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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你过分了

2016-11-02 林听桑 人间theLivings


《一念天堂》剧照

 

他指着我说:“这位新来的实习员工,入职第一天就开了户!”诧异的眼光如潮水涌来,让我有些不知所措。随后是大家不约而同的掌声,其余几位小组长也站起身来:“向新同事学习!”周围的人握拳喊道:“向新同事学习!”


自述

回想起来,我已经浑浑噩噩过了十九年。


刚懂事时父亲事业失败,家里破产,父母离婚,初二辍学,到处鬼混,之后因为LED照明业的浪潮二进广东,还为了一个姑娘远赴成都。最后混不下去了,在厦门某校全是零零后的班级里念书。


恰是因为这份难以启齿,我小心翼翼地分割这些人生片段,以非虚构的形式呈现给你们。



 

 

1


为了待在女友静静的身边,我去了她的家乡成都。


刚过去,静静便辞了工作,准备考公务员。她备考的那半年,要由我来负担生活支出。


我找了一个卖手机的工作,每天拿着手机在路上推销,顺带推销移动合同。有时候在春熙路上跑几十个来回,一部手机也卖不出去。我看这样不行,又找了一份晚间刷盘子的兼职。就算是这样,赚的钱还是不够开销。

 

郑哥是静静的姐夫,他嫌我没个正经工作,平日里对我颇有微词。有一次我叫他姐夫,他很严厉地瞪了我一眼,说我还没进这个家门,不许这样叫。所以我只能叫他郑哥。

 

当他找上门来时,我有些惊讶,以为他是来数落我的。我把他引到客厅里,赶紧端茶送水,生怕得罪了这位“娘家人”。郑哥呡一口茶,环顾四周撇了撇嘴说:“瓜娃儿,想挣钱不?”

 

我一下蒙了,郑哥有好事竟能记得我。他好像看出我心思似的,又说:“我也不想管你的闲事,是静静她妈看你这样不成气候,要我给你找份工作。”

 

我心里一沉,有种受到羞辱的感觉,却只能赔笑点头。

 

第二天,郑哥把我介绍给一个叫王磊的年轻人。王磊看样子没有比我大多少,可为人处世很有一套,饭桌上不经意几句话便把我的家庭处境套了出来。他与郑哥不停耳语,两人似有默契地微微点头。看着他们窃窃私语咬耳朵,我心底有些焦灼,把酒杯攥在手里,想上前敬酒,却又不敢,想问问是什么工作,话也说不出口。

 

过了半晌,他们总算停了下来。王磊转向我:“想挣钱不?”又是这句话,我说想。“明天过来上班吧。”他简单地甩出这句话,好像只要我去了就能挣钱似的。

 

吃完饭,郑哥开车送我回家,到了楼下,他说:“你说你想挣钱,我给你介绍了,到那儿干得好不好,接下来怎样都不关我的事了。”直到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心里只想着是因为女友的缘故,郑哥这才拉我一把,不至于害我。

 

女友家里条件不错,从小受家人宠爱,过惯了宽裕的生活。跟我在一起后,她在物质方面受了些委屈。不久前,她的粉饼掉在地上摔碎了,说要买个新的,离发工资的日子还有一个多星期,我说再等一周吧。她嘴上虽没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出她心里还是有些别扭。我下定决心,工作再辛苦也不能退缩。



2


公司在一栋临街的单元楼里,小小格局内有乾坤。推开污迹斑斑的玻璃门,里面有个柜台,事后我才知道,这栋楼本来是个酒店,公司把顶层全租下来办公用。电梯缓缓向上,我不由得有些紧张。

 

“该不会是搞传销的吧?”昨天不停琢磨的问题闯进我的脑海。

 

我有点担心电梯门打开后,会不会有一群人冲过来,七手八脚把我绑住,要我打电话给家里推销保健品。

 

好在事实并非如此。促狭的办公室里打着橘黄色灯光,一群人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动,这就是家再平常不过的公司。在一个座位上我看到熟悉的面孔——王磊,他也正好看到我,起身打个招呼后,塞给我一堆资料。他跟我说他是我的组长,有什么问题尽管找他,随后便回自己的工位继续工作去了。我抱着资料,手足无措地被晾在那,前一天夜里准备的向新同事介绍自己的说辞也用不上了。

 

资料很繁琐,封面上写着现货黄金,实际上大都是些销售技巧,针对每种性格类型的顾客列出了不同的销售方式。真正令我感兴趣的是后几页——“如何在网上鉴别自己的同行,斗智斗勇”。

 

我抱着这摞资料走到王磊面前,跟他说我看完了。他停下手中的工作,让我跟他进办公室一趟。

 

两人相对坐下,他笑着问我:“看完有什么感受?”我摊了摊手:“没什么感受呀,就和我以前推销手机一样。”王磊闻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对对对,很多新人还真觉得这是金融行业,其实我们这一行和大街上推销的没两样。”王磊还跟我说,我现在只是新人,到网上现货黄金交流群里学习下专业术语,跟公司前辈们学习如何开户就可以了。

 

我拿着公司给的五个账号,打开QQ群开始寻找,输入现货黄金,目录里一下就跳出上百个现货交流群。有的群里管理规范,除了群主喊单以外一律不许发言,有的群里嘈杂如傍晚六点的菜市,各个平台轮番上阵发布广告。返点、代理、出入金等字眼充斥在对话框中,竟让我有种置身华尔街的错觉。

 

我很快冷静下来,根据那本指南,这些鱼龙混杂的QQ群里是不会有我要找的客户的。关闭那些热闹的对话框,点开一个全员禁言的群,我采用了最笨拙的方式,复制群员的QQ号逐个添加,为了避免被群主发现踢出群,我用的是另外几个账户。我通过他们的群名片筛选着,指南里说那些个人说明里直接表明是同行的可以过滤掉。然而有的同行无聊,会假装客户缠着你聊上几个钟头。

 

终于让我找到一个目标。

 

这个账号是八位数,建号时间较长,一般同行们用的都是十位数以上的账号。他的个人主页上贴着本人的照片,工作号上很少有人贴真人照片。我试探性地发了句“在不在”,两人就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直到他抛来一些现货黄金的专业问题,我才犯了难,连忙找身旁的前辈指点。

 

旁边坐的大姐满不在乎地说:“别问我啊,我只是个经纪人又不是技术员,我怎么知道?”过了一会儿,她看我坐在凳子上手足无措,到底还是凑了过来:“其实你这个事吧,很好解决的。”她把客户的问题复制粘贴到了另一个现货黄金群,不过两分钟,同行们带着答案蜂拥而至,并殷勤地询问是否还有哪里不明白,可以私下联系。

 

我一股脑地将那位客户的问题贴了出来,再将答案剪切回去,一问一答之中,客户竟开始称呼我为“大师”,不消一会儿便把银行卡身份证等个人资料传过来开户。

 

我将客户资料传给王磊,他接收的同时突然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掌,喊到:“安静!”他指着我说:“这位新来的实习员工,入职第一天就开了户!”诧异的眼光如潮水涌来,让我有些不知所措。随后是大家不约而同的掌声,其余几位小组长也站起身来:“向新同事学习!”周围的人握拳喊道:“向新同事学习!”

 

整个办公室像是在排演一场闹剧。


 

3

 

之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重复着这些工作。在QQ群寻觅客户,甩出一堆自己都不知道的专业名词,千方百计让对方在自家平台开户,之后便交给正式员工处理。

 

与别的公司不同的是,这家公司早晚都开会。早晨,所有组员泡好咖啡,在自己的位置站好,组长们带头吼歌,有时是《铿锵玫瑰》,有时是《红日》,五音不全也没关系,重点是你得吼出来。声音小了就得重唱,王磊经常训斥我们,连唱歌的力气都没有,哪能去招揽客户。吼完歌之后,各人将咖啡举起碰杯,一饮而尽,连嘴角的咖啡渍都来不及擦便匆忙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不止一次向女友描述公司里奇异的氛围,每次我说到“会不会是传销”时,她都会打断我:“你傻?传销公司让你舒舒服服坐办公室?有空调有电脑还让你每天都回家?”我本还想辩解,可她接着讥讽道:“我姐夫给你找的这份工,试用期工资都有四千,难道你还想回去压马路刷盘子?”关于公司的谈话总是到这儿就嘎然而止。

 

●  ●  ●

 

这家公司奇怪的地方不止一处,它的人员结构也十分耐人寻味。

 

有不少和我一样的实习生在网上猎捕用户,开户以后将用户资料移交给正式员工或组长。然而我们的工作并没有结束,应公司要求,我们尽量去和已经开户的客户深入接触了解,所了解的内容要详细到客户的嗜好性格,以及家庭背景。最后,客户的账号会连同他的一切信息,被组长放入文件夹里,带入一个小房间。那个房间平日里少有人出入,门头钉着“闲人勿进”的门牌。问起老员工,他们也是十分避讳,只让我们新来的别管闲事。

 

在我试用期快结束时,王磊把我叫到走廊上。他将入职合同递了过来,让我赶紧签了,签完以后就可以和正式员工一样,督促已经开户的用户做单,从中收手续费。我来不及细看便忙不迭地签好,我太需要这份工作了,手上的合同仿佛不是简简单单几张纸,而是在未来触手可及的房与车。


●  ●  ●

 

在正式工作的第一个星期,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那晚实习生们提前下班,留下的老员工们个个面色凝重,不断有人出入那扇挂着非请勿近门牌的房间。“哗”的一声,公司的卷帘门落了下来,王磊在组里分配任务,到了我这儿,他顿了顿,拍拍我的肩,说:“一会儿非农数据(、就业率与这三个数值,可以极大地影响货币市场的美元价值。)公布出来之后,金价指数跌幅会很大,肯定有很多人来做单,你也没客户,今晚长长见识就行了。”

 

时针指向九点半,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各组组长大吼开始,房间里的气氛被引爆。所有人都忙碌起来,连模拟仓都亏得一塌糊涂的小刘也开始客串线上喊单讲师,旁边的大姐对着电话话筒吼得太阳穴青筋鼓动。王磊游走在小组队员之间,时不时指着屏幕,或大骂,或狂喜。肾上腺素涌上我的腰间,热血不安分地流窜在我身体各个部位,看到不断有人汇报客户入金,款项动轨数万,我的喉咙里像是伸出了一只贪婪的手。

 

非农时间结束,收获颇丰的经纪人们互相击掌庆祝,也有些失意者懊恼不舍地挂断联系客户的电话。

 

所有人都走了以后,王磊将我留了下来。他又一次问了我那句话:“想挣钱不?”我没有犹豫,中气十足地说想。他将一位客户的资料递了过来,我伸手去接,却发现他拽得死死的。抬眼望他,他眼神直勾勾的。“你给老子记住,入金,入金晓得不?逼他们入金晓得不?”我愣愣地点了点头,将资料捧在怀里走了。

 


4


老林是我的第一个客户,他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他说今年的猪就要出栏了,海南讨媳妇不容易,想要来搏一搏,可对这一块了解不多,加上胆子小,迟迟不敢入金。平日里我们鲜有讨论现货黄金严峻的局势,他与我讲得更多的是海南广袤的椰林与海景。

 

公司可不容许这种情况,一段时间过去,我的业绩毫无进展,王磊把我叫进了办公室。他也不废话,甩出一堆鲜红的数据,抬起下巴仰视着我,不满道:“不是给了你一个客户吗?”我努力地辩解着,“这客户的情况有点复杂,他现在没什么钱,技术也不过关,投进来怕是要亏。”。

 

王磊不屑的笑声从鼻腔里哼了出来:“瓜娃儿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他问得我云里雾里。他继续说道:“我们这里,就不是什么正规平台,客户账上的钱没有一分流到国际盘里。”

 

这消息让我惊诧不已,连忙问:“那钱去了哪?”

 

“都在公司自家盘子里,他们亏了,我们就赚了,他们赢了,我们就亏了。”

 

“金价随时都在变动,公司怎么可能一直赢?”

 

这时王磊没有再说话,他把嘴往办公室门对面努了努,我顺着看过去,是那间挂了非请勿进门牌的小房间。

 

他说:“那是风控部门,他们主要做的,就是控制风险。分析顾客下单习惯,在咱们自己平台的金价盘上稍稍动动手脚,就算客户再厉害,也能把他们一口全吃光。”

 

我惊诧得说不出话。王磊已经不耐烦再跟我解释下去,打发我出了办公室,只说再不出业绩,哪怕是郑哥的面子,也罩不了我。然而这两句威胁的话,我都没听进去。那天我坐在回家的班车上,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居然当了两个月的骗子。


●  ●  ●

 

那几天的班我上得魂不守舍,尽量坐在离后门近点的工位,万一有人冲了进来,至少还来得及跑。平日里看着同事们互相吹捧入金数额,而自己的名字永远是业绩板上最后一位,心里实在受不了,想着回去跟女友说这工作不干了。


女友听说我要辞职,只淡淡地说:“王磊也只比你大两岁,他干了三年,已经在四环买房了。”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熄了我的冲动,这个月没有半点业绩,只拿那点可怜的底薪,仅够勉强维持生活,如果没了这份工作,后果可想而知。我暗笑自己怎么那么没出息,难道大老远来,就只想在成都刷盘子么?

 

没过几天,大领导就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是王磊教导无方还是现在的工作不适合我,无论我解释什么,他都板着脸重复说“那你怎么就没业绩呢?”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明白,再没业绩就该走人了。


思前想后,我只能想到老林,我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他在喂猪。他欢欣鼓舞地说我给他的模拟仓一天赚了三千美金,问我是不是可以入金了。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告诉老林:“可以了。”


●  ●  ●

 

风控部门的人找我,让我把这客户的性格汇报给他。犹豫再三,我在纸上写下两个词:憨厚,小贪心。那之后的几天,老林不断给我汇报战况,每次几十美金的盈利都让他乐不可支,他甚至提出要把买猪饲料的钱先挪出来炒黄金,我对此并未给他答复,只是敷衍让他再等等。

 

没过多久,我突然接到王磊紧急通知,要所有组员先别去公司,全体放假半天。下午满腹狐疑去了才发现,公司被砸了,办公厅满目苍夷,前台小姐脸上也挂了彩。同事们议论纷纷,原来是公司前些天“非农”让一政府官员户头一夜之间亏空三十多万,今天早上带着人来砸场子,估计公司又得换个写字楼办公了。

 

我好奇地问他们,“难道被揭穿了公司还能继续开下去?”一男同事笑着说:“不然要怎么办,他敢报警?警察问他那么多钱哪来的,他怎么说?”

 

看着同事们风轻云淡地嬉笑起来,我心底的恐惧油然而生。我递交了辞职信,将平日联络客户用的手机卡拔出扔到垃圾桶里,我不想再挣什么大钱了,更不要在哪一天夜里,被平日蒙在鼓里,发觉后恼羞成怒的客户踹门而入,揍个鼻青脸肿。

 

郑哥在电话里指责我真不是个东西,这点胆量都没有,算什么男人。我只回了他一句“去你妈的。”女友在一旁絮絮叨叨,我将口袋里所有钱都掏出来,仅留几张回家的车票钱,其余的都给了她。


●  ●  ●

 

离开成都前,我在公共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老林,想告诉他那些钱都去哪里了。

 

刚接通电话,知道是我后,他就着急地向我抱怨说,账上的钱全都亏了。我说:“别再投钱进去了。”他在那头惊诧了一会儿,问道:“怎么了?”我顿了顿,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沉默了几秒后,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激动地吼起来:“为什么不让我投钱?那我亏掉的钱怎么办?你是不是不想对我负责了?你是不是不想对我投进去的钱负责了?”


我不敢吱声,他在电话语气突然一转“说话呀,你倒是说句话呀?”像是在哀求我。

   

我仍旧拿着电话木然不做声。过了半晌,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只撇下句“朋友,你过分了。”便把电话挂断了。


我站在公共电话旁,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城市,再也不要回来。       

 

编辑:孔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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