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要强的“刀子嘴”,活成了浑身长刺的怪物 | 人间
她说自己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平心而论,捅出去的刀子就算没有恶意,给别人带来的伤害也是真的。
配图 |《隐秘的角落》剧照
殷贵平是省城某医院的一名电工,除了日常维护电力系统,一些医疗设备出了小毛病他也能修。1998年,医院第三次福利分房,工作多年的殷贵平终于分到了一套90平米的新房,随后他们一家三口就从钢厂宿舍搬进了医院的家属大院。
那时,家属院的各个楼顶天台不上锁。夏天的晚上,住户们拖着凉席、竹床去天台纳凉、聊天。一天晚上,楼顶又满了,一个陌生女人端着一大盆切好的西瓜,朝众人大声吆喝道:“来来,大家来吃西瓜,可甜!”
这声音响亮、豪气,很有穿透力,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循声望去,只见女人梳着一丝不乱的盘头,戴着一副细框眼镜,文气又漂亮。只是她眉间有点川字纹,显得有些严肃,让人一瞬间就想到了学校里的数学老师。
“你这西瓜怎么卖?”有人打趣。
“不卖,都是邻居。我和贵平刚搬来6楼,我姓李,在钢厂上班,国企!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我们单位效益好,发的西瓜。”女人特别热情,脸上满是自豪,尤其是“国企”两个字的音调格外不同,尾音往上翘着,两眼放着光。
90年末国企纷纷改革,很多人都下岗了,还能留下的人要么是单位效益确实好,要么就是个人才。李阿姨的话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兴趣,大家一边吃着她的西瓜,一边围着她打听钢厂的近况,比如工资多少,过年过节发什么福利等等,她也不厌其烦地答复大家。最后,“人精”一样的办公室主任匡爷爷总结道——“好单位,能干人!”
据说,李阿姨是念药剂学专业的中专生,毕业后就离开东北老家,进了钢厂的医务室。因为能干又漂亮,她的追求者很多,但随着了解的深入,大家都发现她脾气似乎不太好,很多条件不错的男同事也就望而却步了。殷叔叔当时在钢厂做临时工,性格有些面,要说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了。李阿姨一直拖到28岁才和他结了婚,在家自然是说一不二的。
因为儿子殷明出生了,李阿姨申请调岗去食堂管理部做会计,这样就可以不用值夜班。事实证明,她确实能干,不仅跨专业把会计工作干好了,还在食堂学了一手好厨艺,无论是什么小吃、点心,只要她吃过,都能在家做出来,炸个丸子、做个馅饼,味道比外面卖的还好。其他家务活儿更是不在话下,地板砖擦得能照人影,丈夫、儿子从里到外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当时,医院家属院里谁不羡慕李阿姨呢?我家对门的闵医生就常跟我妈说:“还是国企单位好啊!你看那小李,每天上的是白班,下班又早,直接从食堂带回鸡鸭鱼肉给一家人吃,厂子里发这个又发那个,怪不得人家学药剂的愿意去当工人,那工作实惠啊!你看我们两口子都在医院,说起来都是读了五年本科的大学生,每天累死累活还上夜班,谁也指望不上谁。”
90年代,医生们的收入普遍不高。93年,一个科室主任一个月也就四五百,难免会羡慕钢厂、电力这种富得流油的单位,李阿姨应该也深知这一点。
平日大家相处,她总会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一些优越感。她的儿子殷明与我年纪差不多,有时我们几个小孩去她家玩,她总会扯着我们的衣服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看,然后撇撇嘴说:“这个料子不好。便宜货,我家殷明身上穿的全都是纯棉或者丝绸的。”或者会很热心地拿出家里的水果给大家看,“这苹果是山东的,可好吃了,跟那种本地的味儿不一样。我们家东西都可贵了,全是我们单位发的。”
不仅对小孩炫耀,李阿姨对身边的大人也毫不掩饰。那时候,父母一直教育我在外面不要攀比,而在条件比自家差的人面前说,更是很没有礼貌的事。可李阿姨却似乎并不懂得这个道理,每天都听得见她大着嗓门、哈哈笑着跟人说,谁家孩子脚上穿的鞋子才20多块,她给她家殷明买的可都是一两百的“牌子货”,搞得大人小孩都很不好意思,又不好辩解什么。
不过,如果谁家买的东西真的比她买的贵,她又会十分挑剔地指出贵的东西哪里不好,根本不值那个价。
刚开始,大家只觉得李阿姨这个人心直口快,不是故意的。但次数多了,也渐渐品出味儿来,背地里都叫她“刀子嘴”,也都不约而同地疏远了她。
因为搬家的缘故,我们家与李阿姨失联多年,直到2013年,她才重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当时我外公中风卧床,需要一个全职保姆来护理,可是愿意伺候失能老人的保姆实在难找,前后一年多,家里跑了40多个保姆,最短的只干了半天。
这时,有人向我妈介绍李阿姨——她五十出头,从钢厂退休后在家闲了一年多,一直想找个事儿干。我妈也觉得,毕竟是老邻居,知根知底,李阿姨干活麻利又学过药剂学,照顾病人应该不成问题,双方就迅速把这事儿给敲定了。
上岗后,李阿姨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儿,把外公收拾得很清爽,一下减轻了众子女的负担。我妈本来很满意,但很快就发现李阿姨的这个“刀子嘴”依旧不饶人——干休所的工作人员每周都会来外公家打扫一次卫生,可自从李阿姨来了以后,便时常当面嫌弃人家打扫得不干净,非得亲自再弄一遍。
那些工作人员本也不是家政,不过也是例行完成工作,受了气回去就跟所长告了状。我妈与李阿姨沟通了几次,无果。后来,工作人员干脆每次上门就草草打扫一下,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打发时间。李阿姨一边抱怨现在的年轻人不如自己当年能干,一边重新打扫卫生,那些工作人员就说一堆漂亮话奉承她:“您在哪里都是个尖儿!”
后来,大家甚至拿这件事当成了一个“笑话”——“她就算是个‘尖儿’,又不能给她评个先进。拿一样的钱,多干活儿,她到底是咋想的?”
除了嘴上爱与人争长短,自觉照顾病人已经得心应手的李阿姨又开始自作主张了。外公中风后要靠吃药维持现状,但二姨发现李阿姨竟然擅自给外公减药了——每天都要吃的降压药,李阿姨一个星期只给外公吃两三回。
二姨问了一句,李阿姨就一蹦三尺高,“我一个搞医的,我清楚得很,我都是为老头子好。我给他量了血压的,血压高了我才给他吃,不高就不吃,这不是在给你们省钱?再说吃药有什么好?我都有给他喝芹菜汁的,那个可降血压了。”
我妈一听,赶忙去给外公量血压,果然高压更高了。她忍着火气跟李阿姨解释,说高血压患者服药是终身的,千万不能吃几天降下去了就不吃,这样只会让病情更严重。至于芹菜汁能降血压,只是传说中有保健作用,并不能代替药物。李阿姨听了,一脸不服气。
后来,家人又发现李阿姨几次给外公喂了其它药。一问,她就又开始振振有词讲药理,说自己看过说明书了,换的是更便宜、更有效的。说着还拿出自己读中专时的成绩单给我妈看,以此证明自己当年的成绩很好。
家里人一度想辞退李阿姨,但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保姆,只能先把外公的医保卡从她手里收了回来。
2017年,向来不求人的李阿姨求我妈在医院给她儿子物色一个对象。那时殷明已经28岁了,在银行做客户经理,人长得帅,性格也温和。我妈给他介绍了几个年轻的医生护士,只有一个姑娘有下文,可李阿姨又嫌人家长得不好看,且家庭条件一般。
我妈在电话里说起这事,我就想到了一个研究生同学。她叫许滢,比殷明大2岁,长得漂亮,家庭条件也好,刚回国在省城工作。到了“五一”,我回家请他俩吃饭,没想到这对俊男美女真看对了眼,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一开始李阿姨还挺高兴,逢人就说自己儿子也是个“尖儿”,谈的女朋友不仅学历、收入、颜值“三高”,姑娘的父母也都在老家体制内担任要职。但随着殷明陷入热恋,李阿姨又感到失落——约会导致儿子回家越来越晚,都没什么时间陪她了。我妈笑着宽慰李阿姨,说孩子大了都这样,可李阿姨似乎并没有听进去。等这年中秋节,母子之间的矛盾就爆发了。
由于许滢并不是我们城市本地人,这一次过节也没有回家,两人说好要一起好好过个假期。可第一天晚上殷明11点刚回家,李阿姨就不高兴了——她自己和婆家关系不好,丈夫独自回老家过节去了,她要求殷明第二天在家陪自己,不准出门约会。可殷明已经答应第二天带许滢去游乐场了,自然不愿意失约。
李阿姨没想到从小听话的儿子居然会“忤逆”自己,就生起了闷气。到了半夜,竟偷偷摸进殷明的房间,打开他的微信查起他与许滢的聊天记录来。
热恋中的小情侣说话自然缠绵悱恻,李阿姨看了之后怒不可遏,立刻粗暴地推醒殷明,要他跟许滢分手。殷明还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了母亲给许滢列了3大“罪状”——第一,这姑娘还没结婚就和男人说那么露骨的话,不正经、不要脸;第二,许滢提到她老家的彩礼一般是20万,女方开口要钱就是没规矩,这彩礼给多少、给不给都应该由男方家长说了算;第三,许滢觉得双方父母见识和阶层不同,怕将来有矛盾——在李阿姨看来,这是许滢极度瞧不起她。
后来许滢跟我解释,说自己和殷明聊天都是有具体语境的。比如彩礼,她根本不是索要,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而且她在聊天中也提到自己已经在省城买了房,爸妈还给她准备了99万的嫁妆,“这些他妈妈也看到了,怎么不说这个呢?”
而“见识和阶层”的话题也是殷明先提起来的,他怕许滢的父母看不上自己,许滢还安慰他,说自己爸妈不是那种人,只是希望殷明未来能在两家人之间调和。殷明当然也是这么跟母亲解释的,但李阿姨不依不饶,一定要他分手,否则就不许他睡觉,哪怕睡着了也要把他扇醒。
接连闹了几天,殷明实在被逼得受不了,就假装答应和许滢分手。
那段时间,李阿姨在外公家根本坐不住,每天下午都要早走一个小时,只为去跟踪殷明。如果他离开银行后没有及时回家,她就要去看看,他是去了哪儿、见了谁。
一个多星期以后,李阿姨终于把殷明堵在了许滢家,她打电话叫来丈夫,把门敲得山响。许滢打开门,一时间都愣住了。
“殷明在里面,我能进去吗?!”
许滢这才意识到来人是男友的父母,打了招呼之后,就把二老请进了门。谁知李阿姨看也不看许滢一眼,径直拽着殷明就要他跟自己回家,“以后不准再跟她来往了。”
许滢感到莫名其妙,越想越生气,就质问为什么。李阿姨用手指着她的鼻子说:“我进来了半天,你也没叫我坐,一点修养都没有,这是第一个原因;你不尊重长辈,这是第二个原因;我家殷明跟你分手,你还缠着他,一个女孩一点矜持都没有,这是第三个原因。我这个人最正直,说话做事都讲证据,从来不冤枉别人。你们俩微信里说的那些话,我可是全都拍了照,留了证据的。你们见过几次面,去过哪,我也都拍了照……”
此话一出,许滢脸色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殷明也气得发抖,他大声斥道:“你过分了知道吗?你还正直?你这是在犯法!”
殷叔叔想打圆场,刚说一句“都是自己人,没那么严重”,就被李阿姨呵斥闭嘴了。她转脸就去抓挠殷明,骂道:“我是你的监护人,我管教你犯什么法?你跟我回去!我这都是为你好。”
许滢突然冷笑道:“他一个成年人,心智健全,好像不需要监护人。”
李阿姨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许滢尽力克制情绪,表示双方可能有什么误会,需要沟通。她还让李阿姨不要生这么大的气,对身体不好。李阿姨完全不领情,对她吼道:“我怎么样不用你管!我告诉你,我就没看上你,你一个外地人,年貌也配不上我儿子,我也不知道你父母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图我们家房子!”说完,她又去拉殷明,说要帮他在钢厂再找一个对象,“不在外面找不三不四的人了。”
殷家父子向来对李阿姨的指示是无条件服从的,但这次殷明却发了狠,说母亲如果再不走,他就要报警,说着还掏出手机。李阿姨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李阿姨吼了丈夫,并甩下狠话,说要找电视台曝光许滢。
虽然她也就是吓唬一下他们而已,但经此一闹,许滢的情绪受了很大影响,一度无法正常上班。连我都觉得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想劝她赶快分手,但殷明对这段感情却十分坚持,直接从家里搬了出来。再往后,李阿姨每天打电话、发微信“轰炸”,殷明索性把李阿姨拉进了黑名单。
那年,我回老家看外公,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李阿姨。她的轮廓依稀还有年轻时的样子,只是面容苍老得厉害,戴着眼镜也遮不住松垮的眼袋。
李阿姨还是那么热情,又是切水果又是拉家常,期间有意无意地向我打听许滢的家庭情况:“她爸爸到底是不是交通局局长?妈妈是不是法院副院长?我家殷明单纯,我怕他被骗了,现在的外地女孩贪图本地人条件的有很多,你以后找对象一定要找本地的!”
我看了她一眼,心里很不舒服,于是故意阴阳怪气地回话:“许滢的家境当然是真的,但即使是交通局长和法院副院长又怎样?也不如在国企当个职工。李阿姨您也是外地人,殷叔叔娶了您,不也挺好的吗?要是没有您,殷叔叔家哪有这么好呢?”
李阿姨听了居然还挺开心,十分骄傲地说国企待遇确实好,不仅上班轻松,生病了还有医保,“不像别的地方,听起来工资高,其实拿不了几年。”
然后她又拉着我开始回忆过往,比如那时她在钢厂食堂吃过多少好东西、参观过多少兄弟单位的食堂,“这么长的青鱼我都吃过!”她伸开双臂比划着,“我领导可喜欢我了,我们食堂管理部每次出去学习,都有我!”
李阿姨说得兴起,一定要留我在外公家吃晚饭,还专门跑出去买了好几个硬菜,有大龙虾、牛排和甲鱼,“都算我的,不动你妈给的伙食费。”
她进了厨房一顿忙活,手艺一如既往的好,但我却吃得不是滋味。李阿姨真的不是坏人,就是嘴巴太毒了。她说自己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平心而论,捅出去的刀子就算没有恶意,给别人带来的伤害也是真的。
自从殷明离家出走后,李阿姨三天两头就向我妈请假,要去银行堵他。我妈劝她要学会放手,但李阿姨表示殷明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什么事都不瞒她什么都听她的,读到大学在外地还每个节日都回来陪她。现在这段时间在外面住,说不定已经“跟人学坏了”。
银行大堂里人来人往,李阿姨三天两头跑去坐着,又不办业务,搞得殷明在同事领导面前很难堪。那天降温了,李阿姨又跑去银行给殷明送冬衣,银行已经过了营业时间,虽然铁闸门还没拉下来,但保安按照规定不让李阿姨进去。
李阿姨的“刀子嘴”又发作了,她指着保安说人家是外地人,“就你那个穷样儿,活该被歧视。”说着她撞开保安往里冲,人家见她是个女的,年纪也大了,也不敢继续拦着。李阿姨直奔会计主任面前,对方正在盘点单据,被她吓了一大跳。弄清楚她的来意后,主任就说银行要关门进行夕会和内部盘点了,让她回家去等。可李阿姨哪里肯听,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那天殷明刚好外出见客户了,“组织”实在拿李阿姨没办法,只能打电话给他。殷明匆匆赶回,可李阿姨就是铁了心不肯走,非要殷明当着“组织”的面跟她道歉,还要他保证以后都要回家住。包括银行保安,也要因态度不好向自己道歉。
母子俩谁都不肯妥协,最后银行只好报了警。警察主张调解,劝银行方面算了,但李阿姨不依不饶,又哭又闹,说自己是国企职工,拿过多次“先进”,银行居然把她当无业泼皮对待,毫不尊重她。最后,警察忍不住发话,说她已经扰乱了营业场所秩序,拘留三五天没问题。李阿姨这才作罢。
这事把李阿姨气得不轻,她在家躺了两天,又给我妈打电话,说自己心脏不舒服住院了,得继续请假。得知她一个人住院,无人照料,我妈怕出事,就先联系殷明,但电话打不通;又给殷叔叔打电话,他却支支吾吾地说,自己在老家照顾老娘,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作为曾经的邻居、现在的雇主,我妈只好又找到钢厂的工会,想问问他们能不能派人帮忙照顾几天。
那头的接洽人是个爽快大姐,在电话里讲得很直接——他们不太想管这事,“您是好心,可李玉琦这个人,叫人怎么说呢?单位上下叫她得罪了个遍,我们也不好安排。”
大姐给我妈说,有一年钢厂要评全省安全生产单位,如果评上,职工都有奖金领。结果在那个当口,李阿姨在食堂摔了一跤,骨折了——这当然算工伤,可如果上报,评选就泡汤了。单位领导和工会都出动了,大家在慰问的时候给李阿姨做思想工作,希望她不要报工伤。领导承诺,花多少医药费单位都补偿,过后再给她涨一级工资,提拔也优先考虑。可李阿姨严词拒绝了,还说领导和工会同事不诚实、不正直,自己作为“模范”绝对不做这样的事。最后,她报了工伤,还拿了二级残疾证,全体职工的奖金都没了。
后来,有残疾证的人坐公交车不用花钱,李阿姨还在单位得意地跟同事们说:“做人就是要正直,坐车不花钱,这就是好报。”
尽管恋爱过程很艰难,但殷明和许滢还是结婚了。
许滢父母非常通情达理,虽然刚开始得知李阿姨的种种行为后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但最终还是尊重了女儿的选择,陪嫁什么的也一分不少。
在新人的婚礼上,李阿姨表现得特别活跃,仿佛主角是自己。她打扮得很精致,金银首饰也戴了不少,但并没有哪个宾客围着她问这问那。因为整场婚礼,男方家一个宾客也没来——李阿姨和婆家人结了仇,早就不来往了,她自己的东北娘家人也没有出现。
后来,有人故意问起这事,李阿姨的表情就有些不太自在了,只说娘家人都很忙。然后她又说起了自己“体面”的家世:她父亲曾是东北某部队医院的院长,家里还有勤务兵;她哥哥是商人,跨省生意做得很大;妹妹、妹夫都在税务工作……末了,她又补充了一个新细节:当初她父亲分得了一套南方某省城的房子,但他高风亮节,没要,不然她家的条件会更好。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话存在破绽,显然是在吹牛,于是无人回应。李阿姨自觉无趣,又临时提议要上台给大家表演跳舞。大家吃惊又好笑,哪有婆婆在儿子婚礼上表演广场舞的?要不是司仪拼命拦住,不知道她那天要闹出多大的笑话。
后来,殷明和许滢去东北玩,小姨一家接待了他们。从长辈们的口中,殷明才渐渐理解了自己的母亲。
李玉琦生在一个六口之家,她父亲并不是什么部队医院的院长,只是一名普通的军医,母亲是一个家庭妇女。两人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养育4个孩子,其实并不容易。
在过去的大家庭里,儿子总是能得到父母更多的偏爱,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但李玉琦不甘心,她从小性格要强,不像妹妹那样会撒娇,于是拼命地学习、承担家务,希望以此博得父母的青睐。但家里的孩子实在太多了,大人的精力也十分有限,李玉琦的努力并没有被父母看到。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总是轮不到她。
要强似乎成了李玉琦生命的“底色”,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她凡事都要争个输赢。父母都觉得她有点认死理,动不动就为了一点小事跟大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就算被打死也不肯说半句软话。渐渐地,他们的心就更偏了,比如要去长春走亲戚,带走了其他三个孩子,唯独丢下李玉琦。
那年,李玉琦和妹妹一起中考,家里的条件只允许一个人去读高中。李玉琦觉得肯定是谁考得好就让谁去读高中,可父母却让心爱的小女儿去读高中,让成绩更好的李玉琦去念中专。从此之后,李玉琦就彻底看清了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分量。中专毕业后,她就不怎么和家人来往了,找工作、远嫁、生孩子,这些人生大事都是自己拿的主意。
因为性格不够软,说话也不好听,李玉琦一直处理不好跟周围人的关系。渐渐地,她越发像一个浑身长满锯齿的“怪物”,割伤身边的人,最后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横冲直撞又孤独地活着。
今年5月初,李玉琦阿姨因为脑溢血走了。我妈在电话里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十分感慨:“你知道吧,她单位没有给她开追思会,你殷叔叔和殷明也没给她办个丧事,直接火化领骨灰了。你说她这一辈子啊,要了一辈子强,哎,到头来也没有人给她一句她想要的评价。”
说完,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江 可 乐
在钢筋水泥里赚钱,
去烟火里隐居
本文头图选自电视剧 《隐秘的角落》(2020),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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