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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得怎么样,过年交本“感情帐”

陈秋心 人间theLivings 2021-02-27

《饮食男女》剧照


2007年春节前,二姨父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危机:年关将至,他付不起工钱了。愤怒的工人上门讨债,他跑了,第一次缺席团圆饭。

 

前言

随着年龄的增长,回家过年于我渐渐变成了一件情怯之事。

虽然距离远了,小时候看不真切的家庭关系,待到长大后却渐渐清晰。而年夜饭的饭桌就是“交账”的时候:这一年谁家混得怎么样,感情如何,有什么烦恼,三两句就见了端倪。

不想独饮苦酒的我,今年和几个朋友约好,各自讲讲自家年夜饭桌上的故事。



 

田世宇家的团圆饭

应到18人,实到 17人

从2009年开始,田世宇老家的团圆饭桌上永远差一个人:二姨父。他缺席的原因是逃债。

二姨父本该是这个家里混得最好的人:小学文化,在扬州打工挣到了第一桶金,回乡后自己组建工程队,购置了搅拌机、卷扬机等5台设备,成了小有名气的包工头,手下一度有20多人。最忙的一次,同时承建5户的楼房,首期预付款就收了十几万。在当年的农村,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然而,这些钱从来没在二姨父手里老老实实地待住过。

小舅说,他不明白这个姐夫怎么这么爱面子、好虚荣。为了摆阔气,充豪爽,很少精打细算。

因为这个,二姨父家表面红火,背后却一直在亏空。有一次,他负责建好的厂房意外失火,玻璃全部震碎,墙壁被烧出多道裂纹,损失惨重。可此时房屋已经交付,就是款项还没收到,施工方本不该再负责任,但对方一个电话,二姨父一声不吭马上派人过去维修,也没有加钱,简直是活雷锋。

除此之外,他甚至从不记帐,金钱往来全凭人情和口头承诺。二姨觉得这样容易吃亏,想劝劝,却遭到劈头盖脸的痛骂。

“你懂个屁。有本事你自己去记啊。”

“我又不识字。”二姨说。

“那你跟我说什么。”二姨父甩过来一张冷脸。“去问你爸当初怎么没供你读书。”

二姨没话说了。没文化成了一道坎,使她难以有效参与家庭治理。连二姨父的日常生活她都很少能干预。

二姨父常和“客户”——就是委托他建房的村民出去应酬,频繁出入娱乐场所。为招待朋友,他曾在超市一次赊账上千元买烟,有时还会把洗浴中心的小姐带回城中租屋……

就这样,2007年春节前,二姨父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危机:年关将至,他付不起工钱了。愤怒的工人上门讨债,他跑了,第一次缺席了团圆饭。

不过,开年几个新项目又救了他。甚至连县城一所高中宿舍的建设,也运作到了他手中。只是项目一上,手上又有了流动资金,二姨父就故态复萌:因为总在外“交际”,他把工程监督权给了别人,结果对方和工人沆瀣一气,放任工人偷懒、拖延工期,甚至偷走建材。最后一算帐,二姨父这一单不但没赚,反而亏了钱。

磕磕绊绊熬到2009年,二姨父终于等到了咸鱼翻身的机会:他接手的一个安置房项目即将竣工——这是一个上百万造价的大工程——田世宇的二舅曾去现场帮工,对这个六层高的建筑印象深刻。

 “只要干完这一票,之前所欠可以抵消大半。”对此,大家深信不疑。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另一处工地出了大事:一个工人摔下脚手架,生命垂危。医院抢救后,诊断为全身瘫痪。工人的家属非常愤怒,等待着二姨父的是大笔赔偿金乃至性命威胁。

“你赶快走,那家人说要来打你。”二姨在电话那头已经快哭出声。

没人知道姨父后来怎么躲的。是坐大巴,还是火车?睡在旅店,还是天桥?路上是否有过悔恨?总之这一跑,他那个安置房项目的钱也要不回来了——都被法院强制划走,抵扣了伤者的治疗费,一共60万。

更糟糕的是,安置房项目的所有建材都是以五分的高利贷赊账买的,于是讨债的人又多了新的一批:建材商们。几十家债主拿着借条上门。家中法院传票都收到六七张,当然,都被二姨转头扔了。

2009年那次团圆饭,全家气氛沉重,外公的脸色如罩阴云。

所有人都知道,二姨父这次是彻底没戏了。二姨暗自抹泪。没多久,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选择背井离乡,打工挣钱。身无长技的她,只能在外省一家工厂当清洁员,算上晚上加工玩具,每个月收入总共2000元。

而表哥技校毕业后,也出门打工,虽然很努力地做到了一家工厂的中层,但还是没能在苏州楼市疯涨前攒够首付。听说表哥女友的家人开出了结婚的条件,高昂的礼金让全家人愁眉不展。二姨想借钱,可还能再借吗?

这成了今年春节田世宇家的团圆饭桌上每个人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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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钰家的团圆饭

应到 11人,实到 10人

程钰家的团圆饭桌上,年年“多”一个人——她的“前婶婶”。

其实,程钰的叔叔和婶婶20多年前就离婚了,但两人为照顾家里老人的心情,就一直瞒着。逢年过节,叔叔仍会带婶婶回家吃饭,程钰的爷爷奶奶也照旧把她当儿媳一样对待,天长日久甚至视她如己出。

而叔叔和婶婶离婚后也没有彻底走出彼此的生活——当初是因小事离的婚,感情其实还在,真要分开,多少有些放不下。更何况两人没有生养子女,程钰的叔叔不忍心抛下前妻一个人孤苦无依。

程钰的婶婶是个憨厚善良的女人,而叔叔是个成功的商人,为了能够让前妻过得开心些,还会出钱让她去学习乐器、外出旅游,两人甚至做过试管婴儿实验(虽然没能成功)——却一直没复婚,就这么过了许多年,直到全家人都知道了真相,觉得他俩离没离婚都无所谓了。

直到今年,“坏女人”出现了。

她是另一个深爱程钰叔叔的女人,也知道程钰叔叔和前妻的纠葛。为了成为的妻子,她也曾使用了许多“手段”。对此,程钰奶奶一度十分反感,而家里其他人对这种状况则莫衷一是。更糟的是,“前婶婶”似乎还不知道叔叔已经再婚了。

奶奶的态度十分坚决:绝不许“新媳妇”进家门一步,程家只认原来的媳妇。而爷爷知道自己劝不动老伴,只能说:“从法律的角度去分析,儿子也没有什么能够挑出错误的地方。”

所以这个春节,程钰家的团圆饭有点尴尬:“前婶婶”还在,但叔叔却去陪自己的现任妻子过年了。

“你叔叔他今天刚刚出差。”憨厚的婶婶还以为程钰不知道他们离婚的事,安慰程钰道:“他说去美国了。”

可谁都知道,她才是真正被蒙到鼓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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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杉家的团圆饭

应到7人,实到5人

邱杉家的团圆饭常年只有5个人:爷爷奶奶只生了两儿一女,女儿嫁人后就再没回家过过年,而大儿子家已是七零八落,所以每年都只剩邱杉爸爸带妻女陪老人吃团圆饭。

邱杉大伯一家败落的原因十分蹊跷:2002年,大伯突然得了精神病,3年后就和妻子离了婚,女儿童童也判给了前妻抚养。

在邱杉的记忆里,全家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还是2011年。

那年除夕傍晚五点钟,大伯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盯着电视机里的斗地主游戏,手心一直放着女儿童童给他剥好的橘子。之前电视上播的是春晚倒计时,但大伯一进来就拿过遥控器换了台,调了很久才选到这个斗地主的频道,没人提出异议。

邱杉爸妈带来了剁好的羊肉,在厨房准备饺子,两人的说笑不时飘到客厅。而奶奶也闲不住,客厅厨房两头跑,于是就剩下邱杉和堂姐童童在客厅陪着大伯和爷爷。

邱杉记得大伯那时一口吞了半个橘子,冷不丁爆出一声尖笑,橘子汁在他的喉管内快速颤动,他咳着骂了两句“他妈的”,然后吞下了另外半个。爷爷皱着眉赶他,“你去别的屋里,大过年犯啥毛病。”大伯什么也没说,起身关上电视,拿了个橘子走进卧室。

那年,爷爷奶奶今天很高兴,不止是因为除夕,更重要的是童童来了——自从大伯和婶婶离婚后,童童就几乎不回这个家了。老人盼大孙女盼了六年。这种疼惜,不仅是出于长辈对孩子的喜爱,大概也包含着对她的亏欠:大伯得精神病时,童童才上二年级,而如今她已经考上了大学。

人们猜测大伯的病根儿可能是从高考落下的:名落孙山之后,他被爷爷安排到一个职业技术学院读书,毕业后又被安排到爷爷所在的工厂工作,精神上一直都有些阴郁。

后来,爷爷派他去外地出差,他包里装着五万元公款,在北京火车站遭了贼,丢得一毛不剩。发现钱丢了,他没有嚎啕,只是在火车站见人就不由分说翻人家的包裹找钱,有人报警之后,他被带到了派出所。弟弟从许昌赶到北京把他领回家之后,他就开始有点不正常了。

大伯的生活倒是能自理,也能跟人说话,但就是乱花钱——有钱的时候跑出去吃自助餐,没有钱时便站在老单位门口嚷嚷着要钱。有一次打出租车,两公里的车费他拿不出,就把一台相机给了司机。

用老家话说,大伯这是脑子里被“杠”了,治不好,也死不了。他反反复复住院治疗,后来主动跟妻子提了离婚。

离婚之后,童童再没来看过大伯。


●   ●   ● 

家里人也顾忌他生病,自此,大伯再没上过家里年夜饭的餐桌,每年都是除夕傍晚去父母家里装一袋生饺子便回自己住的地方,即便今年童童回来了,家里也没人留他。

客厅里,爷爷高兴地给两个孙女发压岁钱:“新年新出息,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童童推辞了两下,看到妹妹接了才接过来。邱杉看了眼童童的红包,感觉比自己的厚一些——猜想这是姐姐考上大学的奖励:童童考上的学校,让爷爷奶奶在整个家族都很有面子,也一定程度上堵住了亲戚们议论“精神病”的嘴。

小时候,邱杉和童童关系很好,但大伯和婶婶离婚后,两个孩子也就疏远了。

邱杉有童童的联系方式,虽然几乎不说话,但也大概知道,这两年婶婶再婚了。童童的新爸爸会在寒暑假带母女俩出去旅游。童童在微博发三个人的旅游合照,但是没有叫“爸爸”。

后来,童童妈妈又生了一个男孩,童童放假回家喜欢给弟弟拍照片,然后发到微博上,还给弟弟建了个相册。

但她似乎忘了原来的家,也几乎不和家里的任何人联系——所以这个春节,她的到来才显得那么隆重。

年夜饭的饺子下锅了,爷爷这才发现年夜饭前要放的鞭炮忘了买。童童自告奋勇要和邱杉一起下楼去买。

邱杉后来才听家人说,她们前脚刚出门,装好了生饺子的大伯就穿起外衣准备离开,这时,眼尖的奶奶突然问:“你刚才塞兜里的几张红票是哪儿来的?”

大伯晃晃悠悠穿着皮鞋:“刚才我问童童要的。”

一向好脾气的奶奶突然暴怒,大骂道:“你个二杆子,那是你亲女儿你都好意思要!”

大伯没有接话,径直拉开了门。

那年除夕夜发生的一切都令邱杉无比遗憾:下楼买完鞭炮,童童把袋子递给她,叮嘱她赶快回去。邱杉看着姐姐,还没有领悟到话中之意。

童童顿了顿说:“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家吃饭了。”邱杉这才转过弯儿来,央求姐姐留下。童童转头看着背后密密麻麻的灯火,默默撕掉下嘴唇干裂的死皮,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临走前她给邱杉戴好帽子,拂去妹妹衣领上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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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老太家的团圆饭

应到18人,实到10人

今年,我家的年味儿也有些寡淡:我奶奶——八十岁的饶老太太除夕晚上只有小儿子守在身边。

漫天的爆竹声里,她要小儿子给远在北京的大女儿打个视频电话,一眼望见屏幕上大女儿的脸,老太太登时就心疼了:“瘦了,瘦得可怜呢。”

她一时忘了埋怨,自己偏瘫一年半了,大儿子、小女儿,甚至一直没有正经营生的小儿子都尽力回来照顾着,只有这个大女儿,在遥远的北京带她自己的孙子,一年也没回来一次。

对于大女儿来说,孙子比妈重要。这个饶老太可以理解,但还是有点不大能接受。四个儿女都是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年轻时的她营养不良体弱多病,经常累得想要寻死:“那么多孩子,哪个不是半夜起来把好几次尿,要吃妈头子(奶),累得很。”但她又不忍心怪罪孩子——归根结底都怪自己得了这个拖累人的病。

饶老太是前年冬天夜里突然发的病。

刚开始是肚子疼,疼得在床上直打滚,后来变成了“大舌头”,话都说不清楚了。家人不敢动她,挨到天亮托邻居找了辆车把她拉去县医院一检查,是脑梗。

“来得有点晚了。”医生说。

送医太晚,饶老太失去了对左半边身体的控制,从此生活不能自理,饭要泡了热水端到眼前,才能拿小勺舀着一点点吃;夜里要起身排泄五六次,还都需要人扶着;平时要进行康复锻炼,站在学步车里,用右半边身子拖着左半边身子往前挪……

而围绕着怎么照顾老母亲的问题,四个儿女开始了无休无止的谈判,商量的方案无非是出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出钱。但是唯独大女儿,人和钱都不太情愿给到位,引发了几家之间一轮又一轮的龃龉。


●   ●   ● 

说到底是四个儿女混得都不太好,饶老太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刚病倒时,心知自己成了拖累,也曾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但被儿孙呵斥之后也不敢了。

现在,她把心思转到了自己的“存在感”上,希望儿孙们能常想起她,给她打电话,最好还给她点钱“压腰”。为此老伴常笑话她:“你一个病老太太,不买吃不买喝,要钱干啥?”

“我就搁手里攥着。”饶老太太嘟囔道——有点钱在身上,心里踏实,腰板都硬些呢。

以前饶老太有金耳环,也有戒指,但去年被骗子骗走了。一同损失的还有儿女给的4000元生活费。

当时骗子告诉她,她在某某城市工作的某个孩子有难,捐了财物才能消灾。老太太一听就急了,却不知道骗子盯了她好久,有几个孩子、都在哪工作,都是做好功课才来的。被骗这一次,她损失了一万多元的财物,几乎交了家底儿,非常懊恼,经常偷偷哭,却又不敢跟儿女说。

医生也曾说,长期心理压抑也有可能是导致她突发脑梗的原因之一。

而今年过年,她最不满的就是没人来看她。就连老伴也不地道,除夕夜没给她一点钱“压腰”。

“老陈坏得很。”她嘀咕道。

幸好初一大儿子一家回来,孙女给了一个红包,饶老太太握在手里说:“俺孙女对我好,比闺女还好。”

除此之外,她只能躺在黑洞洞的床上、五颜六色的被子和大衣里,张开耳朵听四下的动静、关心远亲近邻的命运。年初二之后,一轮又一轮的亲戚来拜年,饶老太太在一墙之隔的卧室里又觉得人声鼎沸吵得头疼,“心里不好得很”。

她开始希望这个春节赶快过去。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主笔陈秋心,参与写作:陈想非、何思瑶、邱杉、冯琛琦、刘成硕。破壁小组:一个热爱写作的小党羽)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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