婆去给别人做一小时二十块钱的家政阿姨,很久才敢去棋牌室坐一晚上。他儿子把他的摩托车卖了,去外地打工,不知道那笔高利贷如今还得怎么样。终于,再也没人供养这两尊祖宗。

 

去年过年回老家,朋友约我去网吧打游戏。我们打了整整一个下午。出来时附近的学校正好放学,一群初中生勾肩搭背地从网吧门口涌过,我忽然很想抽根烟,想再体会一次那种快步小跑奔向一个人的快乐。

 

编辑:孔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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