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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村里,拒绝卖屋、卖地、卖人的他们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3-01-01


一个地方一旦被拆迁,无论活着还是死去的人,都得离去。只有那条蜿蜒的大河依旧在流淌,似乎欲说还休。


配图 | 《海上浮城》剧照


编者按

2019年,因着一个拆迁补偿的案子,蔡律师在导村(化名)四处辗转。

为了分拆迁款,曾经一片死寂的导村忽然热闹起来。无论未婚男女,还是鳏夫寡妇,都在拉人结婚,争相找伴。除此之外,和“结婚”看似搭不上边的人也开始张罗——先有花3年才离了婚的堂嫂和酒鬼丈夫复婚,后有80岁的林婆婆被儿子儿媳逼着找老伴。闹剧一幕连着一幕……

在这场拆迁风波中,那些结了婚的也没能置身事外。秀秀姐为人温厚善良,嫁入丈夫家后做事妥帖,虽然久未生育,公婆也未曾说什么。然而拆迁消息一出,丈夫却直接将自己外面的女人和小孩带回了家,要将秀秀姐撵出去。这一次,连一向袒护她的公婆都不再出声。秀秀姐拿着自己的全部行李离家,却在出村路上被村里的青年小琦拦了下来。

小琦从小爱慕秀秀姐,看她嫁人、受罪、又被赶出家门,终于下定决心表白。然而秀秀姐最终也没有留下,就这样,23岁的青年小琦竟成了村里唯一的男光棍。他说自己不想结婚,不要拆迁款,他要等秀秀姐回来。

时隔3年,蔡律师又回去导村看了看。



点击阅读前文:一场宏大的拆迁闹剧



2019年,我的当事人吴丽因涉嫌诈骗被刑拘。作为她的律师,我曾在导村(化名)搜集相关证据及证人证言,亲眼见证了这个村里的悲欢离合。

一个地方一旦被拆迁,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的人,都得离去。只有那条蜿蜒的大河依旧流淌,似乎欲说还休。

吴丽从看守所出来后,经常会回去看看,“我一家三口大半辈子的记忆都在这里了,以前从没觉得脚下的黄土泥巴有一天也会跟我无关了。”

2021年11月,吴丽和同村的青年小琦陪着我又一次来到导村。一年前还热闹非凡充满生气的的村庄,现在只剩一片残垣断壁,连周围的大树都被挖出来运走了。

村里到处都是挖掘机,建筑工人各自忙碌着。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一个新的工地,很快会有新的大楼拔地而起。

作为外人,我的心里都涌现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吴丽和小琦也不是我初见时的模样了——听人说,吴丽之前说话做事风风火火的,现在虽因拆迁成了“富婆”,却眼神呆滞、呵欠连天;小琦毕业后在国家电网上了班,他洗了纹身穿上西装,留干练的平头,脸上的青涩也褪去了。

与其他村民不一样,拆迁并未给吴丽和小琦带来暴富的喜悦。小琦自我调侃道:“我是不要钱的‘爱情钉子户’,内心的守望给拆没了。”


第一次见小琦,他还是一副不务正业的样子。手臂上有纹身,头发绯红,手里抓着啤酒,嘴里叼着烟。后来他给我解释,自己那是“以叛逆对抗父母的安排”。

那时村里的拆迁政策刚定下来,小琦父母就一直逼他赶紧结婚——“爱不爱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多分一套房。”可小琦不这么看,他认为爱相当重要,说很少有东西能关乎一辈子,爱或许可以。

小琦爱同村的秀秀,一个40岁的已婚女人。她不能生育,丈夫在外面找人生了个女儿。之前一直不敢将人带回家,得知村里要拆迁,多一个人头就多分一份,他立马将女人和小孩带了回来。被羞辱的秀秀答应离婚,并决然地搬了出去。

就在秀秀离开村庄的那天,小琦突然当众向秀秀表白,还让我给他“发律师函”证明。村里人都认为小琦在胡闹。他年轻,有大好的前程,家庭条件也不错。作为家中的独子,就算不拆迁,他也能在婚恋市场上好好挑选一番。大家想不通,平时乖巧懂事的小琦为啥像着了魔一样要娶秀秀,不然就放弃找对象——这等于放弃了一套房。

小琦并不是一时兴起耍性子,被秀秀拒绝后,直到拆迁工作结束,他都没找对象。小琦爸妈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见小琦完全听不进去,就动了手,骂他是“败家子,丢人现眼的混账东西”。

小琦不为所动,他父亲实在没辙,竟然跪在儿子面前,求他好好打算未来。小琦也跟着跪下,朝父亲喊:“你跪的是金钱!你是在绑架打压你的儿子。为什么在你们眼里,自己的儿子那么不堪,会为了100万的房子出卖灵魂和肉体?”

小琦父亲捶手顿足,“父母是为你好,你知道这个世上,有些人为了十几万就会去杀人放火吗?何况是100多万,你只要领个证。”

小琦有些动情,扶起父亲说:“一路以来,你们想给我最好的教育,我考上大学那天,你们发自内心地开心和骄傲。我接受的也确实是最好的教育,所以我才不想像有些人一样,为了金钱不讲伦理、不顾情义、不知廉耻,将自己的幸福标价出卖。我想你们肯定希望我强过你们,这种‘强’应该还有思想与见识方面的。”

“难道喜欢一个大自己20岁还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知礼义廉耻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很快,父亲讲话的重点又回到了“钱”上,“你知道赚钱有多难吗?当年你妈怀你的时候,大着肚子还要去工地拉水泥,就为了那一天几块钱的工资。”

小琦不吃这一套,他说父母真爱孩子,就要支持孩子的正确决定,不能有利可图就支持,“我觉得自己要更关注内心世界,渴盼安宁与爱,真诚爱自己和他人。”

到头来,这对父子谁也没能说服谁。




面对小琦的示爱,秀秀一直持拒绝态度,3年前她就多次让我劝小琦找个好女孩,“我支持他不为了拆迁款而随便结婚,但不应该为我这样的烂草根浪费时间。”

秀秀离开导村后就和村里人断了联系,她拒接小琦的电话,也不回消息。小琦担心秀秀,这些年她一直在做家庭主妇,身上肯定没什么积蓄。她又是个孤儿,娘家的老房子早塌了,就剩个土堆,田地也被村里划走了,无处可去。

秀秀有一个舅舅。在秀秀11岁时,舅舅与她谈条件,说只要她嫁给自己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儿子,他们便负责她的生活。秀秀拒绝后,舅舅就不再搭理她了。

秀秀12岁时便出门讨生活,后来遇见了前夫。20岁那年,她带着自己攒的1万8千元嫁妆只身嫁来导村。往后的20年,除了回去给父母扫墓,她跟娘家亲戚基本没有往来。

导村要拆迁的消息传出后,秀秀的舅舅又冒了出来,说当年要不是自己给秀秀一碗饭吃,她早饿死了。后来秀秀被迫离婚,消失得无影无踪,舅舅听说她没要任何补偿,就一个人跑到她前夫家,口口声声要帮自己外甥女主持公道,“没有50万决不罢休。”

男方亲戚踹了他一脚,他才灰溜溜地走了。


在寻找秀秀的那段日子里,小琦日日茶饭不思,几次追问我有什么办法,可我也无能为力。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村里80多岁的林婆婆一瘸一拐地走到小琦面前,笑呵呵地说:“看来你是真的喜欢我们秀秀,还算是有眼光。这样看来,林婆婆要帮帮你哦。”

林婆婆的老伴30多年前就去世了,她的两个儿子娶了一对城里的堂姐妹,婚后没多久都搬去了城里。岳父的家族很强势,这两个儿子便很少回家。一个女儿出嫁后,也只是偶尔回来看看。

平时,都是秀秀陪着林婆婆,每天都要去看看她。林婆婆也早将秀秀当成了女儿,她总对秀秀说:“不要说你没有娘家可以回,你每年来给我拜年,就是回娘家了。”

得知秀秀的丈夫将外面的女人小孩带回了家,林婆婆拄着拐杖就去砸门,将那一家人骂了个遍,还让秀秀不要走,“你回娘家来。”

然而导村开始拆迁,林婆婆也自身难保——老房子一旦被拆,她就没有安身的地方了。两个儿子谁也没明说要领母亲一块住,她更不愿意去城里看亲家的脸色。去女儿家养老也不现实,她拉不下脸面,怕给女婿添麻烦。

林婆婆本想着拿着属于自己的拆迁款找个保姆,再拉上秀秀一起住,没想到儿子们却不答应。为了能多分一套房,他们成天逼着林婆婆再找一个老伴。望着一手带大的两个儿子,林婆婆万念俱灰。她守了三十几年寡,从没想过再找,到了晚年却被儿子们架在火上烤。

在林婆婆看来,自己和小琦境遇相同,“我们都被逼成了现世宝。在几个臭钱面前,喜欢一个人是错了,想体面老死也错了。”

林婆婆语重心长地对小琦说,真正稀罕一个人,不是凭着一时意气,任性搅和一番就行的。得问问自己,到底喜欢她什么,这种喜欢能在心里存多久。

小琦说自己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他从小就喜欢她。秀秀长相不差,身材也好,而且善良、实诚,懂得疼人,“我好幸运,秀秀姐让我好早就明白了什么是爱——勇敢满足自己内心的欢喜,哪怕是长久的等候。”

“当哪天你又不喜欢了,日子该怎么过?能不能像现在一样在乎她?再说了,你晓得吧,和爱的人过日子,不但要有保护她的能力,还得有能处(共处)的能力才安宁。”林婆婆说。




在小琦眼里,村里的好女人除了秀秀、林婆婆,还有周婶。

自从一年前,导村要拆迁的消息传出来,周婶的心就一直悬在半空中,不知什么时候能落地。她的丈夫老周查出恶性肿瘤后,家底被掏空,屋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也都卖了。他们欠了一身债,只剩一座两层的砖房,“拆迁像是绝望中的希望,只盼着早点兑现。”

老周生病之前一直在村里务农,平日话不多,憨厚,性格有点怪。他从小是爷爷带大的,上小学时就能赶牛犁地,播种插秧,13岁就学爷爷抽起了老旱烟。成年后,村里年轻人都去市里务工,老周还是只顾种田,他说双脚踩在水田里,闻着泥土的味道就是舒服。村里人都是说他是一只蹲在田里抽老旱烟的“土蛤蟆”,快50岁了,离开村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别人眼里,老周是“三棒打不出个响屁的人”,跟他在一块,不是被臭死,就会被闷死。这样的老周直到30多岁才娶到周婶。周婶之前嫁过一次,前夫有病,一起过了3年就离了。

周婶说,自己之所以愿意嫁给老周,就是看上他的地比别人家种得好,“田里一根杂草都没有,禾苗比旁边的要高一截。是个实诚的人,跟他在一块能感受到活的劲儿。”

他们结婚没有举办任何仪式,就是双方亲戚吃了一顿饭,然后老周带着周婶去他爷爷坟前鞠了个躬,说他成家了。当天,他把家里所有的钱都交给周婶,自己只留一个烟盒,一盒火柴。

2年后,两人的女儿出生,小名叫“田田”,木讷的老周甚至欢喜地唱起了歌。之后,老周主动承包了大片田地,从早到晚就泡在田里,说还是自己田里的米好吃。就算再忙,老周也不让周婶下地干活,他常年穿粗布衣裳,给周婶挑专卖店的衣服买——他嫌镇上摊位上的衣服配不上自己的老婆。

而周婶稀罕老周,也像老周稀罕土地。“他才不臭,更不闷,每次在河里洗得干干净净,回家总会带一些东西回来——他用棕叶编织的小鸟,抓的泥鳅、小鱼小虾,采一束野花、一片叶子。”晚上回到家,他总有爽朗的笑声,喊:“老婆同志辛苦了”,然后帮着做饭、收拾家里。

前些年网购兴起,老周买了一台电脑。虽然读书不多,老周却很爱钻研。他早早学会了网络购物,都是为了给周婶买衣服、鞋子和其他小饰品。

村里有人打趣,说老周把老婆打扮得花枝招展,当心她摆不正位置。老周却总是回答:“她端端正正的。”

周婶也对村里的女人说:“老周会唱歌跳舞还会唱戏,讲的故事很精彩,我跟女儿总是听出了神。两个人不会说情情爱爱,但要没这个人还真就不行。村里也不是没人来撩拨,但我打心眼里瞧不上,他们自以为光鲜亮丽,哪都比不上老周。”


谁会想到,一向身强体壮的老周突然就病了。

起初老周只是感冒发烧头痛,无论如何都不肯去医院,说自己身子骨硬,熬一熬就好了,还想省钱给家里换暖气桌。后来周婶发脾气了,将自己吃饭的碗都砸了,“你病成这样,吃不下饭,我看就都别吃了。”

老周又反过来哄周婶:“老婆同志莫发脾气,人任何时候都要吃饭。”

诊断书出来那天,周婶两眼一黑,额头磕到了门框上起了个大包。周婶骗老周,说自己是走路不小心磕到了,又说他的病情不重,只是有点炎症。

老周就开玩笑:“就一个破炎症,还把我老婆磕伤了,我现在就杀死它们。”

周婶没忍住,跑出去大哭了一场。

开始化疗后,老周食欲不振,呕吐不止,但还是会逗周婶,“我今天起码杀死了几十万有炎症的细胞,刀枪棍棒都用上了,最后用的轰炸机,有点辛苦,我睡会儿。”

直到两周后,老周拉着周婶的手说:“家里的钱不够了吧?我告诉你哦,老婆同志,化疗就是化学治疗,都要用到化学药物了,用毒药杀死癌细胞,能瞒得住啊。我真怕死,要不把房子卖了吧,再救救我。等我好了,我不种田了,出去赚钱。你相信我,只要能活下去,债务我一个人还,离婚都没事,我还没看够你们娘俩……”

周婶在病房号啕大哭:“回去就卖,马上卖。”

也就是这时,村里才确定了要拆迁的消息。老周自己也从群里得到了消息,这才暂时放弃了卖房的想法,还说自己太糊涂。




老周的病情到底还是没能控制住,医院建议他回家。周婶也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各村的捐款都用完了,女儿的学费都没交,只得带着老周回去。

有好几次,周婶都说命不等钱,要不现在就卖房。很少发脾气的老周就摆出一副冷脸,“你卖了它,我住哪里,是想逼我死吗?谁知道你卖房子是要给我治病还是跑路?”

周婶压根不跟他计较,老周反而憋不住了,说了实话:“都这时候了,我还故意颠倒是非伤你的心,过分了。房子我不同意卖。女儿还没长大,不能挽爸爸的手就算了,再不给她留点什么,以后就和秀秀一样,什么都没有,娘家都没得回,任凭对方欺负啊……”

那些日子,老周经常讲着就睡了,醒来继续讲——他叮嘱周婶田里该放水了;要经常除草、翻地,不然就会成为荒地;千万不能中断女儿的学业,一定读书读出去。

周婶以为老周病糊涂了,提醒他村子要拆了,还操心什么田地,老周说他知道,“要拆了,才舍不得。我跟爷爷感情深,说了要一辈子守住他的水田的,就算守不住了,也不能眼看着它们在我眼皮子底下荒掉,这是我们爷孙没法剪断的脐带。”

从那以后,从未下过田的周婶只要见老周睡着了,就扛着锄头往田里跑。懂事的田田一会跟着妈妈在水田里,一会又往家里跑,总是气喘吁吁的,她对旁人解释:“一会儿想爸爸,一会儿又想妈妈。”


在老周病化疗期间,村里很多人都怕周婶来借钱,见了她都会绕着走,还有男人讥讽周婶:“现在知道来求我了,早年让你陪我一会儿,调子那么高,报应来了吧。”

周婶说,被欺辱什么的自己早就不在乎了,“给我200万治好老周的病,让我干啥都愿意。”

当时,只有秀秀、小琦和林婆婆常来帮助周婶。

林婆婆早早就拿了3000元出来,秀秀当时还没离婚,她手头没什么钱,就一直尽心尽力帮忙照顾田田,洗衣、做饭、接送她上下学。小琦则发动村里人募捐,还卖了自己的耳机和自行车。

林婆婆对周婶说:“我这人天生反骨,混得好的我不妒忌,蛮横的我半点不怕,受苦受难的,别人避之不及,我铁了心站一块。”

老周一直敬重林婆婆,他说自己从小不爱说话,长大后没出息,林婆婆却从未看轻他。不仅为他张罗相亲,还一再鼓励他,“你注定会有一个家的。”若不是林婆婆做“定海神针”,他真有可能这辈子打光棍了。

林婆婆安慰老周千万要挺住,老周反而关心起了林婆婆:“您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苦吧?其实人死如灯灭,但活着的人是会有七情六欲的。”

林婆婆没听懂老周的意思,一时急了,说老伴去世后,自己从没和男人单独待过一个房间,“就算现在,你是病人,我们旁边还有秀秀和小琦隔着。”

老周支撑着坐了起来,看着门口,小声道:“我不是说您,我希望我走了以后,我的那个蠢婆子哦,第二天就找一个。我舍得她吗?天打五雷轰。但我更希望她快活,您有您的坚持,我可不想她吃那些苦,那真是说不出的苦。”

林婆婆不停地抹泪,“我的好崽,你什么都想到了。”

第二天,老周趁着周婶上厕所的空隙,将一整瓶农药喝得一滴不剩。

周婶发现后,马上叫了救护车,老周躺在周婶怀里说:“你从没这么累吧?我再熬下去,熬的就不是自己,而是你们娘俩了。我这辈子就想给你们遮风挡雨,万不能成为将你们拖垮的人,农药这时候反而是解药,你要拿着拆迁款快活过日子……”

老周走了。村里人这时似乎又都很理智,说老周走是对的,要不然到时候拆迁款下来,又会打水漂。只有周婶一直哭喊着:“不应该,命不该放在秤杆上称斤两的。我不会领他的情,他这是走了还给我扎一刀。”

直到村子被拆迁的前一天,周婶还在田间忙碌着。她让田田借住小琦家,将老周的骨灰放在了家里。她想让他能多看一眼村子就多看一眼,她自己能多看他一眼就多看一眼,两口子还是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百无禁忌。

拆迁款下来后,有些人上门找周婶,说她现在有钱了,之前他们捐的钱能否偿还。周婶二话没说,如数退还,还多给每人一个小红包。

后来小琦跟我说,一场拆迁,村里群魔乱舞,却始终还有一些人没有丧失人的品格。这种人有第一个,就应该有第二个,“我想加入其中,无论是做第几个,我要做。我就要爱我所爱的人,不说为了她,而是说为了自己的爱甘愿付出代价。”




我的当事人吴丽同样如此。她之所以涉嫌诈骗,根本不是为了钱。

老周去世的时候,吴丽正被羁押在看守所,我会见她时,说了这个消息。吴丽的鼻涕眼泪一块出来了,“老周跟我家那位一样,是一个不怎么被人待见的好人,还不长命,累死累活拼出一点东西,没来得及瞧上几眼,就被一把收了。我们做女人的晓得他们有多挂念屋里。”

吴丽的孩子早亡,就埋在自家屋后,那里还有她和丈夫用了所有积蓄、花费了一生的心血建起来的小厂房。

拆迁的消息传来,她慌了,“他们父子俩待在地下都没个安宁的。我知道上面定了的政策不能改,我不坐地起价,就想存个念想,让他们给我划一块地,我照原样把这些长在心里的东西搬过去。可是他们跟我说想得美,地多贵啊。是啊,这个逻辑是对的,那我的地也多珍贵,每一粒沙土都是我看惯了的。”

吴丽的厂房经常被不明人员破坏,她一气之下加固了厂房,还在自家空地上加盖了一座平房,并放话要追加40万元搬迁费才有得谈。负责协商的人同意了,并提前给吴丽打了20万元拆迁款。

转头没几天,吴丽就被警方以涉嫌敲诈勒索罪带走。


案子有些棘手,《刑法》规定,敲诈勒索公私财物,数额巨大会被处以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而吴丽属于“数额巨大,且情节恶劣,恶意对抗政府拆迁。”按以往的经验估计,吴丽的罪名若是坐实,会被判有期徒刑8年左右,并处罚金。

好在检察院那边办案较为慎重,有过一次将案件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这时,我提交了自己的法律意见书,认为吴丽没有以非法占有他人财产为目的,无主观恶意。

接手案件时,我就与师父商量过,要做无罪辩护,不过这样很有可能会导致吴丽被重判。就目前形势而言,律师做无罪辩护的成功率都不高。吴丽却同意我的方案,她认为自己并未处心积虑要诈骗,“最多就是不认可一些工作人员的态度。”

公安机关那边则认为,基层一线民警办案不易,“不能不把案子当案子,以后不好办。”因此他们与检察院、甚至和我都发生了意见分歧。

检察院内部对吴丽涉嫌敲诈勒索一案是否逮捕,能否公诉,可否变更强制措施也产生了分歧,内部讨论未能达成一致意见。最后检察院批捕处决定对这起案件进行公开审查,并邀请多部门的工作人员,以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人民监督员、公安办案人员、法制科民警、高校法学专家,和我们律师一同参加审查。

检察机关侦查监督部、公诉部门的检察官发表了各自的意见,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一位年轻女检察官回应办案民警说的“不能不把案子当案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她认为基层民警辛苦是该体谅,但并不是辛苦办案就不会出错,案件的正确率与辛劳是不能成正比的,甚至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她认可我的法律意见,认为该案件在事实认定以及证据收集方面存在瑕疵。

也有检察官跟公安机关的意见一致,认为吴丽明知当地要拆迁,不但进行恶意阻挠,还蓄意建房,并勒索钱财成功,造成极大的社会影响,如不从重处理,恐被效仿。

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意见一致,认为既要维护国家财产安全,又要保障群众自身的合法权益,他们对公安机关不顾个人安危维护社会治安,打击犯罪表达敬意。

在场的法学专家是我的老师之一,我们虽然是师生关系,但他与当事人吴丽并无利害关系,因而无需回避。他不参与表决,只是提出个人看法,他说:“我们就事论事,案件有分歧,并非否认公安机关的辛苦,任何时候都不能让一线工作人员寒心。我忝为人师,经常告诉自己的学生,做学术可以大胆一点,不要动不动给自己扎口袋,所以就该案件,我认为可以与之前的相关案件区别开来,老百姓没那么坏。”

女检察官马上接过话题,说道:“我们不能因为之前类似的案件都批捕了,就想当然地认为此类所有案件就一捕了事。司法为民,检察院少捕,慎诉,对大多数较轻犯罪,初犯偶犯等依法从宽处理,能取得更好的司法效果,彰显司法温度。”

法学专家借此提出了自己关于拆迁的看法,“我们要避免‘行政强拆’同时也要慎用‘司法强拆’,更不能先捕后拆、先拆后捕,不能给暴力拆迁披上合法的外衣。群众利益与公众利益并不冲突,更不是对立的关系,要兼顾好。”

最终,检察院认为吴丽涉嫌敲诈勒索罪一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决定不予起诉。

2021年,最高检提出“贯彻落实少捕慎诉慎押刑事司法政策”,将其从刑事司法理念上升为刑事司法政策。

2022年,最高检在工作报告中再次提及“少捕慎诉慎押”。

为此我特意去找那位女检察官,向她表达了我的敬意。检察官说,自己想做司法的践行者,“事实证明步子稍微往前迈几步,开放一点,也不会有问题,我有国家和法律做后盾。”而我知道,她所说所做的,其实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



尾声


当吴丽回到村里,拆迁工作已接近尾声,想拆的、不想拆的,都踏上了时代的车轮。

在时代面前,个人总是无法挣扎,只能被它推着往前走,带着对过去的眷念。吴丽看着拆掉的厂房怅然若失,周婶坚持认为自己不是单身,只有小琦在看过纸醉金迷,生离死别后,更加坚信自己“爱的方向,就是她。”

林婆婆变得沉默寡言了,她经常在河边走着、看着,感叹自己年纪一大把了,“叶子都落了,还要找地方飘。”

一天,她特意去见小琦,答应帮他找秀秀:“你放心,你一定能见到秀秀的。现在我也没别的用处了,婆子虽然老得被人嫌,倒还能为你做件事,让你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你不要哭哦,无论是否在一起,都要疼她。”

林婆婆准备了两个红包放在桌上,正面都印着一个大红的双喜,她让田田帮忙写了一张纸条:“600元给小琦,3000元给秀秀。我的秀秀不容易,给的钱要多一点。这是娘家的干净钱,不是卖屋、卖地、卖人得来的,你要收着。秀秀不要躲着小琦,我担心这个世界没人爱你了。”

在拆迁土地公示那天,林婆婆投了河,她到底也不肯为了多分一套房再找个老伴。

她的葬礼在河边的棚子里举行,来吊唁的人走个过场,都说林婆婆不为子女着想,明明揣着两套房子,偏要拿来赌气打水漂,“不逗爱”。

小琦在遗像前重重地磕头,不停地喊“婆婆”,说导村没了婆婆,拆不拆都一个样了。秀秀也来了,她自己准备了白布绑在头上,喊着:“我怎么就没有奶奶了……”

林婆婆的葬礼结束后,小琦才知道秀秀离开村子后在城里租了一间平房住,腌一些酸菠萝、豇豆之类的小菜卖。

秀秀不再抗拒见小琦,却依然拒绝他的爱意。小琦就托关系找了一个门面,让秀秀在一家公司的宿舍楼下开小卖铺。怕她不愿意,小琦一周只去一次,秀秀仍说:“不能耽误你的幸福。”

小琦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就这样拉锯着也好,等着也好。她在我心里,眼皮底下,不求别的也没事。当我等了好久好久好久以后,她就会信了,信了就有依靠。”

(文中人物、地名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嘉宇    实习 | 伊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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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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