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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控区农民工:我在上海,等着回家 | 人间 · 2022年的上海春天

田舍郎 人间theLivings 2022-04-23


三月的最后几天,很多村子陆续解封,不断有工人回来上班,看样子疫情很快就要过去了,马上就会恢复正常。我们哪里知道,最困难的时刻才刚刚开始。


配图 | 作者供图



2022年的上海春天丨连载




2021年8月之前,我一直“隐居”在老家,那是一所废弃高中的家属楼。后来有人在此开办私立高中,我不得不搬家,找了几处房子都不满意,索性来到上海打工。

我先在一家工厂里做小时工,一个小时21块,干了6天觉得工资太低就辞了职。后经朋友介绍,我骑着新买的电动车跑了二百多里,去了浙江的一家服装厂。

厂里生意不好,12月初就放假了。天一冷,电动车的续航里程大大降低,我无法骑车回上海,便又买了一块锂电池,打算等春暖花开时直接骑电动车回老家。但总闲着也不是事儿,逛了十来天,我又骑着电动车回到了上海。

我在嘉定区外冈镇葛隆村租了一间小房子,350元一个月,外面还有一小间用石棉瓦搭的小厨房。我打算安定下来,再继续找工作。

我租的小房子刚搬进来时的样子(作者供图)

村里的房子低矮破旧,每当看到这些老房子,我总想起郁达夫的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中所描写的100年前的老上海。

小说中的“我”和陈二妹租住的小房子,和我们这些打工者租住的房子似乎没什么两样,而陈二妹打工的卷烟厂和我很快就找到的工厂,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后来,我应聘到一家汽车天窗厂,也是做小时工。厂子占地几十亩,前面是3层楼,楼前有草坪和停车场,楼后是巨大的车间。工厂有8条生产线,各类工人加起来约摸上千。工资还可以,白班每小时25元,夜班每小时26元。如果过年不回家,还有1000元奖励。

1月28日,该回家过年的工人都走了。工厂每月5日发上个月的工资,这意味着如果想拿到春节加班奖励,必须要做到3月5日。

厂里把剩下的人集中到餐厅,先表演节目,后又组织了些游戏,提前庆祝新年。

到了3月初,我跟曹线长说自己做到周末就辞职。他挽留了几句,我执意要走,他也就同意了。

当时我如释重负,想着终于要结束这牢笼似的生活,重获自由了。结果还没到周末,上海的疫情就严重了起来,曹线长再次劝我:“你现在回老家要被隔离的,你真的决定现在回家吗?”

我考虑了一下,决定留下来再干几天,看看情况会怎么发展。




年前,工厂的生意非常好,每天都要加班,周末也不休息,年后忽然就闲了下来。

3月前两周,我还一直在上夜班,12日一早,曹线长忽然在工作群中通知:“双休两天,周一统一上白班,如有变化我会及时通知大家,请保持电话通畅。”之后,我们就每天只上8小时班了。

第二天一早,曹线长又在工作群里发问,让大家都去确认一下所在村或小区的封闭情况,如果有不能正常出行的,在群里反馈。工友们所在的村不一样,有的封2天,有的封7天,还有封半个月的。

他们大多数住在临镇,那里已经有确诊病例了。于是全线25人,只有我和老吴还能出去。中午,我去村中的小理发店理发,回到小屋刚躺下,曹线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让我立刻去上班。

我骑着电动车从小路走,刚出村口,就发现小路的限高栏下停了一辆卡车,路边还摆着两把椅子。有个老头坐在椅子上,说我现在可以出去,但晚上12点之前必须回来,因为12点之后就不允许进出了。

我拍下拦路的卡车发给曹线长,说不想去了。他说没关系,回不去可以住厂里。我又转去大路看了看,发现大路上依旧车水马龙,没人拦路,就觉得没多严重,晚上应该能回来,于是就没准备换洗衣服。

村口拦路的卡车(作者供图)

赶到厂里,温主管正在集合到厂工人,不到30个,只能开一条流水线。厂里一共有8条流水线,每条流水线做的产品都不一样,每个岗位也不一样。我们这些拼凑起来的人大多数都是4线的,因此主管决定就开4线。如果生手忙不过来,就两个人做一个岗位。

那天从下午2:30上班,到晚上10点下班,吃晚饭扣半个小时,共计7个小时。可后来结账时,发现给大家的工时费都是9个小时——我们当时还想,这可能算是线长给我们的小小奖励吧。

下班后,大家还在开心,温主管却忽然告诉我们,所有人都不许离开公司了,怕明天来不了。现在厂里还勉强能开一条生产线,万一再封几个人,那全厂就得停产了。

之后,温主管给我们每人发一条军绿色的睡袋,然后把男工们都带到三楼(4个女工在二楼),指给我们几个能睡的地方:一间很大的健身房,还有三间会议厅。


一直以来,公司大楼的三楼和车间是两个世界。

平时,车间里的工人从来不被允许来三楼。因为三楼是那些读过大学的人工作的地方,安静、整洁、干净,他们都坐在电脑前办公。卫生间都是坐便器,小便自动冲水。而车间里则是没读过大学的人工作的地方,各种机器发出噪音,还有有毒的气体,所有人都是站着打螺丝、搬玻璃。卫生间是蹲坑,小便手动冲水。

这次进厂之前,大多数人都没带什么东西,有的甚至连牙膏牙刷都没有。大家只能站在水龙头前脱掉一只劳保鞋,把脚伸到水龙头下洗。洗完了,用擦手纸擦一下,穿回劳保鞋,再换另一只脚。为了祛除脚上的臭味,大家都用洗手液来洗脚。

这情景正好被一个在三楼工作的男白领看到了,他和另一个白领小声嘀咕:“天哪,你猜我看到什么了?车间里的工人居然用公司的洗手液洗脚,拿手在脚上搓完了又去挤洗手液。天哪,那个洗手液的瓶子我是再也不会去碰了……”


之后,我去健身房看了看,里面睡了8个人。先去的抢到了一块瑜伽垫,后去的只能直接睡在地板上。我刚开始睡在会议室,里面有地毯,总共睡了六个人。我怕吵,就出去看了看,发现隔壁较小的另一个会议室一个人也没有,就搬了进去,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角落,把睡袋摊开。

人生第一次睡在会议室里,我没好意思脱衣服,直接钻进了睡袋。看了会手机,刚准备入睡,就又进来一个人,他说他睡在健身房,但那边睡的人打呼噜太响了,他睡不着,就搬了过来。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还是毫无睡意。后搬来的伙计睡着了,打着很响的呼噜,我想他应该听不见自己的呼噜声吧。

我们在公司会议室和健身房打地铺(作者供图)

又过了半个小时,仍旧是毫无睡意,我索性起来,去工位上搬了一把转椅,放到卫生间的门口,坐在那里看手机。整个三楼,只有卫生间的门口亮着灯。坐到凌晨三点,楼下有脚步声,一会儿,一个保安拿着手电上来查看了一圈,又下去了。我又回去躺了一会儿,还是没睡着。

一夜没睡,第二天下午我感觉非常难受,实在困得受不了,就在头上倒一点水,让冰凉的水顺着脖子往下流。很多人都抱怨说昨晚没有睡好,有的只睡了2个小时,有的根本没睡着,只闭着眼睛躺了一夜。

3月14日晚上9点下班之后,大家都很想睡觉,可主管却告诉我们,谁都不许睡,马上要做核酸检测。一直等到10点医生才来,大家立刻排队去公司门口检测。

这是我第一次做核酸检测,之前的2年我一直在村里,从未出过远门。听有人说做核酸检测很难受,捅得想吐,未免有些忐忑。排队的时候,“大白”让我们先把检测码弄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弄,大白十分难以置信,他把我拉出队伍教我。

三十多个人,一会儿就检完了,比我想象的简单得多。




3月15号的晚上,有两个工人想回家住,温主管怕他们回去了出不来,不同意。可两人坚决要回,并向主管保证他们一定能回来。他们应该是知道进出村子的小路才敢这样说吧,主管劝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无奈放行。

第二天早上,两名工友果然在上班之前回到了厂里。温主管很高兴,为了激励工人的士气,说要给大家加工资:正式工按平时工资的1.5倍给,还有绩效奖励啥的;小时工也有同等的奖励,但具体多少并没说。

我和几个小伙子刚来应聘时,负责培训的人老是诱导我们从小时工转成正式工。还向我们介绍正式工的种种好处,比如有社保,公司也不会随意辞退,万一疫情封城了也能拿到最低工资,还有生育补贴,假期也有工资。

但我们都不为所动——小时工的工资更高些,也比较自由,拿了工资想走就走,和公司没有任何关系了。正式工虽然有各种福利,但扣除杂七杂八的,每个小时只剩下十几块钱。小时工可以随时转成正式工,可正式工转成小时工根本不可能。


由于工人总是抱怨休息不好,温主管向上反映,公司领导决定让我们去住宾馆。晚上还给每人发了一箱很好吃的丑桔、饮料和零食。

下班后,我们几个人就乘坐4辆小车去了宾馆,宾馆门前的大街上照样人来人往,跟平常一样。住了两天,到了3月18日一早,得知宾馆所在的区域要封控,我们的宾馆也被征用作为“隔离宾馆”后,温主管急忙把大家叫起来,一起坐车“逃走了”。

听说加了工资,这天厂里又来了不少人,还有些工人是从已经封控的村子里偷跑出来的。听他们说小路没人管,只是车没办法开出来。到这一天,厂里已经能开三条生产线了。

早晨,我正在5线忙活,4线的一个工友垮着脸来告诉我们,新来的主管对他们说小时工不加钱,“还说别人都封在家里,我们在这儿有吃有喝,还能拿工资,已经比那些封在家里的人好多了。要想加钱就从小时工转成正式工,而他们都不想转。”

我们立刻不干了,3条生产线停止运转了,20多个小时工围着新主管,质问他为什么公司说话不算数?如果不加钱就早说,每天在公司睡地板,一天干十几个小时容易吗?

那个主管只好说:“你们先回去生产,让我们商量一下,到吃晚饭时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不过有句话那个工友说得没错,这家厂的伙食还是挺不错的,是我打工多年吃的最好的地方。

我们工厂的伙食(作者供图)

我旁边的小伙子是97年的,和我是老乡,也是小时工。他干活儿挺快,最近这几天他听说小时工加钱,干得还挺卖力,现在一听不加钱了,立刻就像泻了气的皮球,流水线的后面很快就空了。

5线线长封在家里,管理我们的是8线线长,他也觉得公司做得过分,并不催促我们,而是跟我们一起聊天。就这样做到晚饭时间,主管叫小时工上3楼的会议室。人都到齐之后,一个女主管开始讲话,说这段时间大家为了保订单辛苦了,晚上都睡在地板上,可能都睡得不太好……女主管讲了一堆好话,然后又说已经向公司领导请示了,可以给加工资,“你们觉得加多少合适呢?”

一个小伙子说:“就按你们最初说的,按平时工资的1.5倍。平时是25一个小时,现在就是37.5一个小时。”

女主管问:“你们都同意吗?同意的举手。”

我们都说同意,并举起了手。旁边一个男主管拍了照,说以后不许反悔。大家没想到这么顺利,兴高采烈地跑去餐厅吃饭了。晚上,大家干活儿也快了。97年的小伙儿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命地干。

8线线长模仿他吃晚饭之前干活的样子,“25块钱一个小时你像这样干,半死不活的。”然后又模仿他现在干活的样子,“37块5一个小时你他妈跟充了电一样,这样看钱真是好东西,以后干脆叫你‘37块5’算了。”

小伙子也笑了:“那是,别的方面你随便开玩笑,钱的方面不要跟我开玩笑,一家子等着我挣钱吃饭呢!”




“37块5”也住在葛隆村,之前我们并不认识。

3月23号的晚上,我们得知葛隆村已经解封,只要去村委会办一张通行证就能正常出入。“37块5”毫不犹豫地回去了,我却有些拿不定主意,担心出入证不好办。万一办不下来,还得回到厂里。而电动车已经10天没充电了,怕是没法再跑一个来回。

可我的胡子已经10天没刮了,胡子长得粗硬浓密。我每天戴口罩主要不是防病毒,而是遮住胡子。想来想去,最终我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我骑着电动车飞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有一种鸟儿飞出牢笼的快感。葛隆村的6个出口封了5个,只有村委会旁的一个出口可以进入。出口旁站着3个老年志愿者,让我去村委会办出入证。村委会的一位女士只看了我的核酸检测结果,马上就开了出入证,整个过程不到2分钟,出乎意料的顺利。

我打开阴暗破旧的小屋,开开灯,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我终于回来了。十多天前买的梨和桔子还好好的,我吃了几个,然后洗脸刮胡子,把换洗衣服找出来。

该办的事都办了,我有些犹豫要不要现在就走,疫情期间朝令夕改是常有的事儿,万一明天早上出不去了咋办?但我太累了,还是决定睡一觉,明早再走。被子虽然有些霉味儿,但仍比睡在公司的地板上好多了。

第二天早上不到7点我就出门了,很顺利地出村。路上只有很少的车,也没几个行人。往日我骑车上班时,路上的电动车流像非洲大草原上迁徙的角马群一样多,可今天只有我一个。

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远处的路边居然还睡着一个流浪汉。走近了才看出来不是流浪汉,而是看守被封村庄的志愿者。他应该在这里坐了一夜,下身裹在睡袋里,坐在那里弯着腰看手机,身后还放着一瓶水,就像三和大神。

志愿者在路边休息(作者供图)


这天晚上,主管又让我们去住宾馆,好好休息一下,明晚开始上夜班。

这次找的宾馆好一些,仍是双人间,我拍了张宾馆的照片发在工作群里,有工友很羡慕地说:“现在厂里竟然住这么好了?”他们也很想来上班,可惜都被封住了。

我看窗子外面是亮的,打开窗帘一看,原来是假窗子,外面是一道一尺来宽的空间,上面装了一盏日光灯。我去工友们的房间看了看,全是这样设计的。想在大城市住一间带窗子的房间竟然如此之难,对比自己之前“隐居”的高中家属楼,南北通透,阳台外面就是田野和河流,一眼可以看出去几公里远,真是太奢侈了。

第二天早上,我想出去吃早饭,外面下着大雨。问前台,伞全被借走了。大堂里有沙发有书架,我就坐在沙发上看书。后来又有几个工人下来了,大家就给主管打电话,问午饭怎么解决,主管说他考虑考虑。

我饿得不行,就去一间地下超市买了一桶泡面和一根火腿,回到宾馆泡着吃。等到中午,主管派人送来一箱方便面,每人分了一桶。傍晚6点多大家坐车回厂里上夜班,给我们留的晚饭放在保安室里。

和我搭班的男人是个小个子,瘦瘦的,一张黄脸,眼角都是皱纹,脑门秃得发亮,看上去应该有40来岁了,一问居然是90年生人。他是正式工,已经在这里做6年多了。我问他怎么能坚持这么久,他说:“我之前也干过好几个厂,条件都差不多,换来换去还挣不到钱,最后就在这里安定下来了。”

尽管已经做了好几年,他仍旧没能适应夜班。凌晨3点之后,我并不感觉太累,就是困,有些轻微犯恶心。可以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困,只要有几分钟的空闲,就会坐下来趴在胳膊上睡。

我对面的小个子又困又累,一直在咬牙强撑着,已经有些犯迷糊了。我俩的工作是先拿一根橡胶条装上,再装两块玻璃。天窗流下来,橡胶条还没装,他却去搬玻璃。经我提醒,他尴尬地笑笑说:“我快撑不住了,难受得要命,怎么还不吃早饭呀?”

我说现在就是有早饭也吃不进去,他说:“我也吃不了多少,但起码可以歇半个小时,我没一点儿力气了。”

平时夜班我们都是5点吃早饭,可由于疫情的原因,迟迟不见早饭送来,大家都开始抱怨,说饿了没力气。主管拿来一箱小点心,我们每人分了两块,吃过之后,感觉不太困了。

直到7点钟,早饭才送来。每人3个包子,枚煮鸡蛋,一小碗稀饭。看没人管,有人就开始多拿鸡蛋,后来的人没有鸡蛋吃,只能吃包子。


这天早上8点下班之后,我没去宾馆。

以前我们去宾馆都是坐主管的车,觉得理所当然。这几天只能坐工友的车,大家都是萍水相逢,没什么感情,就有工友向坐他车的人每人收10块钱。我坐的这辆车的工友倒是没说收钱,但老抱怨油费贵,明天他就不带人了。再说了,去宾馆来回要花近一个小时,还没有饭吃,我决定还在公司睡地板。

我去会议室,他们上白班的人刚起来不久,屋里一股脚臭味儿。会议室没有窗户,无法通风透气。我又在三楼各处看了看,发现东头的小图书室不错。

图书室里住着两个上白班的工人,他们已经走了,窗户大开着,没有任何异味儿。我忙把睡袋搬了过来。插上门,关好窗户,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翻了几页,很快就睡着了。

连着上几天夜班,已经习惯了。想着别的工人封在家里,每天吃喝都成问题,而我们住在厂里有吃有喝,每天挣400多块钱,还能经常领到些水果、零食之类的小东西,大家都觉得自己很幸运。




很多村子陆续解封,不断有工人回来上班,看样子疫情很快就要过去了。可我们哪里知道,最困难的时刻才刚刚开始。

三月的最后几天,有人传言说干到月底就放假,只留二十几个老工人。上海市政府的文件下来了,上海要封城,以黄浦江为界,浦东浦西各封5天,我们浦西从1号封到5号。

到3月31号的早上,确定传言属实,我们要放假回家了。小时工回家之后不再有一分钱的工资。正式工哪怕一天班不上,仍旧可以拿到两千多块的最低工资。但正式工这一年所有的假期也都扣完了,绩效奖励啥的也会减少。

而且,我们也没听说哪个工厂要裁员,因为几乎每个工厂都积压了不少订单,急等着开工。工作群里,线长经常追问哪个村解封了。

早上7点左右,我们还没下夜班,上白班的已经来了。有个上白班的男人说,隔离的时候政府会发物资的,“37块5”和他对面的小伙子不相信,两个人还和他争吵了一会儿,说政府不可能给打工的人发物资。

那天下班后,很多人都把睡袋带走了,我没要,留在公司的小图书室里。


怕进村后再出来不方便,我打算先去菜市场买点菜。

菜市场门口有几个工作人员看核酸检测报告、测体温。里面人很多,菜品也还算丰富,就是价格比平时贵些,猪肉22元、青椒14元、鸡蛋7元、土豆5元、蒜苗8元一斤。

想着家里还有一块腊肉,4斤面条,我就只买了1斤青椒、3斤鸡蛋、1斤蒜苗,想着这些东西足够我吃5天了。再说来的时候我也没打算在上海长待,也就没有买冰箱,东西买多了也没处放。

连上了几天夜班,夜里睡不着,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天刚亮我就饿醒了。吃夜饭习惯了,这一夜没吃东西,饿得头昏眼花。我忙起床去村头的小吃店,发现小店还在营业,忙进去要了一碗热干面,两根油条。一共8块钱,吃得饱饱的,真舒服。

我问店主这几天都营业吗?她说营业呀,食材她都准备好了。我放心了,说早知道自己就啥也不买了,在她的店里吃就挺好。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又兴冲冲地跑去吃饭,发现店门已经封了,只得回家煮面条吃。


4月2日下午两点多,村委会的大姐挨家挨户发“疫情防控应急物资领用券”。又过了一会儿,我听有人在喊物资到了,就随大家一起去村中老街排队领取。

我不清楚上海别的地方怎么样,但在葛隆村,外地人和本地人没有区别,每户不论家里有几个人,领到的也都是一样的:2根莴笋、5个土豆、4个西红柿、5棵小白菜、3盒牛奶、1只鸭子。有不少人都把领到的物资拍照发到微信朋友圈,或者发到抖音,说些感谢政府的话。

4月2日政府发的物资(作者供图)

4月3日的上午,每户发了5个苹果;4月6日下午,发了4包中药液、2小袋连花清瘟颗粒,我领回来就扔在桌子上,一包也没喝;4月8日下午,每户领一包青菜,有3棵生菜、4根黄瓜、十几棵上海青;4月9日的晚上,我们领到了2斤五花肉;4月10日的上午,我们又领到了防疫服务包:4枚桔子、10支抗原试剂、2盒连花清瘟胶囊、20个口罩,以及一封上海市疫情防控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的信。

4月10日领到的莲花清瘟和4个橘子(作者供图)




到这一天,葛隆村已经有好几个阳性感染者了,有大白来把他们拉走,密接者居家隔离。房子周围拉着隔离带,门口放着专用的垃圾桶。我们这些没感染的人也不觉得害怕,去村口核酸检测路过他们门口时,还有人伸着脖子往里看看。

按要求,封控区所有人要足不出户,但实际上完全办不到。

葛隆村里的本地人大多是农民,靠种地和收租为生。除了房子值些钱,他们本身也并不太富裕。外来的租户大多是工厂里的体力劳动者。两口子,甚至有两口子带一个小娃的,只租着不足10平方的小屋,屋里当然没有卫生间。

有很多本地人家里也没有卫生间,他们每家都有一到两个用来方便的小木桶,上面有盖子,肚子鼓鼓的,形似罂粟的果壳。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们就把小木桶提出去摆在门口。有两个本地口音的女人拉着铁架子车,边走边把小木桶提上车。一层摆满了,上面再摞上一层,拉到公厕去倒掉,用竹刷子清洗干净,再拉回来摆到原来的地方。

她们应该是多年干这个,哪个木桶是谁家的都分得很清。可能是为了散味儿,有些木桶会敞着盖子摆在门口,好几个小时都不收回去。

这边有很多农村都是这样做,也算是上海独特的景观了。

村里收马桶的女人(作者供图)

外地人大多没有马桶,也有少数人买了红色的塑料马桶。但这种马桶是没人帮忙倒的,要自己提去公厕。有人不想跑路,就直接倒在小河里,再在河边清洗干净。我一直不理解,这种小河居然还有人在里面洗衣服。

还有的人半夜想方便了,不想穿着内衣往公厕跑,就在阴暗的角落里大小便。于是经常会在房角处见到这样的标语——

“禁止在此大小便!”

“在此大小便死全家!”

这就是我们的居住环境,这样的环境是不可能做到足不出户的,因此也没人管,大家都可以在村子里到处走。村中的小河边有很多人在钓鱼,我亲眼看见一个小伙子钓起一条3斤多的鲤鱼。

村中还有不少菜地,看着菜地,我想起罗翔老师的话:人在快饿死的时候是可以吃大熊猫吃老虎的,这不犯法,这叫紧急避险。我总会想,那如果我们这些租户快饿死的时候,来拔几棵菜吃,算不算紧急避险呢?


村子西南头有个小公园,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有一天,我带了本书坐在长椅上看,却看不进去,总想出去。我去公园边的围栏查看了一下,发现围栏很简陋,很容易就能翻出去,有的地方明显有人翻过。翻过去走几十米就是大马路。往日大马路上车流如水,现在静悄悄的,一辆车也没有。

村子的东南头是葛隆菜市场,菜市场和村子之间也有围栏。菜市场的小贩把自家的手机号码和商品种类写在泡沫板上,挂在围栏上。村子里的人需要什么,就打电话,小贩很快就会把东西送过来。每天都有不少人站在围栏两边进行交易,村委会的人也没有进行干涉。因为政府发的物资根本不足以维持生活,如果不许交易,他们就得提供更多的物资。

村口的围栏上,全是附近小贩的售卖信息(作者供图)

4月8日,我在此买了50元猪肉(22元一斤)、两袋面条(19.6元)、20元鸡蛋(7元一斤);12日,我又在此购买了10斤大米(3.5元一斤)、2斤粉条(8元一斤)、1.8升油(40元)、1袋调料,一共100元。比平时贵一些,但也可以接受。

村中的村民也会出售自己种植的青菜,韭菜5元一把,莴笋5元3棵,也不算贵。所以就物资来说,我们暂时不太缺乏,但如果一直封控下去就不好说了。

网购已经完全停止了,我没能在网上买到过任何东西。村里建了一个团购群,但我一次也没参加过。听说有快递员一天能挣上万块,但自封控以来,我就没见过一个快递员。现在快递也不是谁想送就能送的,不然也不可能挣到那么多。




从4月6日开始,就不断有人在葛隆村民群里追问,什么时候才能解封。

“说到6号解封,就没有准备多少菜,现在没菜吃了。”

群主——也就是村委的人说:“村里不断有阳性感染者,怎么解封?”

有村民追问:“本村不是一直处于封闭状态吗?为啥还有这么多感染的?是不是翻墙进来的?村里总得给我们广大村民解释一下,搞得我们现在很恐慌,也很害怕,有什么办法可以杜绝此类事情的发生?”

“想控制除非全部在家封闭管理,足不出户。”

“咋能做到足不出户?我天天看见一群人在河边钓鱼。”

“钓鱼咋啦?我们一不扎堆二不聚集。”

“那上厕所咋办?屋里又没有厕所。”

“公厕脏得很,也没人打扫没人消毒。”

这时候群主才说:“我们会派人去打扫消毒的。”

有村民发了一张动图,一个男人左手端着一大碗土,右手拿着筷子往嘴里扒拉。说:“再不解封我只有吃土了。”

有村民说:“早点睡吧,不要想太多,想太多也没用,这不是你我能解决的事儿。管好自己,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群里安静了一会儿,又有人冒出来说:“听说葛隆又有人中奖了?妈的,解封遥遥无期了。”

片警立刻出来发言:“不信谣不传谣,网络不是法外之地……”

大家已经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几天前,我房子对面的两个男人大吵了一架,差点打起来。第二天,我房子后面的两口子又吵了起来。每个人都好似憋着一肚子火。


4月16日一早,我收到了厂里发的物资:30枚鸡蛋,3斤多猪肉,2根莴笋,3根青茄子,3根紫茄子,3根西葫芦,3棵生菜,1棵花菜,17棵上海青。

很多工厂都不会给工人发物资,更何况我们只是小时工。我们工厂已经很不错了。

4月16日工厂发给工人的物资(作者供图)

根据上海小区疫情速查小程序得知,葛隆村目前仍属于最严格的封控区,最近的阳性确诊日期是4月8日,预测解封日期是4月22日。但如果22日之前再有确诊,解封日期还得往后顺延,所以具体哪一天能解封仍不确定。

就像新闻里说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嘉宇    实习 | 澜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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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 舍 郎 

初中辍学,农民工,

干过缝纫工、泥瓦匠、

水电工、锅炉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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