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找了男友我才能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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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我知道他来过一次北京,是在过年的时候,我们都回家了。谁也没有想到那是她们一家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我在北京,住在合租房里。
整个房子有四个房间,最大的一间是客厅隔断而成,住着一位男生,我们叫他小白;靠近卫生间的两个房间,一边住着女生小文,她妈妈与她同住,我们都叫她阿姨,一边住着另外一位男生小易。
我住在靠厨房的房间,以前是个杂物间,面积狭小,又没有与厨房完全隔断。只要厨房做饭,油烟必定会弥漫过来,连带我晾晒的衣服、书籍、棉被都沾满油烟味。
住了几年,我也就慢慢习惯了。
阿姨经常在半夜两点钟回家。
在朦胧的睡意中,总能听到她的开门声,然后小心翼翼地关门。我的房间靠近厨房,早上六点多,又能听到她在厨房的洗漱声,不一会儿,开门声再一次响起,门小心翼翼地关上,发出啪嗒的一声。除了周一,每天她都是如此。
一开始,阿姨在酒仙桥给人家做饭。
周末两天,她会过来跟小文一起住。我们那时候还相互不熟悉,见到她只是点点头。后来,她辞掉了那边的工作,搬过来与小文同住。
白天小文出去上班,她在房间看电视。我坐在自己房间里,都能听到她看综艺节目时发出的笑声。做饭也很简单,包饺子,剁好馅儿,从超市买来饺子皮,一次包很多,放在冰箱的冷藏柜里。需要吃时,就煮上十来个,盛在碗里,迅速端进房间,生怕错过了节目的精彩内容。有时候,我们会在厨房里碰到。都是要做饭的,各自做法却不同。
她喜欢炖肉汤,小火慢烧,时不时地,她会跑过来揭开锅盖看一看,用勺子搅拌一下,又急忙返回房间看电视;有时候用电饭煲熬粥,米汁都潽出来了,她人还没来,我就把盖子掀开。等她匆忙跑过来时,见盖子是开的,松了一口气,转身谢我,“噫——你做饭咋恁香呢?”锅里油已经滚烫,我匆忙放入切碎的蒜末和姜末,翻炒片刻,再放青椒。阿姨过来细看,啧啧嘴,“你恁会做饭!”
“就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小时候跟大人学的。”我不好意思。
“我家小文什么都不会做。能有你一半能干就好了。”
阿姨五十岁出头,以前在平顶山当工人,内退之后就来了北京,老伴儿继续留在老家。
她头发齐耳,有时候会化点淡妆,看得出年轻时是美的。每到下午,她都会稍微打扮一下去公园,每天都有一大群中老年人聚集在那里,放声合唱《唱支山歌给党听》、《今天是个好日子》、《十五的月亮》……阿姨站在角落,跟他们一起唱。
那时候,总看她拿着唱本练习。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没有再去,继续待在房间里看电视。
小文买了一只小京巴回来,阿姨的笑声又起来了。小京巴真是活泼,一刻不停地从这个房间跑到另外一个房间,见到人就摇尾巴舔脚,热情得过了头,半夜还能听到它在叫。白天,阿姨有时候会喊,“好了好了,不要叫了。”小京巴消停了一会儿,电视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又有叫声,阿姨又喊,“咋恁烦嘞?”
小文下班后见此情形便说,“狗要带出去遛。”阿姨不耐烦地回,“太麻烦了。”没过几天,小京巴被小文送走了。
不久,小文又买了两只小鹦鹉回来,放在鸟笼子里,阿姨从来没有去管,倒是小文经常趴在笼子边上,“哎呀,小兰兰,给你找了个老公,你咋不喜欢呢?为什么要啄人家呢?你真叫我操碎了心。哎呀,小兰兰……”
● ● ●
小文大我一两岁,上班的地方就在租房附近,走路过去二十分钟的样子,不过时常因为起得晚常常打车去。
那时候我和小白早就各自上班去了。屋子里,做翻译的小易总是窝在自己房间,很少出来。客厅里,两只鹦鹉各自站在笼子一角,时不时打起来,不一会儿又一次分开站定。
听小易说,阿姨在自己的房间悄无声息的,只有电视的声音。
有时候我晚上下班回来,客厅的桌子上摆满了菜,阿姨、小文,还有陌生的男人坐在一块儿吃饭。菜,肯定是阿姨做的。她愿意费这么大工夫做饭,是因为小文带新近相亲的男人回来了。小文的年纪,在老一辈的人看来已经很大了。吃完饭,他们就坐在那里聊天。阿姨会时不时问问男人的工作、家庭背景之类的问题。
不过,过了几天,男人就又换了。
有时候前天一个男人送来了花,第二天因为来了另外的男人,小文会把那束花收到厨房的冰箱上头。而阿姨依旧做一桌菜,依旧会问那些同样的问题。
小白到我房间来聊天:“她们母女俩这个行为,我看不过去。”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个男人就往家里带,她妈妈还笑脸相迎,也太随便了。”
“这是她们的自由。”
小白没有再说什么。不过不满的情绪渐渐滋生,比如说厨房的储物柜子,居然都快被她们占满了;客厅的沙发上,都搁着她们不用的棉被和呼啦圈;看电视也不关门,而且电视是一天开到黑,多费电啊……小白每每私下抱怨的这些,母女俩并不知道。
闲了一段时间后,阿姨在我们租房附近的电影院找到了一份清洁的工作。
有时候我在厨房,看她往布包里放装饺子的饭盒,我便问她怎么上班的。她说:“噫,工作是不累,就是磨人。早上老早去,晚上老晚回。幸好我住得近,来去方便。有个住在西二旗的,晚上两点电影散场,打扫完毕,她老公骑车过来接她。”打包完毕,她喃喃自语,“老咯,工作不好找。”
跟阿姨一起做清洁工作的,都是外地人,多五十岁上下,有一些是随自己子女来京,还有一些就是夫妻俩过来打工。
电影院每天人流非常多,打扫起来很是麻烦。轮到晚班时,有个小屋子供她们休息,一等电影散场,她们立马赶到影厅收拾垃圾。
有几次我去看电影,散场往出口走时,抬眼一看,正好碰见阿姨穿着清洁工的天蓝色工作服,脚下搁着黑色大塑料袋,正等着人群散尽。我没有上前打招呼,低头往边上走。
● ● ●
有一天正在上班,忽然接到小文的电话,“你帮我一个忙。”她的声音从来都是响亮的,那天听起来却很低哑,“我那两只鹦鹉,你帮我照料一下。我家里出了一点儿事。”
我问她如何照料,她有些不耐烦,“哎呀,就是喂点儿小米就成了!”说完就挂了。
我有点儿生气,让人帮忙哪能是这样的口吻?
回家后,小白忽然跑到我房间来,小声地告诉我:“你知道吗?小文她爸脑溢血住院了。她跟她妈今天已经坐火车回家了。”
厨房灶台上,阿姨炖的汤还没端下来,汤面结了一层膜。搁在厨房窗台的鸟笼,两只小鹦鹉,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默默地站在那里,时不时扑楞一下翅膀。
她们走后,我每天照例给鹦鹉准备好小米,换好清水。因为常出差,我又把鹦鹉托付给朋友照顾。
小文有时候会发短信过来问,“鸟儿还活着吗?”我回她还活着,再问问她父亲的情况,她告诉我她们回去的当天,她父亲就已经去世了,她们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她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我知道他来过一次北京,是在过年的时候,我们都回家了。谁也没有想到那是她们一家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后来小白说,“他们夫妻感情肯定不好,要不你看阿姨很少回老家,而小文老爸几乎不来北京。阿姨肯定是忍受不了,才跑到她女儿这边生活。”
“你怎么知道阿姨不是为了照顾小文呢?”
小白撇撇嘴,“那可未必。小文多大的人了,还需要照顾?你没听到她们经常吵架的吧,小文也嫌老妈老跟在身边烦呢。”
我说我不知道。我把小文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小白后,小白又说,“你看要是阿姨在身边,小文他爸没准儿能及时抢救。”
“那不能这么说,这样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小白摇摇头,“不管怎么说,阿姨应该会非常内疚的吧。”
● ● ●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有一天下班我打开门,阿姨正在厨房炒菜,我跟她打招呼,她微微一笑。阿姨依旧是往日的打扮,头发剪短了,油烟大时,咳嗽几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饭熟了,菜也炒好了,阿姨叫小文出来,在大厅的桌上吃饭。两个人默默对坐,各吃各的。这的确有点不同寻常,以前两人肯定要用方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
她们做完饭,我开始炒菜,黄瓜炒腊肉,番茄鸡蛋汤。正在忙时,阿姨把吃完的空饭碗端到厨房。我刚把黄瓜切好片,倒进锅里,刺啦一响,阿姨“噫”一声,“你做饭还是这么香。”我说:“阿姨你过奖了。”“恁香!我咋弄也不成。”阿姨边洗碗边说。
因为周末值班,我周一在家。
大家都上班去了,整个房间都静悄悄的,窗外时不时有鸟鸣声,还有楼下的老人聚集在葡萄架下的聊天声。
过了一会儿,总觉得隐隐有哭声传来,开始我以为是幻觉,渐渐哭声大了起来,我起身开了房门,那哭声是从小文房间传来的。一时间,我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平日在家做翻译的小易,也打开门探出头来,我先进了他的房间。关上门,小易小声说,“这几天阿姨没有去上班,一直在家里,时不时听到她哭,有时候是嚎啕大哭。”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小易迟疑着。我也踟躇起来。
没多久,那哭声变成了哽咽,一声一声,听得人心发紧。“我们还是去看一下吧。”我说。
● ● ●
敲了敲房门,阿姨的哽咽声停住了。
“阿姨,是我和小易。你没事吧?”
阿姨声音小小的,“房门没锁。”
我们推门进去,房间被阿姨收拾得整洁干净,电视还在放着,阿姨坐在床边,垃圾篓里堆满擦眼泪的手纸。她抹了抹脸,不好意思地说,“吵到你们了啊,抱歉。”我们忙说没有,阿姨待要再说什么,鼻翼先抽动起来,眼泪又一次流下来。
我们俩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坐在她身边,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
阿姨又一次擦干眼泪,叹了口气,“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让你们笑话了。”
我倒了一杯水,端给她,“哭出来人要是舒服些也好。”
阿姨嗯一声,手拍了拍心口,“心里头难受。人呐,说没就没了,叫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遭罪。”说着又一次抽噎起来。我们找来两个椅子,坐在她旁边,陪着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小文时常不在家。
小白说有一次逛商场,看到小文被一个男人牵着,“那男人,有点儿秃顶,应该还有点儿小钱。”又说起阿姨,“你看她,年纪也不大,在那个年龄段应该也算好看的,干脆再找一个老伴儿得了。”
阿姨依旧天天上班,饭菜很少弄了,就煮点饺子,自己端到房间里吃。
有时候,我跟小易他们看完电影出来,阿姨在广场上拿着扫帚,追一个滚动的塑料袋。天气渐渐凉了起来,电影院附近的柳树叶子一片片飘落在地。时序变换,流感来袭,阿姨发烧在家,问起来,她说那电影院空调太冷,吹得头疼,晚上又熬夜,眼圈都大了几轮,小文忙着炖姜汤给她喝。喝着喝着,两人又吵了起来。他们吵架的声音很大,坐在房间里都听得真切。
小文说:“我不去。”
阿姨高声回道,“你都多大年纪了?你不去,人家怎么想?”
“他怎么想我不管,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阿姨又回:“我不要你陪。我一个人好好的,怕什么?”
● ● ●
天一点点冷了下来,一日起床,窗外居然飘起了雪花。出了门,冷得直哆嗦。
坐车经过电影院时,远远看见阿姨跟其他人一起在清扫雪地。马上要过年了,地铁车厢里空空荡荡的,坐车的人也多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往火车站奔去了。我跟小易因为有事,都不能回老家,阿姨也没有回。
家里的冰箱塞满了她准备的鸡鸭鱼肉,还有一袋袋包好的水饺。我跟小易也准备了一些菜和肉。
大年三十晚上,窗外的烟花咻咻地响起。我跟小易一起做了年夜饭,酸菜炖鱼、萝卜炖牛肉、煎鸡蛋饼、蒜薹炒腊肉,另外还准备了一些瓜子、水果。小易把我做好的菜端到饭桌上,我问他,“阿姨呢,怎么没见她出来?让她跟我们一起吃啊。”
“她自己煮了一点儿水饺,端自己房里吃了。”
“小文是不是去她男朋友家了?”
“是啊。那天,小文男朋友过来接她,她不肯走,阿姨还跟她吵了一架。”
放好了碗筷,开了可乐,满桌的菜,我站在客厅里喊,“阿姨,过来跟我们一起吃吧。”
阿姨的声音传来,“不了,谢谢你们啦。”
吃完饭后,我跟小易出门散步。除夕夜的北京空荡荡的,昏黄的路灯下,雪花簌簌地落下。沿街的店铺都关门了,唯有天空时不时绽开一朵烟花。实在太冷,我们只好转头回家。
一开门,小易说:“你听——”我站住,又听到了阿姨的哭声。我们一时无言,我小声问,“怎么办?”小易也摇摇头,“要不我们去陪陪她?”
我们走到阿姨的房间,敲门,阿姨的哭声停住了,她让我们开门进来。
电视里正在播春节晚会,阿姨还是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手纸。我们叫了一声,“阿姨……”我又补了一句,“新年好。”
她点点头,“新年好。”声音是颤抖的。
小易去外面,把饭桌上我们放着的瓜子和水果都端了进来;我又去倒了一杯开水,递过来给她。她说谢谢,接过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水。
她头发梳得很整齐,穿着喜庆的红色外套,脚上也是小文买给她的新鞋子。我们谁也没说话,各自找了个小板凳,坐在那里看电视,嗑着瓜子。我和小易看一会儿电视,大声笑起来,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夸张,但偷眼看阿姨,她也慢慢笑了。
春节晚会看到一半,小文的电话打了过来,阿姨大声对着手机说,“没得事儿,我很好。你在那边好好的,要听话,知道吗?”
挂了电话,阿姨把手机拿在手中反复摩挲。
“小文在那里还好吗?”小易问。
阿姨抬头笑笑,“好好好。她说那边的对她很好,又是给红包又是这个那个的,她也喜欢。”
说完,她顿了一会儿,又说,“我过完年后就回去了。”
我转头问:“怎么突然想回老家了?”
阿姨说,“小文的事情也有眉目了,我不能还在这里妨碍她们。”
我说:“哪里妨碍了嘛。你是她妈妈。”
阿姨摇摇头,“噫,这样可不成。我还是回去,也自在些。”
窗外突然传来放鞭炮的声音,眼看十二点就到了。
我说:“阿姨,新年快乐。也祝你在老家快快乐乐。”
阿姨连连说好,“你们也是啊,好好在北京生活。”
我们说好。我站起来,来到窗边。雪还在下,干枯的树干上堆了厚厚一层,空旷的马路上一辆车子也没有,明天的北京又会是一座雪白的城。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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