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进伊拉克,一群女人保护了我
网络图
在阿富汗,几乎所有恐怖袭击都针对西方人,但伊拉克的炸弹是无法预见的,它们只杀平民,炸弹随时出现在脚边。
天色初白,晨间暮霭裹着沙尘缓缓弥开,售卖祭祀用品的小贩已沿着街道摆起了摊位,穆斯林唱经声从屋檐喇叭里扬至四处,沉沉敲击着尘土,继而撞进每一条街巷的尽头。
不远处,阿里清真寺矗立在薄雾中。清真寺门前,有裹着黑袍的老妇坐在简易木车下乞讨,一支送葬队伍护送着棺木,激奋高喊着“真主万岁”,疾行的步子带起阵阵尘埃。
我不时伸手去摸那藏在黑袍里的相机,但又担心惹起民怒,始终不敢妄动。巴士拉家族走在前头,交互讨论着,不时回头看我。萨达抛来一个眼神,暗嘱我看好相机,我那好不容易才挪到肩头想取相机带的手,又不甘地从袍子里伸出来,扯紧衣领,免得黑袍滑落露出发丝,破了禁忌。
我就是这样在这样的场景下与巴士拉家族告别的。
初识萨达,是在夏尔迦酋长国。
在首府夏尔迦机场候机时,我渐觉压力:在印度历经苦等,好不容易才拿到伊拉克的旅游签证,却发现自己对伊拉克一无所知。路线、住宿、交通等信息都还没有查询,就要登上飞往伊拉克南部城市巴士拉的飞机。
我四处张望,目光锁定了一位被黑袍捂得严严实实、与我坐在同一个登机口旁的穆斯林女人。诚惶诚恐,我道了句阿拉伯问候语“萨朗姆阿力空”,便问起当地情况。
她瞪眼看我:“你为什么去伊拉克?”
我讪讪地答,是去旅行。她更吃惊了,开始用阿语和旁边的穆斯林女人手脚并用地比划。我只好打断:“你别担心我,我自己去过一些地方,不会轻信他人。”
说完,我拿出护照给她看,指着一个个签证印章,称自己走过非常规地带仍安然无恙。她更惊了,站起身来,叫来身后的阿拉伯男人,指着我护照上的签证一个个查看,和男人大声讨论起来。
“噢,安拉!她还去了阿富汗”,不一会又嚷,“噢安拉,还有叙利亚、巴勒斯坦、黎巴嫩和以色列!”
我十分窘迫,伸手想讨回护照:“算了,住宿我自己再查吧……”她看看我,停止了和男人的讨论,双手把护照放在我的手掌上,把我的手合上,再用力一握,说:“从这一刻起,我不许你单独在伊拉克旅行,太危险了,你必须跟我回家!”
登机后,她轻拍我肩膀,介绍自己叫萨达,又命令似地让我坐在她的邻座。
我担心会被她“查问”,又怕调换座位影响他人,便推辞了。旅途中,我不是没遇过这般热情的人:在飞往印度的航班上,一位印度老妇让我帮她翻译入境表格,她则边织毛衣边嘱咐我下机后跟她回家。可飞机抵达后,妇人却没了影踪。
本以为,萨达会像印度妇人那样,下机后就不再关心我的安危和去向。但结果却并非如此。
下机后的审查,是伊拉克严格关卡的开端:签证官倒轻松,用中文向我道好,但在机场出口处,我却被拦了下来。
机场安保主管问我获得签证的门路,我答说在印度申请得来,又问谁做我的担保人,答说在伊不识任何人。安保人员愈加不耐烦,用紫光灯一再探照我的签证,看是否伪造。我本无意冒犯,但见他们待游客不友善,自己也跟着变得强硬。双方僵持之际,对方要求我递交在伊的担保人的地址和名字,才会批准我入境。
我拿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文件。几近绝望时,忽见萨达朝我走来。
她那宽大的黑袍被步子带起的风鼓涨,裹包严密得只露出两只眼睛,气势却足够汹汹。她来,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侧身对着机场负责人,甩去一个凶巴巴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她的担保人,她在巴士拉和我住在一起,其他地方哪儿都不去。”负责人被震住,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而萨达却已经拉着我穿过保安群,走出机场。
我这才意识到,萨达的好意并不是说说而已。
出了机场,萨达与她的女性朋友让我一同等车。吉普车驶来后,萨达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便吩咐司机把我的行李塞进尾箱,而我也被塞进了车里,随她们去往一个未知地。
车途中,我们并无交谈,一路见的都是盐碱地和油井燃烧冒出的浓烟,不见一丁人影。我心生怖惧,不知命运要将我带向何处。
车在一处篱笆墙前停下,细看才发现,繁密的叶子后面有一扇铁门。一位面相慈善的中年男人开了门,里面的宅子才显现出来。
对于我的到来,男子并不惊讶,他和善地迎我们进去。客厅里,陆续走出十几位裹着黑袍的穆斯林女人,回到家,她们也都扯下了头巾,活泼的神色就露出来。萨达向她们介绍我,女人们发出啧啧的叹叫,纷纷过来抱我。
她们是一个家族的亲姐妹。大姐是中学英文老师,我从她那里得知:萨达长住阿布扎比,她的丈夫在加拿大经商,女儿在温哥华求学。萨达这次返伊,是因为家族里的长兄心脏病突发离世,她赶回来参加哀悼会。
在门口迎我的是她们的二哥,他现在是萨达同辈里唯一的男性。
这次旅行,我仅带了一个装了少许衣物的背囊。为表谢意,我把一条自己舍不得戴的丝巾送给萨达,又给她的姐妹们送了些礼物。背包不大,旅途漫长,筛来选去,能留下的都是有故事的,但相较起她们领我回家的恩情,就算把背囊掏空相赠,都不足以报答。
新鲜劲儿过后,疲惫困倦重重袭来。我靠着背包,在大厅一角坐下,拿出手机和爸妈聊天报平安。家族中的女人忙忙碌碌,在客厅和厨房频频进出,不再管我。萨达走过来,温柔地说:“等一下会有很多客人来家里,因为今天我们要为长兄举行祭祀仪式。你现在是我们家族的一分子了,稍后你要同她们打招呼的。”我稀里糊涂,点头答是。
和爸妈还没聊上几句,家里就来了客人。萨达和姐妹们迎上去,拉着客人的手说话,话没说完,又看向我。我倏地想起萨达的叮嘱,不敢怠慢,忙跳起身,一副又倦又愣的模样,朝着客人九十度鞠躬,大声说:“撒朗姆阿里空!”
客人大笑,萨达也乐。客人摸摸我的头,开始用阿语跟我聊天,我听不懂,只好又笑又点头,客人更喜了,拉起我的手,又摸摸我的头。
我陆续和十几位客人问好,从脸到胳膊被捏了又捏,发根到发梢被摸了又摸,我开始不耐烦了,问家族大姐:“还有多少客人?”大姐非常骄傲,扬着下巴说:“今天要来两百多位客人的。”
趁着新的宾客还没来,我赶紧又回到客厅角落,和爸妈视频聊天。突然,我的背后传来一声尖叫。
“啪”地合上电脑,是我的第一反应。在穆斯林禁忌里,女人不加遮盖的脸是不容许被镜头摄下的,被陌生男性看到脸庞,更是视为羞耻。我转过头去,对身后尖叫的家族女性连连道歉,她捂着嘴,尖叫着跑开,又一把将大姐扯了过来。
大姐面对羞窘的我,大笑着问:“刚和你视频的是谁?”
我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
萨达笑意更深了:“是谁?快说!我姐妹说那个男人很帅!”
心脏这才平复下来:“那……那是我爸。”
才一刹,家族里其他的女性都闻声而来,起哄要我打开电脑。于是,我无辜的老爸,在再次接通我的视频邀请后,愣生生地被眼前几十位裹着黑袍的激动的女人们吓着了。他呵呵笑了一会,默默地收下了女人们的尖叫和问好,但很快便撑不住场,把我妈叫了过来。
估计我妈心有“敌意”,不然怎么会捋好了刘海,还抹了淡色唇膏,一改过去聒噪的出场方式,优雅地坐在镜头前。
不料穆斯林女人看了,大喝了一声倒彩,散了个干净。
幸得新客出现,萨达和姐妹们又忙接待去了。当然,我又得跟着哈腰点头傻笑“撒朗姆阿里空”了。
陆陆续续,真的来了足足两百人,我累得不行,躲回角落装聋扮哑,不管客厅里正热议我安危的女人们。
家族大姐过来问我:“你怎么没让你爸爸成为穆斯林?”我开心,觉得她尊重喜爱我爸爸,才会希望他加入她信仰的宗教,于是我天真反问:“为什么你希望我爸爸成为穆斯林?”
她说:“因为穆斯林可以娶四个妻子,这样他就可以休了你妈妈,再娶我和我的三个妹妹啦!”
起先,女人们还在手舞足蹈地哈哈笑谈,等到祭师上席,祭悼仪式开始,嘴角还留有笑意的女人们忽然就哇哇大哭起来。那些哭声此起彼伏,像一把把短刀子,四窜着插满了房间,她们哭得肝肠寸断,身子都止不住地颤。转变之快,让我目瞪口呆。
仪式短暂,只持续了十来分钟,前半部分由削瘦的年轻祭师主持,叙述逝者平生二三事;后半部分则由她领着在座的人们进行祷告,祈求安拉让逝者灵魂安宁;最后环节,是由她捧着受过祈福的瓶装圣水,用枝叶点蘸,施洒在每一位参与者的头上,祝福她们。
祭祀刚过,头顶的圣水还没淌下,女人们已擦干了眼角的泪,扯下头巾,神色又飞扬起来,客厅和厨房瞬间变得闹哄哄的。
当晚,巴士拉家族把逝世长兄的房间清理干净,腾出来给我睡。我觉得善良的魂灵不会害人,也并不害怕。
次日醒来,客厅的地毯上已铺满了馕饼、乳酪,家族女性们满面笑意地招呼我用餐。我问,我今天可以出门走走吗?
萨达摇头,唤来一位大男孩:“这是我们的侄子穆罕默德,这段时间他会带你到处逛逛。不许你自己走。”
穆罕默德在马来西亚留过学,看起来是个能接受西方文化的人。我赶紧把憋了几天的秘密告诉他:“我曾在网上发过帖子,问如何前往北部的库区,一位伊拉克男性阿玛给我留言,建议我搭乘多人出租车前往巴格达,再由巴格达搭乘多人出租车前往库区。阿玛还好心建议,称他在巴格达有好友,可以托这位好友给我找一位值得信赖的出租司机。”
“你凭什么相信阿玛?” 穆罕默德反问。
“我收到了一位库区女孩的私人留言,她说她与阿玛在库区的一些社交派对上碰过几次面,称‘他是值得信赖的人’。”我如实说道。
穆罕默德竟冷笑起来:“你居然相信一个未曾谋面的男网友?你知不知道一个居心不良的司机,就可以随时把你高价卖给恐怖组织。”
我辩解自己并不轻信,穆罕默德仍紧咬不放:“到了库区呢,你要见阿玛么?你为什么要执意去见一位陌生男性?”
“我相信阿玛,只是相信人性本善,我去库区,只是因为好奇,想看库区的真实情况,而并非为了见阿玛。”说着,我把当时求问的网络页面打开给穆罕默德看,并点开了阿玛的个人社交页面。
穆罕默德盯了一会,来了兴致:“哟,阿玛是个外科医生呢,那看来还是可信的。”
尽管对穆罕默德以职业判人的出发点很不以为然,但出于对巴士拉家族的尊重,我噤声不语。
穆罕默德有他的执见,也有着巴士拉家族血液里天生流淌的好客。他带我坐车游览巴士拉城区,给我买电话卡,我掏钱要付他,他直言拒绝:“姑妈姨妈们交代我做的。”
本是自己的旅途,却给陌生人添了麻烦。我心里盘算着,想尽快离开。
始建于公元637年的巴士拉,是伊拉克的第二大城市,也是连接波斯湾和内河水系的唯一枢纽。
由网络图片看来,昔日的巴士拉风景如画,市内水道和运河纵横交错,曾被称为“东方的威尼斯”,是伊拉克著名的旅游胜地。然而,如今我眼前的巴士拉,却历经了两伊战争的严重破坏,港口设施被关闭,炼油厂及市内的许多建筑均遭毁坏。
1990年的海湾战争结束后,美英等国曾在伊拉克南部北纬33度线以南设立了“禁飞区”,巴士拉是被圈在“禁飞区”内的。可十几年来,美英以销毁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名,对伊军事和民用设施狂轰滥炸,巴士拉首当其冲,一直是军事打击的主要目标。
现今的巴士拉,说不上硝烟处处,但的确是满目苍夷。
时至2013年4月,伊拉克正举行省级议会选举。尽管伊方采取封路等安保措施,但针对参选人和选民的炸弹袭击仍不时在各城郊出现,动辄就在公交车上、邮局警局门前投放炸弹炸死平民的恐怖袭击屡见不鲜。
与此同时,教派冲突也在加剧。为保选举顺利举行,部分地区采取封路甚至宵禁等方式,保证投票期间的民众安全。选举期间的不太平,也正是萨达严禁我独自出行的理由之一。
我问穆罕默德,为什么炸弹频频出现在公车和邮局这种民众生活必经场所,默罕默德的解读是:“他们通过杀死平民,以炫耀他们的‘杀伤实力’,来威胁政府。”
我的一位战地记者朋友,曾这样评价阿富汗与伊拉克两国恐怖袭击的差别:“在阿富汗,几乎所有恐怖袭击都针对西方人,是有预谋的,如果你想躲过,尽量少走政府官员、西方人必经的路途;但伊拉克的炸弹袭击,是无法预见的,因为他们只杀平民,炸弹随时出现在脚边。”
因不被允许步行,我与穆罕默德坐出租车游览者城区。街头随处可见参选人的拉票海报,其中竟不乏女性。我欣喜地问穆罕默德:“在伊拉克,女性有参选自由?”
穆罕默德好似看怪物一般看我:“当然!伊拉克人很尊重女性。”
自从我说了要去巴格达,萨达与她的姐妹们便在每晚七点准时召开讨论大会,研究探讨我的旅途安全。
每天的会议内容我都听不懂,只有不时穿插其中的“Carrie”“巴格达”“阿玛”是我能明白的。有时她们也蹦出一个词汇“社交网络”“异性”,我就生闷气,气急败坏地同她们解释:“阿玛虽是网友也是异性,但他只是好心帮我找车而已。”
萨达和姐妹们看看我,并不搭理,又转过头继续讨论。这种以我为主角而我又听不懂的议论一般要持续四十分钟,每次都以我坐在一旁头点地睡着告终。
直到有一晚,我再也扛不下去了。我盘了瑜伽动作里的莲花坐姿,拍拍一旁的大姐,指了指自己的坐相,问她:“你能做吗?”体型丰满的大姐好奇学做,刚掰起左腿,右腿又松了开去。她大笑,连连拍身边的姐妹,让她也做。于是,她们纷纷尝试起莲花坐姿。到后来,我还使出了站立前屈式、单腿站立伸展式等绝活,终于把安全讨论大会变成了全民健身运动。
那之前,阿玛已经联系过我了,称他在巴格达的朋友已为我找到可靠的司机前往库区,但我不舍巴士拉家族也不敢告别。那一刻,我突然下了狠心,对着刚掰完大腿、气喘吁吁的巴士拉家族姐妹们说:“我要离开你们,前往巴格达了。”
还嘻嘻笑掰着腿的她们一下子急了:“怎么去?”
“坐车去。”
“为什么不直接坐飞机去库区?”她们问。
那时我在印度丢了钱,身上只剩下了300美金,而前往库区的单程机票就要500美金。“机票太贵”,我并未坦诚相告,去巴格达,不仅仅是为了省车费才前往库区,还因为巴格达是一直想去看的城市。
巴格达西南90公里的幼发拉底斯河右岸的古巴比伦是与古代中国、古印度和古埃及齐名的人类文明发祥地,可长大后,再未听谁把巴格达与古巴比伦文明相提并论,听得更多的,是新闻媒体偏向性的报道,以至于在国人眼里,提起巴格达,只能联想到“爆炸袭击”。
我颇有心机地隐藏了想看巴格达这个意图,怕她们责备和担心。她们互看了一眼,最后看向萨达,萨达扑过来:“我们给你买机票。”
我满心感激地拒绝了。一旁的穆罕默德不满我的不领情,吹胡瞪眼说道:“哎,你们还不如给她买头毛驴,让她骑着去巴格达。”
巴士拉姐妹们拗我不过,只好妥协:“明天带你去纳杰夫,再从纳杰夫给你找车子去巴格达。”
我这一听,惊喜万分——纳杰夫是我最感好奇的伊拉克城市。
曾看过一部介绍伊斯兰圣城的纪录片,片中介绍地处伊国中部的纳杰夫,有直通麦加的大道,是伊斯兰学术研究和神学的重要中心;纳杰夫与费卢杰、库法、卡尔巴拉并称为什叶派的“四大圣城”,亦是什叶派穆斯林的精神中心。“圣城”这一称呼,让纳杰夫听上去神秘兮兮的。
我本以为只是家族女性们一起前往纳杰夫,可第二天,我登上了一辆20座的巴士,发现车上竟坐满了萨达的姐妹和朋友——她们都要前往纳杰夫朝圣。
一路上,她们小心翼翼地护着我,凡是停车歇息进餐时,她们都嘱我要拉牢黑袍和面罩,让我戴上墨镜,不要与其他人有眼神交流。错过了许多与当地人交流的机会,让我觉得扫兴,但深知这出自于巴士拉家族的善意保护,便一一照做了。
车子还在纳杰夫郊外行进,成片坟区已展现眼前,这片有着1400年历史的墓群名为“和平谷”,是世界最大墓群,有 500多万名什叶派教徒长眠于此。车子驶进城区,大大小小的土黄色墓碑更是如同民居一般鳞次栉比地映入眼中。
抵达纳杰夫老城区后,我们在旅馆安顿下来。我需联系父母,于是想去前台问询无线网络的密码。萨达一把按住我,让我别动,她去。
她回来,“密码是123”。
我捂嘴笑,密码不可能这么短。
她又去问,“密码是1234”。
可爱的萨达恐怕都不知道密码是何物,但她依旧去问了。她不允许我与前台说话,是怕我暴露身份。感念着她的好心,我把网络抛在后头,盘起腿,悠闲地打量着各自忙碌的女人们。
家族大姐掂起我脱下的黑袍。那件黑袍太宽大,我穿着随时就像要滑落一般。大姐心细,留意到我平日里不断扯黑袍的小动作,只见她把边线一一拆掉,裁掉多余的布料,又再细细地缝合。又有其他家族女性拿走我的面罩,商量着如何为我改良尺寸。
入夜,她们领我去清真寺。
家族大姐介绍,我们要去的是始建于公元977年的伊玛目阿里清真寺,该清真寺曾被烧毁,在1500年及1806年先后重建。1991年,伊国人民起义反对萨达姆侯赛因政权,伊玛目阿里清真寺成为领导民众起义的指挥部。在萨达姆军队的攻打下,阿里清真寺被严重损毁,因而关闭了近两年。
伊玛目阿里的陵墓就建在清真寺内。阿里是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的女婿,穆罕默德去世后,阿里成为什叶派继任者,即是第一代领导人伊玛目。
清真寺安保严格,包袋电器都需要寄存,不许携带入内。男女分开接受安检,谓之安检,其实只是人工搜身。萨达嘱托我,无论神职人员问什么,都不要作答,装哑。
于是,女性神职人员一边搜我身,我一边静静地打量这座占地五千平方米、规模惊人宏大的清真寺:大门主色调为金黄色,中央有辉煌的金色大圆顶,两边竖立着高耸的宣礼塔;门框一侧有有英阿文字对照说明的巨大幡帜,标明此乃伊玛目阿里的圣祠;周围有多扇门,中亚主道通向全城;而墙上,有着用金铂装点的《古兰经》三章全苏勒:法谛海章,主麻章和奈白易章。
这里不仅安检严密,入寺后,朝圣的信众还要男女分开、由不同的入口进内朝拜。
才入圣祠,萨达就失了控。只见前一刻还温柔嘱咐我注意安全的她,入祠之后就同在场所有的男女老幼一样,抓住圣祠的栏栅失声痛哭,还不时跪下,去亲吻门槛。他们深信,真心的泪水可以哀悼先人和洗刷自身罪孽。
不时有大哭的信众撞向我,我愈加感到呼吸困难。激动的人群缓缓向前挪动,一步一步,伊玛目阿里的陵寝已近在咫尺。
陵寝呈方型,砌满了蓝色磁砖和镜面,四周用金色的雕花围绕,正中央便是阿里的陵墓。人群缓慢行进,嚎啕声四起,越是接近陵寝,信徒们越失控。我已迈不开步子了。
萨达与姐妹们站在前方离我几米的地方,只要她们再向前几步,就可以触摸到阿里的陵墓了。然而,竟在那一刻,她们还顾着回头看我一眼,发现我被人群围住,动弹不得。
神圣的阿里伸手可及,她们却做了令我吃惊的决定:回头转身,护送我出门。
萨达同所有姐妹一道,穿过人潮来到我身边,她们围成环形,紧紧地护着我,直到走出门口,来到人少的祈祷区。大姐留下陪我,其余姐妹再次入内朝圣。
朝圣完毕,她们领我去市区吃饭。路经一家烧烤摊,家族姐妹们停下了步子,兴奋地对我说“带你吃好吃的!”
就这样,她们把摊主烤好的一大块儿深灰色食物递给我,还给我裹上了圣女果。我怀着莫大期待,咬上一口,身心震撼——是牛肝。膻腥的牛肝,再配上酸涩的圣女果,我怕吐,不敢咬,只好整块吞下去。
萨达以为我饿疯了,开心地问:“好吃吧?”我噎得说不出话,只点头。于是她们又给我递来了满满一大盒。
忽地一下,停电了,整片城区陷入漆黑。那些穿着白袍熙攘往来的男性市民,成为了背景幕布。巴士拉姐妹们哇哇地叫了一会儿,觉得一时半会也不会来电,于是又平静地继续咬起了牛肝。
黑暗中,不知谁递给我一罐可乐,一口下去,忽觉幸福:在这样一座陌生的城市,即便没有一丝光亮,却有巴士拉家族的陪伴。
后来的几年,我再没有感受过那样的心安,也再也没有遇到过她们那样,可以用生命保护我的陌生人了。
第二天清晨,她们把我推醒,说给我找的车子到了,要送我去巴格达。等我穿上黑袍戴上面罩走出门,所有姐妹已经在门口等我了,连同一位推着木头车的小伙子。推车上放着我的背囊。
大姐给我一条红色串珠,二姐给我一块白色的祷告头垫,上面刻有伊玛目阿里清真寺……直到礼物塞满我的双手,她们才迈开步子送我走。
东方既白,薄雾中的伊玛目阿里清真寺若隐若现,已有不少信士陆续进入。(伊玛目阿里大清真寺是属于逊尼和什业两大伊斯兰教派的共同朝真殿堂,全天候敞开大门,进入寺内的穆斯林不分教派,肩并肩礼拜。)清真寺金色大门前已站满了售卖祭祀用品的摊贩,巷子拐角处,喇叭传出唱经声。不时有送葬队伍扛着棺木,与我们擦身而过。
纳杰夫是圣城,什叶派教徒都希望死后埋葬于此;由于内战加剧,这里墓碑的数量越来越多。
姐妹之中有人开始哭泣,渐渐地不再送我,只捂着嘴、挥着手跟我道别。萨达和她的二哥,把我送上出租车。我不知道他们究竟给司机付了多少倍的车钱。这本该是多人共乘的出租车,现在却只载了我一人。
萨达忽然把一大沓钱塞进我的手心,我慌了,推回给她。萨达凶起来,使了一把狠劲,把钱压进我攥紧的拳头里,如同我们最初见面时,把我护照藏在身后那样霸气。
她拍着心口,看着我说:“钱你要拿着,这是我们给你的礼物;而你,你是安拉给我们的礼物”,说着,大颗的泪滚落下来。她不乐意我见到她哭,一把抹掉泪,把车门关上,转身就走。
车子启动了,我回头去看萨达。她其实并未走开,正站着抹泪。
车子朝巴格达方向前进,连片的坟区渐渐消失于视野。没有了巴士拉家族热闹的陪伴和保护,车窗外的风景变得荒凉,前方未知的路途也变得骇人了。我把萨达送的蓝珠子手链拿出来,套进了手腕。
就让我以这种方式,把萨达与巴士拉家族对我所有的恩情,一直、一直戴在身上吧。
编辑/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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