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六个老公 | 人间
“笑死,不结婚难道就不能幸福快乐了吗?”
配图 | 《我家的女儿交不到男朋友》剧照
2024年春节前夕,妈妈看见我在翻现代汉语词典,她问我在查什么,我说查一个叫“襄助”的词。
“你不知道相助吗?鼎力相助的相助!”她瞪大眼睛望着我。
“是那个啦!”我在空中用手指写着,希望让她发现这大概率不是她脑子中的那个词,“要是‘相助’的话,我能不认识吗?”
果然,妈妈从我花里胡哨的比画中,沉思片刻,对我说:“你这点文化,不要为难自己了。”
紧接着,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某些事。
“是不是我的哪个女婿又对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说罢,我俩心照不宣地嘿嘿一笑。她说查查词典挺好的,如果觉得生活无聊,不如就自己制造麻烦,那样就有挑战了。我的妈妈是一位年过半百的退休老太太,在我的“不懈努力”下,她成功当了六次丈母娘。对此,她曾手足无措,如今已坦然接受。
以下,整理自妈妈的叙述。
我的最新一位女婿,好像是一条鱼。但小花还没官宣。
新年伊始,小花就常和相识多年的网友一起语音聊天。如果中途没人打断,她们大概会没完没了地聊下去。小花告诉我,有一款她和网友都很期待的游戏终于上线了。
“我可是开服玩家!”她对着手机大吼大叫,“妙啊,一区的号。”
我不知道区区一个开服玩家(一款游戏正式开放或上线时就在玩的玩家)有什么好“炫耀”的。不过,转念一想,在她不长不短的游戏生涯里,她总是充当“跟风者”的角色,从来都是别人说好玩并邀请她一起,她就玩。所以,我觉得她没什么主见,就像那种别人打麻将“三缺一”时才会被拉过去的人,纯粹是凑数。
但小花告诉我,这次事情并非如此。她振振有词地说道,这游戏是她推荐给网友的,并表示在不断地尝试中,她似乎开始有了一些“识人心得”,“我现在看男人的眼光直线上升!”
我觉得这或许可以看作是她的进步。
当然,我也在进步,也开始对她的每一段“感情”给予真诚的祝福。
几天前,我们采购归来,被堵在城市环路上寸步难行。坐在副驾的我瞥她一眼,扒拉一下她领口,“你脖子上怎么有条红道?”
小花秒回:“不知道,可能是我老公弄的。”
晚霞的光辉和我那种看傻狗的眼神一起,落在她这位文明有礼好司机的脸上。在这种情况下,我早已不在乎她脖子上的红痕,到底是自己手欠抓的,还是写字时红笔画的。
“讲讲你的新老公吧。”我心平气和地对她说。
我总是试图去窥探女儿的喜好。
从小花上幼儿园开始,我就给她灌输“爸爸妈妈是你的朋友”的概念,希望可以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当然,也包括各种小秘密。我还给她讲,凡事不要瞒着父母,顺便输出一堆可怕的故事,比如有的小朋友交到了坏朋友,有的小朋友遇到了坏老师……这些故事主人公的结局要么被杀害,要么被拐骗。目的是吓唬她,在离开我的视线后,要保持足够的警觉。我还会跟她说,如果她有事瞒着家里,我和她爸会觉得很难过。
或许是这软硬兼施的方式起了效,小花一直致力于“做个诚实的好孩子”。刚上小学时,学校让写日记,她写完后,屁颠屁颠儿地跑来拿给我和她爸爸看——
“今天我的同桌说我写字丑,以后天天写字给他看,叫他看习惯!”
“今天上课放了个屁,又响又臭。”
……
逗得我和她爸笑得前俯后仰。笑过后,我们都为能拥有这种缺心眼儿的闺女倍感欣慰。
不过,学校要求变化快,没多久,日记的热度便褪去了。小花也很快就放弃了这个“雅好”,作为一位好奇心强烈的母亲,我深感遗憾。不过,她已养成习惯,时不时地就会给我分享学校里的趣事。
小花就读的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氛围轻松,课业负担不重,她和同学们几乎是快快乐乐度过了九年大放羊的日子。
“我有了一个喜欢的人。”
2012年的一天,14岁的小花放学后,神秘兮兮地对我讲了这一句。
我有些吃惊,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对早恋的小孩没什么偏见,但这事让自家小孩赶上了,难免还是有些诧异。
“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大帅哥!”小花边说边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翻出了许多那个人的照片。
看过之后,我立即松了一口气。
好在,他看起来真的很帅,穿得一点都不像小混混;好在,他看起来正直善良。最关键的是,好在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于现实生活。
小花自我陶醉地小嘴叭叭,“我正式宣布这是我老公。”
“他有女朋友吗?”我佯装惴惴不安地问道,“咱可别当小三,好嘛?”
“他有。”可惜,我女儿对此毫不在意,“没关系的,我同桌老公也是他呢!”
“好吧好吧,那你喜欢吧。”
彼时,我还在某知名国企任职,精力有限,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少女心事,喜欢上一个动漫人物,也很正常,我自己小时候也追星,就没再多过问小花。孩子爸爸则觉得这个年龄段的女生,“若是没有个喜欢的人,反倒有点不正常”。
渐渐地,我知道她这位“老公”——我姑且称他为1号女婿——来自一本叫《魔术快斗》的漫画,是一部都市奇幻题材的日本漫画,作者青山刚昌另一部作品《名侦探柯南》更为人所知。这1号女婿的爸爸是天才魔术师,妈妈是个漂亮大盗,所以这位女婿“又会变魔术,还会当大盗”。好吧,确实挺有魅力。
小花的同桌看得漫画比她多,不过,很快就把她没看到的部分给“补齐”了——不是借给她漫画看,就是给她推荐各种链接,要么就像说书人一样一点一点讲给她听。有次我去学校接她,到得迟了些,发现这俩人坐在校门口台阶上,身子挨着身子,头挨着头,唠唠叨叨。
这大概就是小女生的友谊吧!
这时的小花,兴趣之一就是看动漫,而她从何时何地开始接触的动漫,我也不清楚。但早在小学高年级时,她就被学姐领进了学校的动漫社,一直待到初中毕业。那里的少男少女,在当时的我看来,打扮得都像街边混社会的小流氓。
一开始,我还是有些担心的,也对小花的着装有些干预。比如,我觉得不能穿奇装异服,也不能光着脚丫到处跑,但小花给我说,有的角色就不穿鞋,至于奇装异服,完全是我“多虑”——“又不是天天穿成那样,又不是裸奔,有啥好怕的。”
对于能加入动漫社,小花很自豪,比如对“逛展不要票”这种事情她能得意好几天。
我问她:“你逃票了?”
小花满眼放光地回答道:“我要去帮姐姐们卖东西!”原来,他们学校的漫画社因小有名气,可以去参加一些中小型的漫展,主要出一些当时热门动漫的COSPLAY(一般指代通过服装、道具、化妆等方式,借助摄影、舞台剧等形式,对出现在动画、漫画、游戏作品中某位角色进行现实还原的活动)。不过,他们那个小破摊一点都不挣钱,多数时间就是一帮人去跳个群魔乱舞。
我又问她:“他们还教你跳舞啊?”
小花摇摇头:“不啊,我去给姐姐们化妆!”小花大概从幼儿园就开始玩我的化妆品了。我觉得玩是可以,但别天天往脸上造就行,毕竟对小孩子的健康我还是蛮上心的。因此,成年以前,除了有必要的节目,她可不敢随意化妆。
活动结束后,小花一回到家就无比激动。至于激动的原因,要么是跟其他摊主换到了好东西,要么是捞到了难得的签名合影,要么就是类似——
“我天,我摸到漂亮哥哥的脸了!”
他们动漫社是社长挑大梁,那姑娘十项全能,带的社团氛围也很好,所以小花觉得遇到的社友都是“大好人”。时间过得很快,一起相处的日子再欢乐,小花也不得不和这些“大好人”们说再见。
小花形容自己进入高中念书的第一天,“宛如萨摩耶扎进人堆”,被主动搭讪了许久。这所高中毗邻寸土寸金的CBD,有些名气,离外交部仅“一步之遥”,学校里许多学生甚至就出身于外交世家。
“你以前是读私立的啊?”小花说,她的新朋友们瞧着她都觉得新鲜,“你们学校怎么样?”
我问她,“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们学校动漫社特别棒。”小花边说边激动地挥起小手,“然后她们就表示了强烈的羡慕!”
据小花说,这所高中的所有社团都办得有声有色。对于出色的社团,学校会友情资助他们办活动。而这所高中的动漫社成立时间早,早就“家大业大”。小花自然是立即加入其中了。和她一同加入的,还有同班的一位女生,俩人处成好友后,就向班主任提出要求,调座位变成同桌。
那时,小花的梦想是去网易游戏上班,而那个女生的梦想则是考进美院,潜心搞艺术。小花和她经常在不怎么感兴趣的课上偷偷画画,如此一来,导致双方成绩没提高,画技却呈现指数型提升。
“我的同桌叫小钰,要记住哦。”小花认真地对我说。
“开个家长会,你告诉我你同桌叫什么,有意义吗?”我对此深表震惊。
小花淡淡地说:“这并没什么意义。但你可以看看她妈妈长什么样,然后回来告诉我,我还没有见过呢。”
原来如此。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家长都提前到达教室,只有我的“同桌”空空如也。最终,小钰的妈妈几乎是卡点来的,长得漂亮,打扮精致,一脸淡定。
“您是小花妈妈吧?”小钰妈妈问我,她的声音虽小却难掩热情,“我家小钰经常说起小花。”
“巧了,我家也是。”我忍不住点头。
“我家孩子天天啥也不干,就爱描描画画。”小钰妈妈随手抽出一个本子,翻了几页,就掉出一张铅笔稿。
“谁家不是呢。”小花的书本、练习册也没能幸免,全被无聊的我翻了个遍。
“这俩人长得还挺像。”小钰妈妈凑过来看小花的画,“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感觉是一个人。”
回家之后,我问小花,“你是不是又喜欢上别人了?”
“啊,是我同桌的老公吗?”
“你怎么老喜欢别人老公?”
“可能因为别人挑老公眼光好吧。”
小花说,我的2号女婿出自小钰的推荐。她觉得这样的相处模式蛮好,两个形影不离的人又喜欢上了同一个人,从此,共同话题又多一重。
“他是做什么的?”
“是个恶魔。”
“哦。”
我感觉自己已经能接受任何奇葩答案。不仅如此,我甚至觉得小钰甚至比她还要“奇葩”,包括她那位淡定的妈。小钰一看就是成长在宽松自在的环境,除了不太爱学习,待人接物永远热情洋溢。
小花很喜欢小钰,在她看来,小钰和她年纪相仿,但看过的漫画却要比她多很多。而且小钰不仅画画技术好,化妆技术也出神入化。家长会后不久,就是社团文化节,小钰担任妆娘——帮社团的coser们化妆。小花当她的助手,一切妆面上的事情都由小钰说了算。在认识小钰之前,小花一直觉得自己化妆技术不错,现在她知道了“人外有人”,像捡到宝一样天天围着人家身边转。
“别的班有个男生,高高瘦瘦的,要出我们老公的COS。”小花给我讲,正因如此,小钰和她决定要把那个男生搞得漂漂亮亮的。
那时,为了能多多了解女儿的心上人,我一个中年妇女看起了《黑执事》,这漫画讲述了一个19世纪英国贵族少年与恶魔管家共同解决各种离奇事件的故事。但是我没有坚持多一会儿。大概如小花所言,我真“欣赏不来”。
2018年,小钰如愿去了美院,学习设计。而小花在考虑到要选个好毕业的专业,念了金融系。当时,我跟她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告诉她,可以开始谈真正的恋爱了,但女孩子不要被感情蒙蔽了双眼。
她却跟我说,自己早已“坠入爱河”。我很紧张,害怕他们脑子一热,“整出人命”。
“我已经测试过了。”她言之凿凿,“你未来女婿的技术超级好。”
瞬间,我感觉自己血压飙升,脑袋一阵眩晕。
“什么时候的事?那人谁啊!”
她说,他是个大老板。
原来,3号女婿是位成熟稳重的男性,终日不苟言笑,工作认真负责。28岁,摩羯座,身高180+。小花说,他是公司的顶尖boss。当然,这都是我女婿在游戏里的人设。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勾搭上的,可能是小花有哪个朋友在玩《恋与制作人》,介绍他们认识的。这游戏我虽没有玩过,但凭借多年看电视剧以及法制节目的经验,我判断这种男人多半只是想和年轻小姑娘玩玩儿。
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就分手了。但是小花却说不是男生的问题,她认为那个男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他们分手完全是因为她“精力跟不上”——那可不,他们金融系,每天课业任务的要求可不低。
这一段“感情”结束之后,小花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我抽空去学校看她。没想到,日上三竿,她还在床上打瞌睡。一番询问后,她说,昨晚去见网友了。
而她口中的网友,是一位“变态朋友”。
说实话,这事真令人糟心。早前得知她有这样一位朋友时,我大为震惊,“什么是变态朋友?”
“就是比好朋友更好一点的朋友。”
小花的这位“变态朋友”叫璐璐,两个人是玩游戏认识的。“奔现”以后,两人感情更上了一层楼。小花玩很多游戏,但碍于精力有限,实在是不能“雨露均沾”,等级也就不高。听说后,璐璐把自己的游戏账号给小花玩,小花的反应就像是捡到了个大便宜。
“她的号很值钱的!”
我见过璐璐的照片,她站在一群男生的中间。小花说,这个英雄联盟俱乐部的很多选手,包括但不限于照片上出现的,“全都是身价不菲的天才玩家”。
她手指快速划过照片上的所有人,最后停留在璐璐身上,对我说:“虽然同为粉丝……但是,我好羡慕她啊!”
我不看电竞比赛,分不清LPL(英雄联盟职业联赛:League of Legends Pro League)和LCK(英雄联盟韩国冠军联赛:League of Legends Champions Korea),也说不出来各个俱乐部的名字。但小花和她的朋友们说起这些东西来乐此不疲,这些俱乐部一年四季没什么时间闲着,永远都有话题能聊,她连哪家教练家的小孩现在几岁了这种八卦都能讲得出来。
不过,我心里长舒一口气,虽然我对她讲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好在她对我还是真诚的。
她长大了,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开始“有事瞒着我”,我早已不能百分百地知道她的每一个朋友。
不过,如果她要动身去哪里之前,通常会在我这里“报备”。
“讲讲你的‘变态朋友’?”某日,在她收拾东西准备返校时,我试探性地向她发问。
“哦对,我要去她家玩。”
小花真诚地跟我报备行程,“先去她家玩,然后再回学校。”
我不是很支持女孩子独自去陌生人家,尤其是这种所谓的“变态朋友”。璐璐看起来眉清目秀,倒也不像是个坏人,但人不可貌相。
“就你们俩吗?”
“还有一些男生。”
我一把拽住她的袖子,气急败坏地吼:“不许去!”
“哎呀。”小花使劲儿把我甩开,从手机里翻出几张照片给我看,里面都是各种COSER的照片。我将信将疑,因为我看到了她的“前男友”。至于剩下的男性,我都是第一次见。
“你去她家干嘛?”
“她说她要做饭给我吃。”
那姑娘一看就不是块下厨的料,骗鬼吧。我想劝她不要去,万一人家要是在饭里下点药,她岂不是凶多吉少。但话还没说出口,她就已经蹦蹦跳跳地摔门而去。
她爸看得倒是挺开,跟我说,最多就是东西做不熟,吃完窜几天稀。他一贯如此,遇事不慌不忙,只要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就通通和稀泥。我想,这大概就是做买卖的人和做员工的人之间常会发生的“思维碰撞”。
不过,我俩时常会分享一些朋友、同事间搜罗来的“育儿八卦”。在听过了许多“亲子大战”故事,并亲身经历了一些“友情帮忙找离家出走的小孩”的事件后,我和小花爸爸逐渐达成了一个重要共识,那就是——“活着就行”。
活着,或许才是活着的意义。她要去就去吧,活着就行。
那天之后,小花就有了第四任“老公”。4号女婿是小花朋友的朋友的“前男友”。
“所以你是捡了人家挑剩下的?”我对处理这种微妙关系毫无经验,但在小花看来,女生们之间是可以“无话不谈”的。
“是奶狗好嘛!她不要我要!”
我去科普了“奶狗”是什么,发现那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真的狗,另一种是特指一种男生朋友。我不知道为什么年轻人会把人称呼为狗。
我问小花他们为什么分开,小花说,是因为那个女孩子要去读博。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她一边说,一边笑着拍手。我对她说,你这样的心理不太健康,小花却对我说没关系,她当着那个女生的面也是这样欢呼的。
“他怎么样?”
据我所知,4号的家境不错,是妥妥的“富二代”,非常年轻,只有21岁。表面看上去玩世不恭,实则画技很好,热爱艺术品收藏。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是如此,但起码在《未定事件簿》这个游戏里是这样设定的。这游戏名字是我问来的,我对小花仍能对我“有问必答”感到一丝欣慰。或许,真诚都是相互的。
“你指哪方面?”
她抬头和我对视,我觉得她在挑衅我。
“各方面。”
“我其实不是很了解他。”小花又回归到了十分坦诚的状态。
“谈恋爱”的小花和以前玩游戏有些不同。
之前她和游戏好友线上碰面,屋门一关,屋外依然能听见她的大吼大叫,不是在“啊啊啊”地叫唤,就是高呼“卧槽卧槽”。而现在的她,安静得出奇。我借着给她送洗好的床单的理由,想去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小花回过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在偷看吗?”
真实意图被发现后,我第一反应就是矢口否认。在我看来,这是大多数父母掩饰尴尬的首选方案。我嘴上说着没有,心里却在打鼓。小花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与我四目相对。
“我在看‘涩情’小说,特别好看!”说完后,她马上又面向了屏幕,嘴里还叨叨着,“是一个游戏的‘同人文’(对某作品的改编、再创作)。”
正想冲过去数落她一通,她却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我。我冷冷地说道:“你放开,我不砸你电脑。”
小花不仅没有收手,甚至还把声音提高了许多,“我现在正在看非常‘满地乱爬’的情节,因为写得太好了,我忍不住想要读给你听——”
天呐,她居然真的开始读了!声音越来越大,露骨的描写和羞耻的对白在她字正腔圆的“朗诵”下,一字不落地硬塞进我耳朵。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第一反应居然是去关她屋里的窗户。反应过来后,落荒而逃。她站在门口朝我的背影喊:“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你过来一次,我就读一次!欢迎你下次再来!
我光顾着跑,她说的话基本是听一半,丢一半。还下次再来?谢邀,不了。
她在说什么呢?她和我之间没有秘密?哦,这句话听上去还是那样令人欣慰。但是,她在看“涩情”小说。我对有这样“爱好”的年轻人没有意见,只是没想到,我女儿也是其中一员。我需要冷静一下。
或许,我所面临的困难并不在于接受新观念,而是在于摆脱旧观念。当再次见到她时,她脸上毫无羞涩,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跟她说,不要深陷其中,那样是不好的。小花打了个哈欠,说她自己都觉得最近肾虚。
“找一些正经的事情做吧。”我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小花问我,“我现在该干什么?”
“看看别人都干什么呢。”
小花的一个小学同学,早早就结婚了,如今娃都会叫妈了。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看看自己家的孩子,我忍不住拿她们互相比较。
“你不要光顾着眼下的快乐,如果以后你老了,孤孤单单的,谁会陪着你呢?”
“我老公啊。”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个4号吗?”
我心里五味杂陈,开始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她。
“哦,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我也觉得你不适合姐弟恋。”
小花对此表示赞同。
“我适合爹系男友。”她说。
看来,她有了新的恋情。
“啊?他是做什么的?”
“是我‘爸爸’。”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随意称呼别人为“爸爸”。
这个被叫做“爸爸”的男生,我们暂且称他为5号女婿。5号和3号差不多,在游戏里,都是公司高层。小花对5号的评价是,“长得帅,玩得花”。我问她什么叫“玩得花”,她说就是我认为的那种“R18(一种分级制度,未满18岁者不宜观看)”。
小花自从和5号好上之后,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前脚刚分了奶狗,后脚就给别人当狗。
“谁不想当daddy(爸爸)的puppy(小狗)呢?”
“他好高哇,我喜欢高个子的男生!”
5号比3号身高一些,但是就那两三厘米的事。我就分不清,因为她的男朋友们都超过了180。不仅如此,她连人家三围都记得清清楚楚。我问她,“你是准备给人家买衣服吗?”
她说并没有,但是送过领带夹。
“你送的东西好暧昧。”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5号的外表和性格在外人看来近乎完美,符合大众认知上的“成功男性”,温柔优雅,还很照顾小女孩,但是内心却像另一个世界。
“如果他知道我同时还爱着另一个人,会不会把我关进小黑屋?”
我说,你这就有点始乱终弃了,怎么能一下爱上两个,这不是明摆着劈腿嘛。
小花偷偷告诉我,她其实喜欢我的6号女婿很久了。
“但是我把他介绍给我室友了,她失恋了。”
小花的室友Miko在某交友App上交了一位男朋友,该App的注册用户均为在校大学生,相对比较靠谱。小花说,Miko的男友是邻校的在读博士,勤奋上进,还是个暖男。有次,Miko在公共晾衣区取衣服,因光线不佳,脚趾踢破了个大口子,流血不止,当晚就被120拉到医院。她男朋友得知后,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一直陪在她身边。
“我以为他们会地久天长。”小花总是这么说。直到有一天,她一进门,就看见Miko正坐在桌边掉眼泪。
那天,Miko和她的博士男友正式分手,分手的理由非常现实——男友家不想在北京买房。
Miko的家位于北方某省,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为了生弟弟,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加捉襟见肘。Miko本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自从有了弟弟,就变得安静了许多。她总觉得,家里的快乐是属于父母和弟弟的。
Miko的博士男友和她是老乡,家里情况差不多,有姐弟三人,而他是家里最小的弟弟。博士男友家为了抚养这三个孩子长大,也没有多余的积蓄。而且他家父母年事已高,希望尽早落实小儿子的婚事,早日传宗接代。至于是买房还是租房,可以婚后再议。
Miko的父母对此颇有不满,认为既然是要娶媳妇,总不能开空头支票。
这一次,Miko的立场和父母一致。姐姐和妹妹都没考学出来,留在老家做普通工作,弟弟还在上学,她算是家里“最有前途的”。父母希望Miko可以留在北京工作生活,这样一来,家里也算有了靠山。
“Miko问我‘人总要现实一点的,对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小花除了线上的老公,在现实中,一点恋爱的苗头都没有。我有时就想,这孩子是不是太晚熟了一点。关于这个“现实”的问题,我不知道常年混迹在虚拟空间的她,会怎么回复。
“我跟她说‘好男人多的是’!”小花十分激动,说她当即就掏出了手机,对室友说——“快去玩!”
她让Miko去跟她的6号老公玩,“看着她抱着手机傻笑,我就觉得这个事做得值。”
果然如此。我叹口气。
6号是个前途无量的赛车手,射手座,富有冒险精神,钟爱刺激性运动,身上常带柠檬糖。
我问她:“射手座和双鱼座配吗?”
小花特别搞笑,她对星座坚信不疑,查完了以后说一般般。不过,她对6号始终有好感,因为按星座来说,射手座会有点花心。
“但是他不花心!他真的好好!”
小花说,看Miko玩得开心,她又从宿舍翻出一大堆6号的小物件。“那都是我跟他热恋期的见证!”有些小礼物,她刚收到时,都没舍得拆封。她捧着这些东西,放在Miko的桌子上。
“然后她哇哇大哭?”我问。
“怎么会!都有了这么好的‘男朋友’了,为什么还哇哇大哭?”
“我觉得我进步了。”小花发出这样的感慨,她说自己已经从最开始的“馋男人们身子”,到现在的“重视精神陪伴”。好吧,她从一段又一段的“爱情”里,开始反思自己。
“我是一个需要许多关爱的人。”然而,她觉得生活里鲜有人能给她这么多。
或许,这就是她对Miko那个关于现实问题的答案吧。
2022年,小花毕业后,在一个做科研的事业单位工作,正式进入她的“现实生活”。
我问她,作为职场新人感觉如何。她马上更正道,“以后就叫‘牛马’好了。暴雨天,牛入棚,马进厩,牛马冒雨去上班。”
上班后,小花的精神状态基本上可以总结为:上班装死,下班发疯。她所在的部门较为形式主义,每天大会接小会,五分钟能说完的事,要讲五十分钟起步。偏偏小花还被分配到做会议记录,场场都要参会,晚上九十点临时通知开线上会也不是稀奇事。
“一学期开会百八遍,时间省下来去做点别的不好吗?”这是她入职以来的人生疑问。在她看来,少开点会,说不定人均一篇SCI都有了。不过,这在她工作的单位里却不太现实,很多人都在“被消耗”。举个例子,比如大家在进行同一个课题研究,开了八百个会后,有话语权的人认为应该先做A再做B,即使许多有天赋的同事早早发现应该先做B而不是A,那也得硬着头皮绕弯路。因为如果先做B,只要出了一点差错,就会被骂“天哪,你是怎么搞得!”但是如果先做A,出了差错,最多只是会被吐槽,“天哪,事情是怎么搞的!”
“你的人生就应该浪费在‘峡谷’(游戏场景)这种好地方。”某天,她的一个网友这样说道,“至少,你乐意。”
小花的“变态朋友”璐璐送给她一个毛绒小熊,虽是官方周边,但我却觉得做工一般,可我低估了这个礼物所能带来的情绪价值。小花把它当成宝贝一样对待,时常就会用护发素洗一遍,“因为这样,玩具的毛就会变得香香的”。她说,这个熊“有魔法”。因为,它的角色设定是——如果拿着它的小女孩遇到危险,它就会释放魔法。
璐璐送给她小熊的时候,跟她说,“它会保护你的”。小花把它放在工位上,“希望它能保护我,让我躲开加班”。
最近一段时间,我鲜少听她和璐璐语音。
“因为玩这种游戏不需要沟通啊。”小花给我解释,“谁谈个恋爱还需要带队友哇。”
我问她,“乙游好玩吗?”乙游,又名乙女游戏,是一种以女性群体为目标受众的恋爱模拟类游戏。我也是在小花的科普下,上网搜了一番。
她原是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浅浅思考了一番,“怎么说呢,感觉主打的就是一个陪伴吧。”因为她一开始玩乙游,就是璐璐带她“入坑”的。
“你想玩吗?”
我摇摇头,对于很多事情,我只想得到答案。
“所以,你一共有六个老公?”
她说,不止吧。最新那只“鱼”,还不知道要不要给他名分。
我说,我也觉得不止。因为她以前也喜欢过很多角色,只不过,她不称他们为“老公”。她和那些角色通常不会有太多互动,也没有机会去和他们“表白”,当然,他们也不会回应她。
“哦对,你提醒了我,我要去看看我哥。”
小花的朋友分享给了她一个新游戏,叫《蝶之毒华之锁》,比较古早,但她朋友强烈推荐她玩一玩,“她说‘这个游戏配乐绝了,快去玩’!”
她一边玩一边讲,说这条故事线之前玩过一遍,但是没保存。
我问她:“重新玩一遍不会烦吗?”
她说不会,她这次想试试使劲儿和其中一个男生表白,因为听她朋友说,如果这样做,他就会带她私奔。故事里,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生朋友。
“你看,连我的‘青梅竹马’都嘲笑我。”
“我跟他说,‘女人总是要结婚,生孩子的’。他跟我说‘你也不过是个无趣的贵族小姐嘛’。”
他要带小花在即将开始的决定她结婚对象的晚宴上逃跑。这种情节放在当下,依然十分讽刺,故事里的没落贵族穷得揭不开锅了,还举债给女儿办晚宴找对象,想靠结婚“捞一笔”。
“那我祝你还是别结婚了。”我脱口而出。
“那我谢谢你哦。”小花秒回。
其实,小花刚上班时,对她的婚姻大事,我可没这么洒脱。
她在游戏里是“情场老手”,但现实中却是小白一个,一次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她刚上班,我就幻想着,也许有一天,她会领着一个阳光帅气的男同事回家。他会是年轻有为的教授么,会是仕途光明的青年干部吗?
她说,不会。并表示,从小到大都没遇到过心仪的男生。
我劝她年纪不小了,可以考虑婚姻大事了。紧接着,我开始罗列出一大堆结婚的“必要性”,从找个伴儿搭伙过日子,到生个小孩养老。
小花却振振有词:“你是当丈母娘有瘾吗?”
她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突然觉得,她这个人可能脑子有点问题,可能不是个正常人。
正常人。这三个字开始在我脑子里打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质疑眼前这个能吃能睡、活蹦乱跳的女生是不是不正常呢。
我从那时起便开始反思自己的婚恋观。正逢其时,我有一个年轻同事,刚和她老公离婚,理由是她不能生小孩。女同事长得漂亮,家庭条件比男方好,父母平和好相处。婚后,男方住在女方家提供的房子。离婚却是男方提出来的。两个人是和平分手,男方还分到一些钱。为此,女同事没吵也没闹。不仅如此,她还心怀愧疚,觉得对不起男方,郁郁寡欢。
这让我很是心疼,心想,这要是我女儿,我怎么会舍得她受这样的委屈。
过去,我认为结婚生子是所有人的必经之路。因为,我就是这样过来的,稳定的家庭给予了我许多保障。其实,人生的目的应该是幸福本身,但每个人幸福的路径不同。
我见到自己尚且活蹦乱跳的小孩,才意识到,有很多比她聪明的人都没找到自己在现实中幸福的路径。他们为何不幸福?可能并非他们缺乏进取心,可能只是他们的生活是对旁人的盲目模仿。
我开始重新回顾小花的成长之路,渐渐意识到,我女儿确实是不太适合在现实中结婚的人 。作为家长,我必须允许一个“梦女”(指幻想自己与二次元角色发生包括但不限于爱情向、亲情向的沉浸式互动程度高的女性)孩子的出现。如果骂不醒,那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试想,一个小孩天生就对花生过敏,最好的做法大概就是不吃花生了。
我不能在她的人生里硬塞结婚对象。同时,我也发现在她的生活里,那些未来爱人能给她的东西,她因为游戏和动漫已经提前拿到了一些,比如陪伴,比如深情,比如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一边”。而且,从小到大,还因此收获了不少很珍贵的关系。
有一次,一个因为游戏认识的好朋友给她写了一封长信。
“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长的信!”她一边说,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写信啊,一边读到眼泪吧嗒吧嗒往外掉。
那信开头是——
“你已经成为我最重要的人之一……也许是从一起打游戏开始……”
我问小花,那你有没有给那个女生回信。她说,没有,她写不出来非常深情的话,描述不出那种好多好多的爱,她只会把一句朴实无华的“我也爱你!”翻来覆去地说。
“真好。”她说,“我觉得自己拥有好多好多的爱。”
确实,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试探不同爱人的爱,也不用时刻提醒自己这是假的不用沉溺,该为剧情哭就哭,该为剧情笑就笑。没有人能做到24小时给她需要的陪伴,但是她的“纸片人老公们”可以。
那天晚上,小花拿着一瓶酒精棉签擦她的耳洞,一边擦一边吐槽,说这对耳洞打了四年多,现在还总是感染。小花的爸爸就开始接话:“真是麻烦,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非要打呢?”
“我当时是为了结婚时能戴漂亮的耳环才打的,哇,我觉得我一定可以成为最幸福的新娘子。”小花说完,又补充一句,“笑死,不结婚难道就不能幸福快乐了吗?”
我一边帮她摘耳钉,一边提醒她,耳洞可能很快就长上。
“你觉得会有那种又帅,还很有钱,还永远只爱我一个人的人出现,给你当女婿吗?”
我笑了。这种人大概只能是“纸片人”吧。
时代从年轻人身上拿走太多东西,失去和不配得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每日起早贪黑,努力做一枚适配性极高的螺丝钉。这个时代发展得越快,就得有越多的年轻人在默默无闻地过度燃烧。小花见到太多人怀着一腔热忱投身于工作,最终受碍于诸多客观因素,而不得不选择妥协。她曾被一位困在“非升即走”高校的“青椒”(青年教师)拉到角落里悄悄吐槽。
“在一个科研团队里,许多人做了非常多的前期准备工作,甚至贡献了非常新奇的思路,但却都没有署名权。”
“你在乎署名权吗?”我问她。
“我不在乎。”小花真诚地说到,“但我希望我的青春不要全部白白消耗,消耗一部分是可以的,但是不要全部。”
所以,她必须得拿出一部分精力,放在真正能有所回应的事情上,“得获得一些生活养料”。
有人能疼她爱她,在她需要的时候陪伴她,就算有的“人”是“纸片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一刻,我突然就释然了。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编辑 | 森芒 实习 | 李白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我家的女儿交不到男朋友》(2021),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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