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房子套牢的失足女,在拘留所里求转运 | 人间
田桂梅用她那只干枯的右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自嘲地一笑:“我知道我做的事让人看不起,但是我要生活呢,老伴还要吃药,我只能不要这张老脸了。”
配图 | 《耀眼》剧照
从警校毕业后,我考回家乡成了一名女警。按照惯例,刚入警的新人第一站都要到监管支队轮岗,一部分人被分到看守所,我则被分到了拘留所做管教民警。
我所在的拘留所是一个中型所,有一个占地1500多平米的独院,院墙虽然高,但没有拉电网,没有那么重的“囚笼感”。白色的院墙上用黑漆刷着标语:“以法管人、以理服人、以情动人”。小院的南边有花园,里边种着一大片向日葵。贴着北院墙有一座二层小楼,楼下是男拘留区,楼上是女拘留区。
每年大约有上千个女性被拘留人到这里接受处罚,她们犯的案子不一,有的是殴打他人,有的是盗窃财物,有的是赌博、吸毒或卖淫……她们的年龄跨度很大,老少都有,时间一长,我也就见怪不怪了。但遇到田桂梅的时候,我还是稍稍地惊讶了一下——她是“50后”,卖淫被抓的时候,已经64岁了。
光看外表,我很难把田桂梅和“失足妇女”联系在一起。入所时,她穿着一件橘红色棉衣,可能是因为洗了太多次的缘故,衣服的布料都有些发白了。她烫着一头卷发,头发染成了红棕色,不用摸就知道发质又沙又柴。这可能是缺乏营养导致的,也可能是使用了劣质的染发剂。
我见过一些失足女,可能是因为来钱快,她们很舍得花钱,尤其舍得为自己的外表花钱。她们的穿着打扮非常迎合男性审美,有的还会去整容。有一个1976年生的大姐,秉承着“活到老,整到老”的信条,割了双眼皮、垫了鼻子、丰了唇、填了额头,把能做的项目几乎做了个遍。凭借着整来的美貌,她的客户不乏“80后”和“90后”。她进所时的同案就是一个“90后”男性,本科毕业,公司职员,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
相比之下,田桂梅太朴素了,穿着打扮甚至略显寒碜。
按规定,管教民警应在被拘留人入所的24小时之内开展首次谈话教育。我拿着田桂梅的体检单,发现她没有妇科病,只是血压很高,就打算从这一点切入谈话。
我问她都这么大岁数了,又有高血压,怎么会干这个?田桂梅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她突然变得很激动,左手捂着脸,右手不断地摆动,不停地说:“别说这个,别说,太丢人了。”
很快,她的一张脸就憋得通红,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赶紧叫来所医——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田桂梅的血压已经高达到180mmHg了。医生给她开了点硝苯地平,她却没有直接吃,而是先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钱?”
我入所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我感觉田桂梅对与“钱”相关的事情都十分小心,甚至有些敏感。听我说这药是免费的,她才吃了下去,情绪也慢慢平复了。
我担心继续询问会刺激到她,只好中断了首次谈话。
中午,监控室打来电话,说女拘室内有人“伙吃伙喝”。
为了防止拘室内产生牢头狱霸,公安部制定了一系列的硬性规定,其中一条就是不允许被拘留人聚在一起吃饭。平时我在开展教育工作的时候反复强调了这个规定,但还是有人明知故犯,我很恼火,立即赶到拘室门口,想看看到底是谁如此胆大。
透过窗户上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向里看去,大部分人都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她们把所里配发的盛放衣物的整理箱当饭桌,上面摆着几个软软的塑料碗,里面装的是所里统一分发的午餐和自己订的菜。拘留所统一配发的饭菜很简单:早上一碗粥,一点咸菜;中午一碗大米饭,一碗没什么油水的肉菜,一碗汤;晚上一块米糕,一碗素菜。因为伙食寡淡,很多人会花二三十块钱订一个肉菜,分成两顿吃,还有人经济条件好,一次订几个菜。
本来大家各吃各的很合规矩,但新来的田桂梅却和马芳坐在了一起。她俩把两个整理箱拼成了一个大桌,饭菜随意地摆在上面,你夹一筷子我夹一筷子,吃得亲亲热热,好像是一家人。看到这一幕,我的火一下子就蹿了上来,当即喝止:“拘室内不允许伙吃伙喝,田桂梅新来的不知道,马芳你也不知道?剩下的人也不知道?就在旁边看着,不知道提醒也不知道报告吗?”
田桂梅吓了一跳,她似乎没想到自己吃个饭也会捅篓子,于是着急忙慌地从铺位上爬下来,小跑到窗口跟我解释:“管教别生气。马芳是好心,我没订菜,她可怜我才让我跟她一起吃。”
中午订菜的时候,田桂梅确实什么都没买,我看着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窘迫,一时也说不出苛责的话,只能对马芳说:“我不反对你尊老,想给她吃点好菜。你可以把菜拨到她碗里,但不能违反规定聚在一起吃。吃完饭你们轮流念监规,一人一遍,好好学习,以后不许再犯。”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食堂的路上顺便到监控室里看了看,发现女拘室里只有田桂梅一个人在擦地。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足女向来是拘室里最懒、最不能吃苦的那拨人,对脏活累活是能推则推、能躲则躲,就算被分到了擦地的任务,她们也是草草糊弄了事。可是从田桂梅的擦地姿势就能看出,她是个干惯了累活的人,而且她还干得很认真,那些被她擦过的地砖闪闪发亮。
此时的女拘室里,旁人正懒洋洋地坐在铺板上说笑,我的第一反应是田桂梅被人欺负了。来不及去食堂,我先赶到女拘室门口,一脸严肃地敲窗户。见到我,里面的女人们照样嘻嘻哈哈,笑容满面地跟我打招呼:“管教早上好。”
作为管教民警中的新人,我因为面孔年轻,性格温和,做不出对被拘留人破口大骂的事情,所以威慑力一向薄弱。田桂梅本是背对着我的,听到我来了,她扶着腰艰难地转身,学着别人的样子打招呼:“管教早上好。”
我赶紧让人把她扶起来,然后板着脸对众人说:“她是这个拘室年纪最大的人,虽然犯了错误到这里来接受教育,咱不能把她养起来,但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干活——都在旁边看热闹,你们怎么好意思?”
众人的脸上浮现出了尴尬的神色,田桂梅又跑来窗口和我解释,说大家对她很好,把订的菜分给她吃,所以她想做点事情回报她们。她唯恐我不信,急得满脸通红,一边解释还一边比划。
听了这话,我更觉得“禁止伙吃伙喝”的规定是如此正确。如果放任不管,一些人就会仗着自己有几个钱,在拘室里用小恩小惠拉拢人,从此不用亲自干活,甚至还有人服侍——牢头狱霸就这么产生了。
我让她们全体起立,再次强调了拘室里的规矩。众人安静了一会儿,我的“耳目”宋艳开口解释道:“管教,真不是我们不想干活。大姨说白吃我们的菜,心里不踏实,非要自己干。说我们要是不让她干,她就不吃我们给的菜了。她这么大岁数了,我们是想让她吃好点,才没跟她抢活干。”
我没想到田桂梅是这么要强的一个人,不禁对她更好奇了。我将她带到谈话室,想继续上次未完成的谈话。
我先问她,家里都有什么人?
提到家人,她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连褶子都舒展了不少:“我老伴和我儿子。”
我很惊讶:“你老伴知道你干这个(卖淫)吗?他同意吗?”
田桂梅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慈祥、平和的神态全都消失,只剩下尴尬和惶恐。她没有答话,只低低地“嗯”了一声,显然不愿意多聊。
我又问起她儿子的情况,她才打开了嘴巴。她像是按捺不住心里的骄傲,对我说:“你不知道我儿子有多聪明。他说话、走路比一般孩子都早,八个月的时候就会叫妈了,一岁多已经满地跑了。他学什么都快,性格又好,见人就笑,邻居都说他以后肯定有出息,比我们两口子都强。”
“你儿子现在在做什么?”我觉得田桂梅的话有水分——如果她的儿子长大后真有出息,又怎么会让母亲沦落至此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田桂梅的儿子早早辍学,几年前去南方打工,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
田桂梅入所几天了,到了中午订菜的时候,她还是什么都不订。
那天马芳点了一碗鲅鱼炖豆腐,嘱咐食堂大爷要少放点盐,大爷就说她:“都进了拘留所了,你还挑三拣四的。”
马芳性格强势,被冷不丁的刺了一句,登时就像一只斗鸡一般乍起了膀子。但她想想自己的处境,还是不得不低头跟食堂大爷说好话:“大姨高血压,不能吃太多盐。”
听马芳这么说,其他人也纷纷要求少放盐——这几天,女拘室里有不少人把自己订的肉菜分给田桂梅菜吃。
一般人进了拘留所都会变瘦,一是因为突然失去人身自由,心情不好;二是里面条件有限,吃不好也睡不香。可田桂梅竟然被大家给养胖了,她脸上的褶子被肉撑开了不少,气色也比入所前要好得多。
田桂梅坐在铺板上,双手合十,不住地给大家作揖:“谢谢,谢谢你们。你们不用特意为了我少放盐,我能吃上几口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们还是说:“少放盐健康!”“对,我们也吃得健康点,就当进来养身板了!”
田桂梅知道这都是托词,她感动得直抹眼泪:“我怎么报答你们呀!”
每周拘留所都会组织被拘留人会见亲属,会见前会让他们先给亲友打电话说明会见的时间和注意事项。每次打电话之前,女拘室内都喜气洋洋的,门一打开,她们就迫不及待地从铺板上跳下来排好队,可田桂梅却坐在她的铺位上一动不动。
我以为田桂梅的身体不舒服,连忙过去询问,她却说自己不想打电话:“我家离拘留所远,老伴来看我不方便。既然不能来,那打不打电话都没什么意义。”
每周两次的“亲情通话”是安抚被拘留人情绪的一剂良药,我觉得如果田桂梅不去打电话,等同屋的人回来,那种与家人沟通之后的欢快气氛可能会让她更加失落,于是劝她:“就算老伴不能来看你,打一通电话说说话也好。”
田桂梅被说动了。
打电话的队伍排列整齐,一开始还挺正常,但轮到田桂梅的时候,本来安静的队伍突然骚动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指责她耗时过长——被拘留人给亲友打电话的时间有限,如果前面的人超时,后面的人讲话的时间就少了。
我连忙上前询问,田桂梅依依不舍地把话筒挂回墙上,说道:“管教,我老伴一直没接电话,我耽误大家时间了。”我看出了田桂梅的心思,于是就让她先排到队尾去,等所有人打完电话,我再单独给她几分钟。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和田桂梅聊了起来。田桂梅说,她老伴之所以没有接电话,是因为他在十几年前就得了脑血栓,现在已经瘫痪在床了。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进来了,谁照顾他呢?”
田桂梅犹豫了半天才说:“我托了老李哥隔天给他带两个面包吃。”
提起“老李哥”,田桂梅的神色有点奇怪,眼神也开始躲闪。我有个大胆的猜测,问道:“是你的‘顾客’吗?”
田桂梅几不可见地点点头,我想问更多的事情,她又不开口了。
等所有人打完电话,我又额外给了田桂梅十分钟时间,但电话那头始终无人接听。这时我有些后悔劝田桂梅打电话了,一直打不通的电话,无疑会加重她的负面情绪。
回到拘室后,同屋的人也察觉到了田桂梅的情绪不对劲,几个人围在她身边和她说话。我稍稍放心了些,有人开解,就不至于发生极端情况。
我又看了看田桂梅的资料,她的家在火车站前的一个老旧小区里。
在30多年前,那一带是本市最繁华的地方。当时这座城市还很年轻,矿产储量多到好像永远也开采不完。一处矿产就能养活好几个大国企,不乏高收入、高福利的工作机会。许多技术人才响应国家号召来这里工作,外地民工也纷纷来这里卖力气,还有许多外地商人赶来“淘金”。外来人口的到来带动了整个城市的经济发展,各行各业欣欣向荣。
也许是为了让人一到这座城市就能感受到繁华的气息,市政府围绕着市中心的火车站做了大量的建设:市政府大楼就盖在火车站对面几百米的地方,附近还盖了最好的学校、最高端的商场、最大的广场和公园……于是,本地人都以搬到火车站前居住为荣,外地人混好了也愿意在这附近安家。
小时候,我家离火车站也不远,我至今还记得那里的热闹景象。街边的商店鳞次栉比,透过西餐厅的大落地窗,能看见锃亮的刀叉;影音店为了招揽租客,会当街放映好莱坞大片;一年四季,各式各样的衣裙在外贸店的假人模特身上轮换……这些东西曾让我无比向往,但那时我的零花钱不多,最常光顾的还是火车站外面的饺子摊。向老板要一碗饺子,一边吃一边听来自天南海北的旅客谈论各种见闻,这就是我童年的一大享受了。
后来,本市地下的矿产资源渐渐枯竭,劳动岗位也随之减少,青壮年找不到工作,不得不离开去其他地方谋生。他们走了,也带走了这座城市的朝气。那些我小时候感觉高不可攀的店面,逐渐变得肮脏破旧到难以下脚。火车站也像个迟暮的老人,越来越安静。后来,市政府决定把办公楼搬迁到更有发展、更现代的新城区,往日的市中心终于被时代抛弃了。
没几天,监控室又打来电话,说女拘室里有人又蹦又跳。
为了保障被拘留人的安全,拘室内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造,包括消除悬挂点、降低床铺高度、给拘室内的尖锐设施包角等等。但最终能保证被拘留人安全的还是他们自己不作不闹,因此拘室内是不允许进行蹦跳等剧烈活动的。
我怒气冲冲地走到拘室门口,发现违反规定的还是田桂梅和马芳。她们一再犯错,我实在生气,就让全拘室的人一起罚站,然后把宋艳叫出来问话。
宋艳说,大家聊天的时候,马芳自诩“半仙”,说自己能请出马仙帮人“办事情”。她说得天花乱坠,好像只要她出手,就一定能帮人改变命运。田桂梅听了很心动,主动要求马芳帮自己看一看。马芳答应了,嘴里开始振振有词,又手舞足蹈起来,“好像真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一样”。
马芳是个神婆,几天前,因诈骗但未达刑事标准被处以十五日的行政拘留处罚。她收费还挺贵,可不是三五百块钱就能打发的,田桂梅没钱,大家都知道,难道是马芳“大发善心”了?
宋艳摇摇头,说田桂梅已经承诺出所之后会给马芳一千块钱的辛苦费。听到这话,我着实被气坏了——这个马芳,不思悔改,在拘室里还敢继续诈骗。田桂梅也是愚昧至极,平时连二十块钱一份的肉菜都舍不得订,现在却甘愿花一千块钱请别人跳大神。
我当即给马芳上了铐,把她铐在窗下罚站。我问她:“你连田桂梅这样的生活窘迫的老人都骗,不会感到良心不安吗?”
马芳却听不得“骗”字,她梗直了脖子狡辩:“我没骗人,我身上真的有仙。”
我没工夫听她胡言乱语:“你忘了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了?要不我把派出所的人找来,你觉得骗田桂梅这事够不够你在这里续几天的?”
马芳顿时泄了气,赶忙解释:“是她主动找我帮忙的。她说自己命不好,怕对儿子有影响,让我给她儿子提提运势。她儿子在外地打工好几年没回家了,她挺担心的,我也是看她可怜,为了安她的心才答应帮忙的。”
“帮忙?”我冷笑了一声,“人家不是说等出去了给你一千块钱吗?这叫交易,不叫帮忙。”
马芳急道:“我真没想要她的钱,是她怕我不拿钱不用心帮她儿子转运,硬要给我的。这钱我不会要的,我还给她订菜吃呢,至于赚她这几个钱吗?”
想到田桂梅入所的这些天,马芳的确对她非常照顾,这话倒还有几分可信度。我的态度逐渐缓和下来,问她:“田桂梅有没有跟你说她儿子为什么不回家?”
“没有。”马芳摇摇头,“她就说自己亏欠了儿子,如果她能给儿子准备好婚房,他也不用那么辛苦地跑到外地去打工,说不定他现在婚都结了,孩子也生了。她觉得是他们两口子拖累了儿子。”
我再次把田桂梅带到谈话室,开门见山地问她知不知道马芳是因为什么原因进来的。
田桂梅回答得很坦诚:“知道,她诈骗。”
我简直被气笑了:“你知道她诈骗你还相信她?还要出一千块钱,你钱多得没地方花了?你是怎么想的?”
田桂梅不吱声,突然,她开口问了我一个完全不搭边的问题:“管教,你说我这个名字怎么样?”
我一头雾水,说她的名字挺好的。
田桂梅笑了笑,说:“桂梅,‘贵没’,没了‘贵’,可不就是受苦的命吗?”
我说这是马芳的胡乱解读,可田桂梅却深信不疑:“我想了想,我这一辈子确实挺苦的。”
她的心事似乎被马芳的话给意外触动了,没等我费心思去追问,她主动讲起了自己的过往。
田桂梅夫妇不是本市的坐地户,他们来自农村,到本市来赚钱的时候正值这个城市最风光的那段时期。
他们是坐火车来的,一出站就被震撼到了:一排排簇新的红色小楼在火车站对面挺立着,四四方方的窗户上嵌着一块块绿色的玻璃,在阳光下闪着高贵又神秘的光。田桂梅被这大胆的配色给迷住了,她看着楼里进进出出的城里人,对丈夫说:“以后我们也要有一个这样的房子。”
为了早日实现梦想,田桂梅在一家饭馆打杂,她的丈夫干起了装修工。那会儿本市的居民普遍有钱,大家舍得在外面吃饭,也舍得在装修上花大把的钱,有的人家花的装修费甚至还能再买一套房。
过了两年,田桂梅的儿子出生了,她和丈夫的生活充满了希望。那时,他们两口子下班回家总会在一起畅想未来。因为丈夫是干装修的,他们梦想中的房子更加具体:要有造型优雅的吊顶,要有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地板也必须是实木的……
经过十来年的打拼,田桂梅夫妇终于攒够了买房钱,但为了一步到位住进理想中的房子,他们没有立即买房,而是继续攒装修钱。可谁都没想到社会的改变会来得那么快,随着矿产资源的减少,往日红火的国企风光不再了,大批工人下岗给这个城市的经济带来了沉重的一击。
田桂梅工作的那家小饭馆虽然没有关门,但生意也大不如前了,老板为了缩减开支就把两个打杂的人都辞了。田桂梅丈夫的手艺也没了用武之地——生存都成问题,谁还会花大价钱装修房子呢?
夫妻俩的生活一下子就陷入了窘境,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只能去劳务市场找活儿。但人太多了,他俩根本抢不到,要隔好几天才能找到一点像通下水、修电路之类的杂活干。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吃老本过日子。
我问田桂梅:“这种情况,你们为什么不回老家呢?”
田桂梅说,当时他们已经离开老家十多年了,如果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怕同村的人在背地里笑话。他们的儿子那时也正在上学,城里老师的水平肯定比村里的强多了。而且,他们一家人在市里生活久了,对这里有感情,也习惯了。在多重考虑之下,他们决定留下寻找新的机会,也相信日子会慢慢好起来。
租了那么多年的房子,田桂梅夫妇也早已厌倦了漂泊,既然决定不走了,他们就打算不再执着于装修,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就好。可是,对于买一个什么样的房子,夫妻俩又产生了分歧。
丈夫想买老小区,那里的房价便宜,花同样的钱能买到更大的面积。他劝田桂梅:“儿子将来要娶媳妇,儿媳妇再生孩子,一家人总要有三室才够住。”
田桂梅也考虑过这一点,但她认为儿子才上初中,离结婚还远着呢,如果现在就买老楼,到那时房子只会更老,根本不好意思用来当新房。现在买新房虽然价格贵点,但到儿子结婚时房子还不至于老得掉渣。
几经讨论,丈夫终于被说动了,两人开始到处看新房。儿子兴冲冲地对母亲说,他想要一张崭新的学习桌放在自己的卧室里,像他同学家的那样,桌子上带几层小书架,这样他的书就有地方放了,拿取也方便。
这是儿子唯一的要求,是为了更好地学习,田桂梅非常高兴,她一口就答应了。
然而有一天,田桂梅的丈夫从外面回来,他就突然变了卦。
丈夫看中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老小区的房子,一楼,二室一厅。房主把其中一个屋改成了店面,对外销售保健品,另一个屋和客厅就用来生活。丈夫已经盘算好了:“正好咱俩住一个屋,儿子住客厅,还能做保健品生意。”
田桂梅不同意,她觉得自己没做过生意,开店未必能赚钱。再说,以后要是娶了儿媳妇,总不能让小两口睡客厅吧。丈夫不以为然,他神秘兮兮地说,自己已经打听好了,那房子附近住的大多是老年人,保健品很好卖。至于儿子娶媳妇的事,不用考虑得那么早。要是做生意赚了钱,没准过几年他们就能在田桂梅喜欢的新小区里买新房子了。
田桂梅依然犹豫,丈夫便带她去“开会”。
在一个饭店的会议厅里,一群人在台下坐着,“老师”在台上激情澎湃地介绍着保健品:“这个产品是国外科学家研究出来,能提高免疫力,对很多疾病都有辅助治疗效果,没病的吃了也能强身健体……现在国内知道的人少,咱们趁着价格便宜能买多少货就买多少货,等涨价了就能成倍地赚钱……”
现场的气氛非常热烈,台下有人附和,说自己正在卖这个产品,效果非常好,买过的人都成了回头客。田桂梅很心动,但也隐隐感到不安,她问丈夫:“既然这个产品这么好,别人怎么会把店面转让了呢?”
丈夫说那个房东也舍不得,但他的孩子在外地安了家,他打算搬到孩子身边生活,所以才把房子和店一并卖了。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田桂梅就同意丈夫买这处老房子,同时还进了不少“老师”推荐的新产品。
从此,一家人生活的希望全寄托在了这间小小的保健品店上,田桂梅每天勤勤恳恳地打理店铺,四处给人介绍产品。老小区的老年人有不少拿着高额退休金,又因为子女不在身边,很害怕生病,他们就愿意买一些保健品吃。
生意不咸不淡的时候,田桂梅的丈夫就出门打打零工补贴家用。每个月除去一家人的生活费,他们手上的钱还略有结余。
那一年,儿子没考上公立高中,田桂梅一边抱怨一边拿钱,准备让他去念私立学校。
儿子很委屈,说自己的学习环境太差了——没有独立的房间,只能在客厅睡觉、学习,老楼的客厅都是暗厅,一楼更是难以见到阳光,他学习累了偶尔朝窗外望去,架子上总晾着家里人的衣服和内衣裤。无论外面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他的被子和书本总是湿漉漉的,让人没有一点想要翻开的欲望。
儿子说他已经对学习失去了兴趣,想早点打工挣钱。田桂梅说:“你只管好好学习,赚钱是大人的事。”
可儿子并不领情,他埋怨父母把钱都砸进了这个破房子和保健品店:“说能挣大钱,结果日子却越来越差,还不如咱们租房子的时候,我是指望不上你们了。”
田桂梅终究没能拗过儿子。还没等到高中开学,儿子就进了本市的一家工厂去打工了。
一个又一个的新小区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不少经济优渥的人选择离开火车站附近的老旧小区,搬去新房子住。
有钱的老人不方便回来,让田桂梅失去了很多优质客户,她的顾客群体也从退休老人变成了火车站前那些“老坦子”——老光棍和老鳏夫。他们没有家人没有钱,生活困顿又无趣,平时靠打零工过活,过着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有的人顿顿喝大酒、猛抽烟挥霍着生命,但又希望能健康地活下去,于是买些过期的保健品吃成了一种聊胜于无的选择。
田桂梅只能看着自家囤的保健品渐渐临期,直至过期。实在没办法,她想到降价贱卖,可是贱卖保健品赚不到钱,有时甚至连日常开销都满足不了。旧楼的弊病也愈加凸显,经常堵塞需要疏通的下水道和开裂剥落的墙皮,都在时刻提醒着他们两口子,当年押上全部身家买的房子买错了。田桂梅的丈夫后悔了,一着急上火,得了脑血栓。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又添了一份药钱,日子越过越难。
十几年前旧城开始改造,火车站附近有一大批老楼被拆掉了,田桂梅听说自家所在的小区也要拆迁,她很是期待。但一晃五六年过去,破旧的老楼还是立在那里,那个承载了一家人希望的房子彻底成了砸在手里的破烂。
人到中年的儿子见留在父母身边买房娶媳妇无望,便去了南方打工。一开始,他过年的时候还会回来,但家里总是愁云惨淡,慢慢的他就不愿回了。后来,他一年能打几个电话回家就算是好的了。
讲完这些,田桂梅反而平静了,她问我:“管教,你说我的运气是不是太差了?”
我斟酌着语言,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田桂梅并不在意,她用她那只干枯的右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自嘲地一笑:“我知道我做的事让人看不起,但是我要生活呢,老伴还要吃药,我只能不要这张老脸了。”
我犹豫了半天,还是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怎么想到这么赚钱的?”
田桂梅叹了口气,低头搓着裤子,久久才说:“一年多前,家里实在没有余钱了。有几个经常来买保健品的老头,因为脸熟了,我就跟他们抱怨了几句,他们有的就提出……跟我干那事,一次十块钱。其实,他们也是帮我呢。”
按田桂梅的说法,那些“老坦子”孤身一人,一无所有,而她好歹还有丈夫和儿子。也是这些人,让她觉得自己虽然命苦,但世上还有不如她的人存在,相比之下也就不觉得太苦了。
我问田桂梅出去之后有什么打算,她有些羞涩,也有点解脱似的说,之前老李哥就跟她讲过,要是她老伴同意的话,以后他们三个人搭伙过日子。她看老伴的意思是同意的,这次她被抓进来,老伴就靠老李哥照顾,他应该更同意了。
“我们都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日子有一天算一天,很多事情其实也都看开了。”
我的内心变得很沉重,突然想到了一句话:“未知苦处,不信神佛。”田桂梅想“转运”是迷信、愚昧,但对她来说,这也许是苦难人生里的一点希望。
我把田桂梅送回了拘室,几天之后又把她送出拘留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再见过她。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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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拘留所看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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