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监狱的144封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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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愿意替我顶一个夜班,就可以给这封信‘破处’。”组长举着信向监舍里宣布。话音刚落,监舍里就举起了高高低低数不清的手。只有哑巴瞪着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监狱里的聋哑犯人很多,韩群是其中之一。
这个黝黑健壮的哑巴在服刑期间被加刑,归根结底是因为他的女朋友倪静给他写的144封情书。
这144封情书,把监舍里搅得鸡犬不宁……
监狱里的聋哑人大部分来自扒窃团伙,他们入监后会迅速找到组织,抱团互助。但哑巴韩群不同,他不属于这一类。
韩群的牢运很不错,入监时正赶上“严惩牢头狱霸”的文明改造的大形势,没吃过皮肉之苦,犯人们平日里顶多拿他取取乐。
入监第一天,监舍的组长要登记亲情会见的家属成员——按监狱规定,只有直系亲属才能入监会见。
其他犯人的登记表格上都写着一家老小的名字和电话,唯有哑巴在的表格上写了“倪静”两个字,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关系栏里,赫然写着“女朋友”。组长看后,当即就把这张不合格的登记表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篓。
哑巴无人探视,但那个叫倪静的女孩儿却经常给他写信。
第一封信寄到的时候,被监舍里负责打水的犯人给冒领了。那天晚上新闻联播过后,冒领了信的犯人举着倪静的来信,在监房的过道里大声朗诵:“韩群,你出事之后,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天天想你,担心你……你放心,爷爷奶奶那边我会常去照顾的……”
哑巴没有听觉,犯人们对着他笑红了脸,他也不明所以,只是跟着憨厚地笑了一下。
信被读完后,还在监舍里被传阅了一段时间。犯人们轮流把信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倪静成了监舍里所有人的“梦中情人”。
没过几天,倪静的第二封来信又到了。
负责发信的犯人在监舍门口喊“韩群”,监舍里的犯人们异口同声地应答着,唯有哑巴一声不吭——他听不见。
最后,这第二封信到了组长手里,他向监舍里的犯人们宣布:“谁愿意替我顶一个夜班,就可以给这封信‘破处’。”
组长的话音刚落,监舍里就举起了高高低低数不清的手。韩群瞪着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倪静每天给哑巴寄一封信。但监狱里收发信件的程序过于繁琐,所以信件总是来得断断续续,有时隔三四天,有时一礼拜。
第三封信是一张明信片,背面贴了倪静的照片。这张明信片先被组长拿到,他在监舍里进行了公开拍卖。起价两包香烟,每次加价涨一包。最后,一个犯人用一整条香烟的“高价”拍得了这封信,这个“土豪”就是我的老乡——黄鑫兵。
黄鑫兵原是一名跑江浙沪专线的长途货车司机,他干了15年,终于在南京河西买下了一栋房子。虽然买房的梦想实现了,但难愈的前列腺增生的病痛和与名存实亡的妻子的纠缠,让这个司机对奉献了15年光阴的岗位充满了敌视。
他成了一个“路怒族”,败运也趁虚而入。在浙江嘉善的一个加工厂的拐弯处,两个刚从厂里下班的情侣被黄鑫兵撞死在货车下,紧急刹车留下的轮胎印也全是血色,拖了十几米远。
最终,他因交通肇事罪,获刑2年6个月。
黄鑫兵并没有私藏拍得的明信片,反而,他把明信片还给了哑巴。这个行为,直接破坏了监舍里愉悦的氛围——他抢走了犯人们的“公共情人”。
● ● ●
那时,监狱里已经全面推行了文明管理制度,完善了计分考核制度。同改之间发生殴斗行为会被扣基本规范分,造成严重后果的,更会受到加刑处理。因此,囚犯之间的矛盾通常不再用暴力解决。
“不懂规矩”的黄鑫兵, 成了监舍里的公敌。施加暴力不行,但“惩罚”是在所难免的。
两天后,监区门口那个刷了绿漆的监狱长信箱就被人投进了一封举报信,里面汇报了一条重要信息:十监区犯人黄鑫兵在枕头底下藏了绝缘手套!
绝缘手套是加工车间必备的劳动用品,但是严禁犯人私藏带进监舍,一旦发现,犯人就会被视作企图翻越电网越狱,要禁闭审查。
收到举报,督察组迅速进监舍搜查,果然在黄鑫兵的枕头底下找出了一双崭新的绝缘手套。黄鑫兵当场就被带上手铐,去了高危监区的禁闭室。
狱政科审批的禁闭审查期是一个月,一个月后,黄鑫斌将会瘦成一只猴。
在无趣的牢狱生活里,一个陌生女人的情书获得犯人们极大的期许。送走了“坏了规矩”的黄鑫兵,倪静陆续寄来的情书便又一封封落回犯人们的手里。
杀鸡儆猴,监舍里再也没有人敢“坏规矩”了。
在高危监区,我骂黄鑫兵犯傻,“何必为了一个哑巴得罪号子里所有的犯人。开哑巴的玩笑很正常,这样的残疾犯人没受到肢体上的欺辱已经很幸运了。”
“我当然知道这个地方枪打出头鸟。我用一条香烟去换那张明信片并不是因为我同情哑巴。一来我本身不怎么抽烟;二来我就是想和号子里的犯人较劲,他们往上喊我也跟着喊,出手阔一点在气势上压倒他们,以后也好混一些。”黄鑫兵说。
“那你干嘛把明信片给哑巴?”
“那张明信片背后贴着一张照片,我无意中把它撕了下来,背面写了一行小字:‘韩群!照片正面的我依然属于你,照片背后的我可能要嫁人了……你要是没看见,不代表我欺骗了你!我爱的永远是你!’我觉得这信对哑巴来说很重要,该让他知道,说不定写写回信争取一下,就可以留住倪静了。”
“你这个事办得很不上路子,你把信给了哑巴,害人害己,屌个作用不起!”我教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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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鑫兵被关进来不过一个月,哑巴就因为打架斗殴被送到了高危监区四楼的禁闭室。
黄鑫兵给他的信,让这个哑巴逐渐意识到,倪静的来信总在被别人冒领。虽然他很气愤,但犯人们早就做好了防范,他们把倪静来信都藏得十分隐蔽。
韩群没有听觉,就只能靠眼睛在监舍里辨别倪静的信是否到来。
一天,一封来信被一个犯人拿在手里做了下流的动作,被韩群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哑巴愤怒地把一盒滚烫的稀饭扣在那个犯人头上,接着两个人就扭打成了一团。
犯人们见势拉偏架,三五个犯人架住了哑巴的胳膊,嘴巴上喊着“别打了!”但实际上却是给另一个犯人制造攻击的机会。
韩群体格健壮,他一发狠,胳膊挣脱,见人就挥拳。在这场混乱中,有两个犯人的鼻梁骨被他打断。鼻梁骨断裂可以够上轻伤,于是哑巴就被送进了高危监区,等待法院的加刑处理。
哑巴进高危监区的时候,黄鑫兵恰好即将解除特控。
我这个老乡对哑巴的事感到十分愧疚,他觉得要不是自己多事,哑巴也不会打架、加刑。于是他求我,务必多加关照哑巴,为此,他还刻意在接见的时候,叫家属给我帐上打了2000块钱。
对于哑巴的遭遇,我并不感兴趣,这种事情在监狱里实在平常。但看在黄鑫兵是我老乡的份上,又念在自己账上凭空多出4位数字,我还是尽我所能让哑巴在禁闭室里少吃点苦头。
监狱的禁闭室里没有窗户,发了霉的床板下面就是便池。冬冷夏热,蚊子还多,春秋两季在南京这种无常的气候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长时间被关在里面的犯人,免不了受罪。
哑巴关进去的时候是冬天,监狱的操场上覆盖着一层兔绒似的雪。我给哑巴送了两条军被,监狱的军被80元一条,虽然都是黑心棉制成的,但对付这个冬天还是足够了。
法院加刑的通知已经下来了,哑巴需要在禁闭室里撑三个月。这三个月,除了270个白馒头,他别想再见到其他任何的食物。但我额外给他备了20袋榨菜和6包火腿肠,这样的关照,实在是给足了黄鑫兵面子。
● ● ●
哑巴加刑那天,监狱里的水杉刚开始抽芽,返青的操场上坐满了犯人。全监6000个光头一起蜷缩着脖子,没有蓄发资格的犯人们只能缩进棉衣来抵抗春寒。
哑巴被带到广场上,站在犯人们前面,接受中院代表的加刑宣判。
警示教育只是监狱文明管理的一种方式,犯人们谁也不会关心别人的刑期是延长还是缩短,大家只是乘机打盹儿。可那天,操场上的犯人们突然哄闹了起来,甚至引来了两个排的武警维持现场秩序。
因为哑巴在宣判的时候,突然跪在了中院代表面前。他说不出话,只是“咿咿哇哇”地叫唤,手还在不停地比划。似乎是有冤情。那段时间,河南村民赵作海冤案的新闻传进了监狱,犯人们看见哑巴“喊冤”的举动后,浮想联翩,一个个都义愤填膺起来。他们借机起哄闹事,宣泄自己的不满。随后,在武警手中一米长的橡胶棍的震慑下,所有犯人都退回去了,哑巴也被狱警迅速押离了现场。
驻监检察院的检察官特地去询问哑巴是否存在冤情,哑巴在纸上写道,“我不是喊冤,我只是想要回那些被犯人们藏起来的私人信件。”
狱政科领导立刻带人下去搜监。从同监舍犯人们的枕头、鞋垫子、床板缝里……他们总共搜出了143封信,寄件人都是同一个人——倪静。
因为打架伤人,哑巴韩群原本6年有期徒刑变成了8年。虽被解除了禁闭,但他仍需要继续留在高危监区,接受两周的特控管理。
那天,我请高危监区的大组长通融,把韩群要到了自己所在的监舍,除了一些不可违犯的硬性规定,我尽可能地关照他。哑巴也知恩图报,叠被、洗碗、洗衣服……这些活都抢着帮我干。
在两周的相处中,我发现他有一个了不起的技能:他可以摸着我的喉咙,“听”懂我嘴里短句的意思,然后在卫生纸上作答。
正是因为这项“神奇”的技能,让我得知了哑巴的经历。
在徐州丰县的一个小镇上,有一排生产电动车配件的家庭式工厂,韩群就出生在那里。他肤色黝黑,身体健硕,一生下来就有听力障碍。长大后,他摸着老师的喉咙练发声,这才学会了说自己的名字。
韩群7岁的时候,他的弟弟出生了,是个健全人。从此,在父亲脖子上骑高马的人由他变成了弟弟。那时,他的父亲从加工电动车配件的生意里攫得第一桶金之后,野心勃勃地开了丰县最大的肥料加工厂,但他的人生就开始行败运,总共欠下了近千万的债务。
韩群7岁的某一天,他的父亲、带着母亲和弟弟一起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据说,他们去了新疆躲债。
倪静是个孤儿,也是个聋哑人。她出现在丰县大沙河镇果树林里的时候,还是一个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一个在路边撒酒劲儿的汉子捡回了她。这个汉子就是倪静后来的养父。
倪静的养父在丰县算个“能人”,不像镇上其他的果农一样,凭着勤劳致富,而是有着自己的生财之道。他常年开着一辆三轮货车往返于各个周边县镇。这辆货车进行过改装,外面罩着一层广告布,上面标有“激情舞蹈”四个红色大字,里面常常坐着三五个衣着暴露的农村妇女。
周边县镇但凡有集市,都会出现这辆车的影子。他圈地扎棚,兜售十元一张的纸票,为广大“精神匮乏”的农民群众,送去一场又一场激情的表演。
倪静的养母总在换,永远都是养父车棚里的某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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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群和倪静是在丰砀路聋哑学校上学时认识的,那是一所寄宿学校。韩群的爷爷奶奶每隔两三个礼拜才来接他一次,而倪静的养父有时一个学期也不会出现一次。
周末空落落的校园里,他们总会相遇几次。二年级时,他们比划着手语知道了彼此的名字,六年级第一次牵手,上了职高,他们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相识相恋了10年,他们占据了彼此生命中一半的时间。
在职高,韩群学的是面点加工,倪静学彩妆和纹眉。
那时的倪静已出落得十分漂亮,她身上的肉不多不少,衬托出少女该有的身段。虽然天生在语言和听觉上有所缺失,但在其他方面,老天似乎给予了她最大的优待:灵敏的嗅觉,灿若繁星的眼眸,雪白的肌肤……
职高毕业后,韩群在一家饭店当面点师,倪静则一直待业,养父说要给她另行安排。这两个年轻人两三天聚一次,甜甜蜜蜜,从没闹过别扭。
那时,韩群爷爷奶奶的房子拆迁后,分得了两套安置房和5万块的补偿款。韩群打着手语对倪静承诺,自己要先开个面馆,然后再娶她。可是韩群的爷爷奶奶刚搬进新房后不久,韩群父亲的债主们就都找上门了。他们赖在屋子里不走,随地大小便。血气方刚的韩群没忍住,拿着一根钢管敲坏了其中一个债主的头,是重伤级别。
韩群犯了故意伤害罪,法院判他有期徒刑6年。
结束了两周的严管特训,韩群就被下分监区,接受劳动改造。对他的关照,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微凉的初春转眼到了酷暑,烈日下的蝉鸣和夜里的蚊嘤,让狱里的日子更显焦灼。在这样一个备受犯人厌恶的季节里,我又一次在高危监区遇到了黄鑫兵。
他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身上的囚服已脱去。这次他出现在高危监区,是来接受出监物品检查——黄鑫兵2年6个月的刑期已满。
走出大门的时候,他给我留下了联系方式和家庭地址,虽然当时离我刑满还有些时日,但他依然反复叮嘱,“出狱后,务必和我联系。”
黄鑫兵写给我的号码和地址,我记在了一条裤子的裤卷上,这条裤子在我刑满之前就弄丢了,出狱之后,我也忘了这事。今年我在夫子庙看灯会,一个发福秃顶的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看这人我也不认识,开口便骂:“老鸡巴!干么事?讨打啊?”
“你个屌孩子!我都认不识啦?黄鑫兵!不上路子,出来也不给我打电话啊!”
我愣了一会,想起在牢里的时候确实有过这么个老乡。随即握手拥抱,在夫子庙的一家茶楼里坐了下来。
“我刚出来没几天,就去丰县帮哑巴找倪静了,毕竟这孩子加刑,也有我一部分责任。”黄鑫兵呷口茶,对我说道。
“你没得事干了,找到倪静又派什么用场?”
“实际上还不如不去,回来后几天都没睡好。”黄鑫兵叹道。
“干么事啊?”
“那个小潘西(南京话,女孩子)在棚子里跳舞,裤头都不穿!她老头子把她嫁给了她的搭伙人,比我小不了几岁,我看见了也没得话讲了。”
“这事,你写信告诉哑巴了吗?”
“怎么可能?我又不呆,上次的事情我可长记性了,这个事要跟他讲,那就不是加刑了,可能要出人命了。我去监狱给他上了两次钱,就没联系他了,不想刺激他,先熬出来再说吧!”
我们沉默了片刻,举着茶,碰了一杯。
编辑: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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