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灶王爷罩着的人 | 人间
老槐告诉我,“贱命也是命,活着最珍贵,失意无助时去灶膛里给自己添一把柴火,等身子暖了,气力恢复了,站起来,走出去,就是一番天宽地阔的景象。”
配图 | 《饮食男女》剧照
我老家至今流传着一句话:“(腊月)二十四不祭灶,家里出个现世宝。”尤其是老一辈,纵然平时家中乱如牛栏无法踏足,也定会在这一天清理一番。只因腊月二十四是灶王爷回天庭禀报一家老小过去一年的善恶功过的日子,众人畏惧“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于是百般讨好灶王爷,有人把好话说尽,有人用糍粑,糖果,米酒堵他的嘴。
放眼整个村,谁也不想当“现世宝”,除了我。用老家的话说,我家“冷火熄灶,狗进去一圈都要打摆子出来。”即便我意识到在腊月二十四得祭灶,可最多也不过是卷几个草包丢进灶膛,还不敢烧多了。我坐在一旁念念有词:“灶王爷,您暖和暖和,我不是‘现世宝’。家里的情况您晓得,爸爸死了,妈妈改嫁了,妹妹寄人篱下,爷爷葬在山上,我的腿也摔断了,走路都成问题,更别说上山捡柴了。院子里的亲戚邻居大多对我避之不及,我才12岁,无力买香纸,从不问人借东西,您要怪就怪吧,降罪于我也好,我就去见爷爷他们了。”
当时,我住的房子是用父亲的抚恤金盖的,房子才盖一层半,祖父便因钱财支配问题与我母亲及舅舅发生了龃龉。如此一来,房子跟我一样,被毫无顾忌地遗弃了。屋内红砖裸露,地上的泥土不知被我踩了多久才变硬,卧室的窗户没有安装玻璃,贴的塑料薄膜总被人戳破,一到冬天,狂风呼啸,盖过我的呜咽声。
冬天,我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灶台前,有时贪恋灶前的余温,便睡在柴窠里。有次,我梦到了“灶王爷”,他与祖父一样,脸上白净,没有一点灶灰,身穿红官衣,戴纱帽,留长须,说话中气十足,只见他撩起水袖握着我的手道:“脚痛唔怕,晓得痛便有希望,无知觉才没得救。赶快上山砍柴,纵然走三步退两步,还有一步往前,痛唔怕,唔怕痛,莫要冻死在自个屋里。”
醒来后,我当灶王爷是在提醒我不能得过且过,要帮着自己长大,于是试着忍痛,一瘸一拐地出门,上山,如同小鸟衔树枝,来来回回地砍柴。因白天走路过多,到了晚上我的大腿肿胀疼痛,熬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消退。好在家里的柴火多起来,腿疼也比受冻强,我越发爱蹲在灶膛前看书、写字、吃饭——这里暖和,有安全感,像是躲进了一个小世界,能令人暂时忘了世道艰辛。
自从我摔断大腿,祖父也去世,村里人便认定了我父亲这一脉“算是报销了”,他们不但看笑话,还极尽冷嘲热讽:“猴子掰玉米,瘸子砍茅草,到头皆是一场空。”村里的护林员曾与祖父有嫌隙,他还跑来警告我:“马上要封山了,到时候你再往山上跑,别怪我不客气!”
我素来瞧不上他,紧握柴刀指向他,“封不封山你都别在我面前拿着鸡毛当令箭,再敢人五人六的,剁了你。”他不再吭声,扭头走了。
此时,村里说话有点结巴的老槐恰好经过,他挑起我身边的柴棍,说:“你是……少少少……说粗话,不放放放……狠话。”老槐平时没那么结巴,那天不知道怎么了。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自家屋檐下摆了一排劈柴,不知是谁放的。我怀疑是老槐,因我与他沾着亲,他老婆算是我的表姑,但我从来没喊过她。当我跑去问老槐,他惊得说话都利索了,“不是我,我昨晚喝醉了,你表姑知道。”
村里人势利,不只是对我。
比如,他们在腊月二十四那天会对“灶王爷”极尽谄媚,但等他再次“下凡”成了土灶,他们偷鸡摸狗的照旧,行苟且之事的死性不改,搬弄是非的依旧恶语伤人。非但如此,还有人过河拆桥,用烧火钳敲打灶台,教育自家孩子,“只有没出息的人才守着灶台,长大了像老槐一样窝囊畏缩。”
老槐是否祭“灶王爷”我不大清楚,但我从小便知他“与土灶台有着‘蠢真’的感情”——此话是村里人揶揄他时说的,他们一致得出结论:“老槐祭不祭灶,都是现世宝。”
说老槐是“现世宝”,只因村里人觉得他举止怪异,像个唱戏的癫子。明明是泥腿子却穷讲究,从田里一上来,他必定要洗净身子,换一套打满补丁的干净衣服;但凡出门,他都要先洗头,刮胡子,出太阳时还会戴一顶自制的小毡帽;小学都没毕业的人,胸前的口袋里别了一支钢笔,装腔作势看书时,喜欢戴一副断了镜架,缠了绿毛线的眼镜……
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老槐穷得叮当响,却总要“打肿脸充胖子”。
有一年,有人想修一条路上山,得占用队里村民们的田地。村民们认为同意山上的人出钱占地已是大善了,所以哪怕他们只占半寸田地,也得按规矩补钱。有人为了几十块钱的补偿款,反复丈量自家的田地;有的亲兄弟为了争土地,反目成仇;还有人说“千金万金都不能让地”。
当时,队里的人围坐在队长家的桌子前,讨论田地的价格、用工、风水等问题。有人长篇大论,有人拍桌子,争得面红耳赤。唯独老槐独自躲在队长家的灶膛前,帮着老太太煮猪食。
这次征地,恰巧老槐家的地占得最多,怎么着也得赔个上千块钱。队长走到他面前,问他是否同意让地,老槐低头说了些众人认为不着四六的话,“不……碍事,鄙人唯一的要求——既是修路,就要……修得像样,无论人或牲畜走上去要踏实。”说到补偿款,他当众表态,“修桥铺路,千百年来都是好……事,我以后上山砍柴也方便,这个钱……坚决不能要。”
老槐话刚落音,屋内立时嘘声一片,大家都笑他:“还以为自己是有钱的大慈善家。”
那时,老槐家只有几间不避风雨的茅屋,家具也是上两代人流传下来的“老古董”,唯一看上去气派的是厨房里的土灶,贴了上好的瓷片,灶台常年一尘不染,不知一天擦几遍。老槐没手艺,平日靠打零工养活一家七口人,有三个孩子读书,还有个老母亲要养,就在大家都奔向小康时,他的收入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其实,我也认同村民们的观点,自家地被占了,理应得到补偿。多年后,我特意问老槐为什么会放弃要钱。老槐的回复清楚流利:“我奶奶说过,‘修桥铺路盖学堂,个人不可占便宜。’我奶奶是大家认为的傻女,说过的话不多,能做的事很少,但我最敬佩她为人。我自个不拿那个钱,没说别个也不能要。人家修路的人说了,他们没发横财,只因山上有孩子下来读书时摔着了,想给孩子修条求学路。村里人逼我拿钱,说若是我不要,可分给大家,反正别便宜了山上的人。而我眼里有路,好长的路,与他们不一样。”
在我眼中,老槐确实与他们不一样。我一度以为他是“灶王爷”的真身,只当“灶王爷”是天上的神仙,学不来我们当地的方言以及狡黠,才结结巴巴,不合时宜。
我四五岁时便对老槐有印象了,他每次见我都满含笑意,想抚摸我,而我总是跑开。因为比我大的孩子时常提醒我:“我们不能和他说话,不然会……跟他一样。”
我五岁那年,父亲去世,村里的孩子们便又开始躲着我,“大伙儿不要跟他玩,他是冇伢崽(没爸的孩子)。”不但小孩笑话我,大人也这么骂,只有老槐没变,见到我照样笑脸相迎,想过来抱我,我还是跑开了,因自己是“冇伢崽”,莫名地不敢靠近人。
从前在村里,黑白电视还是稀罕物,正巧我们院子里有一台。每逢夏夜,那户人家会将电视机搬到凉亭里播放连续剧,大人小孩都爱挤着看。有次,我占了个前排的位置,刚坐下就被一个大人揪住耳朵,骂骂咧咧:“‘冇伢崽’还想坐前头?”
期末考试我拿了奖状,欢快地走在路上。有大人表情怪异,当着我的面教训自家孩子,“一班人读书,读不过一个‘冇伢崽’,不要觉得自己有爹有娘,就不努力了。”
我问祖父,“为何‘冇伢崽’惹人嫌?”
祖父背过身去,说:“‘冇伢崽’更要争气,还要能受气,莫在意他人言语,计较不过来的。”
我大声哭喊:“我不要做‘冇伢崽’,我不是。”
与同龄流鼻涕的男孩不同,那时的我白净讲卫生,入学前便知加减法,在学校是学习委员,能唱歌跳舞踢毽子,还会跳绳、喜欢花草、爱笑、嘴巴清甜,就算碰上一只小鸭,也可“嘎嘎嘎”聊半天。如此,不经意间我会忘了自己是“冇伢崽”。
三年级那年的春天,我偶然发现学校操场两边的花开了,便伫立其中傻笑,念及祖父曾教过我的关于花草的诗词,“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还有“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另外几句是祖父自己经常念叨,没教过我,我却记住了,“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以及“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周围微风吹拂,天空湛蓝,泥土松软,赶着一群幼鹅的老奶奶慈祥,我闭上眼睛,感觉春天像个穿着裙子的姑娘围着我转圈,似乎在吟唱,“我就长在你的笑脸里。”可惜春天的裙子没能转上几圈,我就听到一声呵斥:“就你快活,亏你还笑得出来。自己啥子情况不清楚?你和别的孩子一样吗?‘冇伢崽’该成熟了,还不进教室?”
那人是我的班主任王老师,自以为为我好,我却感觉身上每个毛孔都委屈万分,忍不住抽泣。王老师则两手背后,阴阳怪气道:“还知道哭就有救,脸皮不算厚。”
本来挑了一担大粪准备去后山的老槐见状,忙过来安慰我,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嫌臭,捂住鼻子继续哭,老槐也学我,“我……们还可以捂住鼻子笑,‘哈哈哈哈哈’,像这样。我爱笑,因为在‘哈哈哈哈哈’笑的时候,别人不知道我有点结巴。其实我笑的时候本来是‘哈哈哈’,后面两个‘哈’,是送给自己的,结巴说话重复,笑的也比别人多,‘哈哈哈哈哈’,谁说我们蔡家满崽没权利笑?假如我是老师,就算上课铃响,我知道我的满崽学生看花迷了眼,笑得甜蜜蜜,也不会冒然打扰。”
我居然被老槐哄好了,捏住鼻子大笑。在其他人眼里,逗小孩笑当然不算本事,多数时候给一颗糖就行了,但老槐是一个笨拙的,两手空空的人。他自身难保,做苦力都不像样,没给过我一分钱,也没喊我吃过一餐饭,可这丝毫不影响我喜欢他。
之后,我在笔记本上写道:“大粪也是春天,因为挑大粪的人笑开了花。”
老槐家三代单传,他祖母过了五十才生下他父亲。由于天生有腿疾,他父亲年近三十才捡了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叫花婆”进门,即老槐母亲,聘礼只有两个红薯。
老槐本来有姐弟五个,其他四个要么饿死,要么病死,只有老槐活了下来。老槐的父亲无法下地劳作,好在读了几年书,写得一手好字,每年清明时节帮村里刻碑的石匠写碑文赚几个红包,是他唯一的收入。家里主要靠老槐的母亲挣工分、种地、打零工、养家禽维持生计,实在无米下锅,老槐母亲便带着老槐外出“讨米”过活。
老槐家境贫寒,读书不多,本来他想出门学手艺,无奈父母身体不好,便一直待在村里。加上他长相一般,到了适婚年龄,也没有媒人愿意前来搭话。直到三十几岁,才有人给他介绍了我的表姑——她有眼疾,只有一只眼睛稍微有点视力。
那年的大年初二,我去外公家拜年,外公是势利眼,接人待物的热情度取决于来人家境的好坏,即便是亲外孙,待遇也是天差地别。我的三姨夫是包工头,家里条件不错,外公接待他们时,又是给红包又是往表弟口袋里塞糖。我后脚跟着进门,他马上变脸,“想吃糖自己拿。”我只得如往年一样,去灶前坐着。
那天,当我走进厨房时,只见老槐对我咧嘴笑。他要娶老婆了,那人是我素未谋面的表姑,我一阵惊愕,“原来你对我好,是因为你在多年前就算准了,会和我成为亲戚?”
老槐的脸在灶火的映衬下显得绯红,“我没……对你好,有些事一时说不清,你……还小,你的话令我感到万分羞愧。”
外公嫌老槐没用,但表姑家的事由不得他来做主,于是就在堂屋里阴阳怪气地大声说:“也不知道哪个地方的人,怎么就知道窝在灶门前,我大女儿之前嫁的那个谁(我父亲)也是,现在他那个乡巴佬儿子(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以往外公骂我没出息,我懒得计较,但这次他嘲讽我父亲,我就拿着烧火钳想出去跟他理论一番。老槐一把拉住我,小声说:“他再怎么尖酸刻薄,毕竟是……爷爷辈的人,你出去怕是要背一个‘以下犯上’的锅。有句老话叫‘撒气不如争气’,你爸爸就是争气的人。”
我年幼丧父,对父亲知之甚少,连他的样貌都不大记得。而祖父因丧子之痛也很少与我谈及他。关于父亲的事,我多是从老槐这里听来的。
他说,我祖母怀我父亲时,正值饥荒年代,连野菜都绝迹了。父亲出生时只有三四斤,没奶水喝,祖母以为养不活,终日泣不成声。父亲却很少哭闹,即便饿着了,也只是哭几声就停了,最终他倔强地长大了,只不过身子瘦弱,个子矮小。
听老槐讲,我父亲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干活从不落后于人,别人挑多重的担子,他只多不少。他不喜交际,却爱在灶膛前陪老人家聊天。他为人和气、有文化、大方明理,未曾得罪过任何人,对父母相当孝顺,是最受祖父疼惜的孩子。
“自你出生后,你爸爸不再自卑,即便守在灶门前也会放声唱歌。在你一两岁时他都是抱着舍不得放,不然你儿时那么活泼可爱,是因为他……给了儿子全部的爱。”
老槐告诉我,“贱命也是命,活着最珍贵,失意无助时去灶膛里给自己添一把柴火,等身子暖了,气力恢复了,站起来,走出去,就是一番天宽地阔的景象。”
老槐结婚那天是真欢喜,他不嫌妻子长得难看,也不自卑,在他看来,“无论如何都要延续日子,娶了婆娘,我就能继续向蔡家看齐,至少家里还有一口暖人的灶。”这是我唯一一次对老槐不满,以为他得意忘形——就算他再寒碜,还有我家垫底。
婚后,老槐竭力维系着他的家,他从前有些懒惰,一做苦力就抱怨,说自己身体底子差是遗传了老爹,只能收鸭毛鹅毛卖。可结婚生子后,他又夸自己身体底子好,干啥都不累,别人一次扛两包水泥,他扛四五包。只要能赚钱,再脏再累的活他都干,开支能省则省,因“抠门”不顾体面被人笑话了好多年。
那年我祖父过生日,四面八方的来客坐了几十桌,只有老槐一家五口空着手,连一瓶罐头,一包砂糖都没准备,唱着生日快乐歌大摇大摆地来了。祖父捧着糖果,亲自出门相迎,老槐连忙诉苦,“给孩子交完学费,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了。”
祖父说:“贵客登门,便是大礼。”
饭后送客,祖父给老槐家的小孩回红包,特意藏于礼袋之中。老槐没有推辞,翻出红包,领着妻儿向祖父作揖,“您这个门里的人,从来瞧得起我们,红包我就受了,承您的恩情,我们再撑一撑过活儿。”
有人看不过眼,笑话“现世宝”老槐脸上没血,“平时结巴,这会儿找借口倒是张口就来。”
我问祖父为何如此厚待老槐。祖父那时送客手忙脚乱,却专门停下来告诉我:“他们家的祖母是我敬重的人,他也是。从前老槐只要一干重活就喊浑身痛,但你应该记得婶婶出殡那天,那些歹人不让过桥,双方僵持,老槐是抬夫,牙齿咯咯作响,却大喊‘老师(祖父)保重,满崽(我)保重,哪怕吐血,我也要抬亡人过河’。”
自那以后,即便老槐对我说:“我是个自私的人,不……喊你来家里吃饭,是要先紧着自己孩子,听说你一顿要吃三……碗饭。我奶奶嘱咐下来,要看着蔡家有样学样。我一直想看你走……到哪一步。”我也不计较。多年后,才懂得他话语的真挚。
在祖父口中,老槐的祖母是被“灶王爷”守了一辈子的人。早年她母亲正在烧火煮饭时,突然肚子疼,接生婆尚未赶到,她就自己从母亲肚子里钻了出来,掉在了灶灰里。因为一直也没有正经名字,大家就都喊她“火姑”。
火姑有智力发育障碍,成年后的行为举止依旧宛如孩童,说话不大连贯,说一句停顿一会,据说不太认得钱,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平日就算有人当着她的面嚼人舌根,也从不参与,像从未听见一样,更不会外传。只要走到灶前,便是一副乐呵的模样,说“烧火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儿”。有人说,“在农村,只要是个女人就没有嫁不出去的,就算丑得像个雷公,哪怕缺胳膊少腿,都能嫁得出去,火姑长相不赖,傻得惹人爱。可惜她犯白虎煞,所以无人敢娶。”火姑的父亲是厨师,从小便领着她在厨房忙活,她八岁时就能独立烧火,一直烧到八十八岁,整整八十年没离开过灶膛。
火姑的父母在她十几岁时相继病死,当时我祖上算是大户人家,高祖父见火姑可怜便有心收留她,问她想做什么?火姑毫不犹豫地答:“爹爹炒菜,我烧火。”高祖父告诉他,“你爹爹不在了。”火姑还是一派天真,“爹爹不在了,我还在,给爹爹烧火。”
火姑大概是天底下最会烧火的人,她烧火省柴,只要别人的一半,无论厨师要什么火候,她都能把握,爱吃锅巴的人只要跟火姑说一声厚度、软硬、颜色,出锅时准不差。经年累月,火姑会烧火的名声传了很远,有人家操办红白喜事也会请她过去帮忙。她为人也负责,很多人外出劳作时会放心地将自家孩子扔在火姑的灶膛前,从未出过意外。
专心烧火的火姑在蔡家待了大半辈子,她吃饭在灶膛前,住在厨房后面的柴房里,她说自己只要离开灶膛就觉得冷,大夏天也要盖棉被。
到了年纪,火姑也不愿嫁人,高祖父曾劝她,说蔡家出面作保,定能帮她找一门好亲事,谁敢嚼舌根,就撕烂他的嘴。火姑生气,故意将那天的饭烧糊了,“我不喜欢那些人的灶,瞧不起我的人,我不嫁。”还反问高祖父:“老爷作保,保我一世?”
高祖父被问得哑口无言,无奈,只好发几句牢骚:“我还能管得了谁?这个家哪一个肯听我的?”
火姑五十四岁这年,腹部突然隆起,大家都以为她上了年纪得了怪病。好在我的曾祖父和小婆婆精通医术,又恰巧正在老家给孩子办满月酒,小婆婆就给火姑把了脉,发现她竟然怀孕了。
火姑已是天命之年,未曾婚嫁,几十年来勤劳踏实,不多话,未有逾矩之举,更何况外面有她“白虎煞”的谣传,男人们多有忌讳,说她怀孕无异于天方夜谭。当时,房间里还有大婆婆在,她再三确认,“是否诊断错了?依着宗族礼法,她是要被浸猪笼的。再说,佣人无端怀孕坏了规矩令主家蒙羞,换作别人家,指不定就被乱棍打死了。得想个由头,最好是‘灶王爷’感念火姑陪伴,在梦里给她送了一个孩子,聊以慰藉。”
小婆婆笑着调侃:“我的大姐,连你一向敬着的‘灶王爷’都不怕得罪,敢拉他出来顶包,那我们还有什么怕的?”说着,她脸色一沉,紧握了拳头,“火姑确实怀孕了,我们得弄清楚缘由。至于要将火姑浸猪笼,乱棍打死,我看谁狗胆包天。”
小婆婆是性情火爆的人,就算是对子女也是风风火火,但她与火姑说话却是轻声细语,“火姑告诉太太,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我们给你做主,无论如何,不关孩子的事,一切由你定夺。你只要如实说明,男人是哪个?他到底是怎么对你的?”
火姑护住腹部,摇头道:“太太莫问、莫问。”
小婆婆不放心,循循善诱,“火姑年纪大了,太太接生,保你母子平安。那你告诉太太,男人对你说了什么,要得么?”
火姑哀求道:“莫问,莫问,他不是坏人,胆小跑了,我保护好他,太太好不好?”
小婆婆这才明白火姑的顾忌,只要她不是被人欺辱即可。其实,小婆婆根据火姑提供的信息,稍加调查,便能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她答应了火姑,便不再过问。
为了给火姑接生,小婆婆在家中住了两月。火姑早产,胎位不正,痛了六七个钟头,小婆婆忙得汗如雨下,一直喊:“莫怕,莫怕。”最终,她凭着精湛的医术,保得火姑母子平安,不过这男婴是天生长短脚。火姑嘴角含笑,看了一眼儿子便晕了过去。
孩子满月那天,火姑让小婆婆给孩子取名。曾祖父正好路过,便脱口而出:“火姑五十四岁喜诞麟儿,孩子小名就叫‘五四宝’,念兹在兹,为母不易。”
没等小婆婆接话,火姑隔着窗户应了下来,“德秀少爷(曾祖父)是读书先生,他给的名字,我欢喜。”
小婆婆便随声附和,说“五四宝”是个好名字,“火姑家以后也会出读书的少爷。”
过了一段时间,火姑突然问高祖父,“老爷,德秀少爷几岁开蒙?”
那些年,高祖父只要一提起这个“逆子”就没好话,边走边骂,“他开什么蒙?一头蠢蛮驴。”
火姑一路小跑着跟在高祖父身后锲而不舍,“德秀少爷几岁开蒙?”高祖父头也不回,“不记得了!”火姑仍不甘心,挡在高祖父面前,说:“老爷,莫骂德秀少爷,我们都老了。”
高祖父望向大婆婆,“是不是甲申年八月二十七辰时?”大婆婆满脸无奈,“爹爹,您老人家啊……我那时才多大?”转身又告诉火姑,“德秀少爷是五岁(满四岁)开蒙。”
火姑掰着手指念道,“一岁,两岁……六岁。”过了几年,火姑左手抱着一个木盒,右手领着五四宝,来找高祖父,“五四宝六岁了,要开蒙,老爷领我们去学堂。”
高祖父问:“盒子里装的是么子?”火姑挺胸抬头,“我有钱!一半盖屋,一半给五四宝去学堂。”高祖父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有通宝、银币、铜板、银元等,便夸赞火姑,“我们火姑能干,攒了这么多钱,有些还是前朝的。”
火姑摸了摸木盒,“爹爹说他的病治不好,不用花钱,留给火姑做嫁妆,火姑不嫁;太太给火姑工钱,说要防老,火姑不养老,先给五四宝盖个茅草房,五四宝要像德秀少爷一样读书。”
见火姑为了给儿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支持他上学而拿出所有积蓄,自己花甲之年,却一文不留,高祖父为之动容,让大婆婆再往木盒中添几块银元,并对火姑说出交心话:“火姑不止能干,还聪明呢!不过我说啊,正因德秀那个‘逆子’读了书,才去跑外面瞎混。五四宝读了书,志在四方,同样走天下,就没人陪你呐。”
火姑摸着五四宝的额头道:“德秀少爷不是‘逆子’,是榜样,对人几好的,老爷是想他了,我想也不说,不骂。娘以前本就一个人,如今有了儿子,这就够了,不用陪。哪天娘没法烧火了,差不多就是要走(死)了,那时候五四宝回来送送娘。”
老槐对我说起这些时,拉着我的手一直不肯放,“都说火姑傻,我觉得我的奶奶是最最最聪明的,无论是蔡家老爷,还是少爷说过的话,她都记得,并且念叨了一辈子。”
五四宝初小毕业后,回来向火姑请罪,他没能继续升学,将近六百人考初中,只招了一个班。后来老槐告诉我,他奶奶火姑在大事上从来不蠢,她虽不识字,却知道儿子学会了写大字,打算盘,能当账房先生,比她强。要是一代一代读下去,总会有能读出来的,这就够了。
曾经有人劝火姑,说五四宝是“铁拐李”,就算读了书,瘸着一条腿也做不了官。她不听,她知道读书人的样子,“只有读了书的人,才瞧得起人,瞧得起自己。”她甚至知道德秀少爷读书不是为了做官,因此她安慰五四宝:“婉英太太说过,我们家会出读书人。要记住,记牢了,传到下一代,要告诉他们,我们家会出读书人。”老槐给我说,她奶奶最感念蔡家的地方,就是蔡家从没有将她当傻子, “德秀公他们打心眼里瞧得起人,只是我那个爹,实在太不争气了,我现在想起来,犹觉得丢人丢到了灶门前。”
在当时,初小毕业的五四宝也算文化人,大婆婆有意照顾火姑,就安排他去自家店铺做账房的跟班。没想到五四宝字写得漂亮,账却做得一塌糊涂,大婆婆又安排他去学堂做校工,本该他敲上课铃的,结果学生都来齐了,他还在被窝里。
五四宝说自己想当教员,火姑再去找大婆婆时,大婆婆不吱声了。火姑明白,“太太那么好的人,不说话,就是生气。”五四宝却不服气,“那家人就是瞧不起人,不然怎么让您烧一辈子的火?”
解放后,五四宝倒是凭着自己贫农的出身,当过一段时间的教员。那时蔡家被划为大地主,宅子被占,全分给贫农。火姑因长期受蔡家“剥削”,有选房的权利。
火姑选了蔡家的厨房及柴房,事后她低着头对大婆婆说:“太太,我没脸占您家的房子。火姑不长脑子,长良心,是无能之辈,德秀少爷的厅堂和厢房守不住的,灶屋一定守好,等这阵风过了,要原样还你们的。无论多苦多难,都只是一阵风,烧火也是,有烟子呛眼睛就用吹火筒吹一吹,很快又红红火火了。”
蔡家七零八落,原本当校长的祖父每天被戴高帽、被押着游街、上台挨批。火姑坐在灶门前默默流泪,等半夜就从灶膛里掏一个烤红薯塞给祖父。火姑问:“世道怎么了,我死了怎么向德秀少爷交代?”祖父让她千万保重,不要替自己说话。
有次,一个男人冲上台打了祖父一耳光,嘴里还不干净,“去你妈的,摆什么臭架子!”以往这个时候,多是祖母冲出来回击,没想到这次反应最大的人是火姑。她冲上台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连甩几耳光,“黑了天,不要脸,瞎了眼。”然后转头朝自家方向喊,“孬种啊,记住了,你是我从灶灰里挖出来的,冇伢(没爹)!”
男人灰溜溜走了,大家恍然大悟,他十有八九是五四宝的爹。他比火姑小了将近二十岁,以前给隔壁院子的大户人家砍柴,之后在外游手好闲,没成家。火姑对于他俩的事,从来都是一言不发,一问就说自己是“灶王爷”的人,一世都给了他。
五四宝终是没认这个父亲,即便后来男人死了,被扔在乱葬岗,五四宝也没出面。到了老槐这一代,便完全不知那个男人是谁了,“我奶奶到底是个傲气的人。”
只不过在那个年月里,傲气的人可没好下场。土改时,火姑分到了房子,之后大炼钢,火姑送了命。
村里所有铁器,不论煮饭炒菜的锅,或是一颗钉子,都必须进熔炉。风雨多年,村里人都能看清形势,除了我祖父和火姑。祖父是——“改不掉读书人的臭毛病,爱放炮,提议炼钢不能胡搞瞎搞,需要技术支持。”而火姑咬定炼什么也不砸自家的锅。
得知有人要来抄家,八十多岁的火姑,半夜一个人背着锅,还带上了柴刀,以及大婆婆当年为了感念火姑的陪伴,找铁匠给她打的三把铁钳,上了山。来抢锅的那帮人没料到,一口锅,一把柴刀,几把铁钳也有人藏匿,打碎了无非就几块铁片,吃大食堂又不用掏钱。见火姑“冥顽不灵”,为首的严厉警告她:“你的性质相当恶劣,在挖集体的墙脚,不懂感恩,给脸不要脸。”
火姑坐在灶膛前自言自语:“我听德秀少爷读书,有句话是记住了的——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人生哪有空闲的光阴(曾国藩日记)。你们闹哄哄地搭台子,噼里啪啦地放火,迟早摔个狗吃屎,迟早吃个底儿掉。我一个老太婆,不能烧火,就是要走了,锅不能砸。”
那帮人气急败坏,一脚将火姑踢倒在柴窠里,棍棒相加,逼她说出藏锅的地点。火姑不紧不慢道:“火姑今天要走了,不怕痛,生崽才痛。我啊,快八十八了,还能背着一口锅上山,路是要走一步才算一步的,放火烧山,再红火都不算啥本事。”
火姑挨打的时候,五四宝躲屋后双手捂耳蜷缩成一团,是我祖父和火姑儿媳冲进屋内发疯似地护住了她。祖父喊:“火姑八十多岁了,我就不信你们打死人,不要偿命!”他们这才停止殴打,砸了几下灶台泄愤,临走前还有人踢了祖父一脚,让他等着。
祖父扶起火姑,火姑连说,“要不得,要不得。”便自己挣扎着要起身。祖父想背火姑去床上歇息,火姑却坐在灶膛前对祖父说:“我没用,没能说话算话守住灶屋。火姑问你,人要怎么才能把书读好?婉英太太说了,我们家会出读书人,我要传给子孙后代。”
祖父反问:“您觉得读书还有用吗?”
火姑点头,“当然有用。”
祖父含泪重复,“当然有用,读书读的是见识与勇气。把人做好,就能把书读好。”
火姑又点头,看着儿媳道:“你去队长家将公家的那一面铜锣拿来,就说火姑要敲锣认罪。”待火姑儿媳拿来铜锣,她又问祖父,“洋火去哪里了?”祖父连忙找出火柴。
火姑让儿媳去屋后挑了一担井水,自己亲自舀一瓢放入铜锣中,再将铜锣置于小灶上利索地点火,添柴,火焰映红了她苍白的脸。待火苗稳定,火姑紧握祖父的手道:“泽璜少爷,我晓得你两天没吃饭了,昨晚藏锅时,我找到几片新鲜的茶叶。这就泡茶,敬德秀少爷,敬灶王爷,也敬自己。藏的锅我不告诉你在哪儿了,怕给你惹祸。我只是想告诉后来的年轻人,有个老太婆给他们藏了一口锅呢。”
看着祖父喝完茶,火姑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苗呲呲作响,火姑就走了。祖父哭喊了一声:“火姑大人归位了!”火姑的儿媳敲响铜锣,“我的娘,你要看路啊!”
火姑的后事是祖父出钱料理的,事后五四宝未曾提及,祖父便也没有算过。虽与婆婆相处没几年,火姑的儿媳最是敬重火姑,因而婆婆交代的事,她牢记于心,后来也反复讲给儿子老槐听,“以后有样学样,看准蔡家最有出息的那个。”
老槐没见过自己的祖母,却同样敬重她。后来,他对我说:“即便我做不成我奶奶那样的人,也绝不活成我……父亲那样。蔡家的故事也在我家延续着,我一直在看你。”
火姑没看错人,她走后,家里全凭儿媳苦撑。五四宝只教了半个月的书,因为他站在讲台上只会说:“这个,那个,你们以前的老师怎么教的?”为此,我祖父给出评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喊得没错,流氓也能当皇帝,但教书得有德行与水平。”
二十年后,秩序恢复,祖父平反,恢复工作,重新登上了讲台。而那些占着蔡家宅子的人照样好吃懒做,祖父就拿着政府补发的工资想将自家的宅院买回来。其他人求之不得,只有五四宝趁机抬价,并大言不惭,“我可卖可不卖,肯卖就算给天大的面子了。”
祖父不多话,五四宝要多少,他付多少。而五四宝的妻子得知自己不争气的丈夫拿了钱,以死相逼,又连夜将钱送了回来。祖母欣赏她的为人,在她过生日时,又以红包的方式把钱给了过去。此后,五四宝的妻子再未进过蔡家的门,哪怕领着儿子老槐四处讨米求生,也未踏足蔡家院子一步。
谈及父亲五四宝,老槐毫不讳言他是被温良宽厚的奶奶给宠坏了,“考学考不上,说自学成才,结果一世也没能把书读通,倒是读瞎了眼(高度近视),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那一手字,说字如其人,横平竖直,顶天立地,他老人家是半点不沾。”
祖父最后一次过生日时,专门给五四宝的妻子下了请帖,可这位老人说自己实在没脸见他。
我终究没在灶膛前待一辈子,瘸着一条腿也考上了大学,又在大学期间赚钱治好了它,接着上了研究生。
每次回去,村里一些人总在我面前邀功——谁曾给我补衣服,谁给我晾过被子,谁抱过我,谁做菜给我吃过。不知为何,这时我就会特别想念老槐,因为只有他对我说:“我从来没当你有出息,才处处觉得你不容易,想要关照一下。”可要说他给过我什么,只有一盒火柴。
小时候,有一次我坐在灶膛前饥肠辘辘,正准备烧火煮饭,却发现火柴怎么也划不燃,急得大哭。其他小孩在窗外幸灾乐祸,过了一会儿,只见老槐如神兵天降,带来了一盒崭新的火柴。
老槐的家境其实并不宽裕,他育有两子一女,却还坚持让孩子们读书,他告诫子女:“只要你们想……读书,我讨米也要送。”有人笑话他穷还生那么多,毫无自知之明,老槐却坚持自己的看法,“干嘛要对底层人指手画脚?我……从未放弃自己的孩子。一张嘴却要打碎我唯……一的念想,我想成为合格的孙子,合格的父亲,不是非得锦衣玉食,才能传承一些东西的。”
老槐之所以戴眼镜,行为怪异,只因我儿时曾向祖父抱怨,“王老师老是教错字,读音不会,意思不解。”祖父便让我回家再学一遍。老槐知道后,想着自己的小孩大概率也是那几个老师在教,但他没有纠正错误的能力,便穿得干干净净的去祖父的教室听课。听得多了,他也会了,“不晓得当年怎么就学不进去,现在一听就懂,就算去考大学也不是什么难事的。”于是他也在家里辅导小孩,后来就戴眼镜了。
他的两个儿子对读书不感兴趣,初中毕业后便要退学,老槐二话不说,“那就……退,我们全力支持妹妹读书。”有人劝他,说女孩不用读那么多的书,就算读了也是便宜了别人家。老槐便想到我的姑奶奶,说:“素贞姑妈在几十年前就读完了大学。”
那天回村,正在我怅然若失时,老槐开着一辆拖拉机,“轰隆隆”地过来了,车上坐着他的女儿。老槐仍旧没给我提半点东西,一下车就对他女儿说:“这是哥哥,你很少见到。”
女孩十几岁了,像我小时候那样,活泼、乐观,会唱歌跳舞,还会讲笑话。我问她,“苦不苦?”她笑容灿烂,“不管那么多,该笑就笑,笑出自己的坚韧。”老槐却又在一旁眼眶湿润,“我的满崽少……爷,我没有给你这个妹妹罪受的。”
几年后,老槐的女儿考上了大学,而后读研究生。我恭喜老槐,他在电话里一直笑,“没什么啦,我就是不想一直当一个弱者,做事被嘲笑,生小孩被嘲笑,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高高在上,指指点点。现在至少我做成了一件事,挺好。”
2023年,我回老家祭祖。得知我想去火姑的坟前祭拜,老槐特意带了一面铜锣领我上山。当我在坟前行跪拜之礼时,老槐敲响了铜锣,“奶奶,蔡家读书的少爷来看您了。现在他什么都不缺,就是不爱笑,睡眠不好,您要保佑他,千万护住他。”
我埋着头,贴着泥土道:“火姑,老槐将您的灶台搭起来了,火烧得正旺,暖和;您藏起的那口锅,每代年轻人都会记得找寻,荒唐的事不要再有,大家好好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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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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