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帮他解脱了
在最初的想象中,他就像城隍庙里的小鬼一样,满嘴獠牙,赤身裸体,手尖如爪。
饶癫子住在交锣巷,交锣巷临河,巷中的青石路,原本是河堤的一段,饶癫子,就住在路面之下的一个小木房里,那座房子是临河的房子中最矮的一座,离水很近,门前种着一株香椿。
交锣巷,在解放前,是浏阳城最脏、最乱的地方,话说官府巡夜的走到这里,把锣一交,不巡了。所以起名交锣巷。这里聚集着大量的苦力、渔民和无业者,是我上小学的必经之路。
八十年代初,我上小学。上学的前一晚,母亲给我整理了书包,把表哥给我的军用水壶装满水,在床边细细地交待我各种要注意的事情,临到要睡了,她一拍额头,推了推我,认真地对我说:要注意饶癫子,离他远一点,他来抱你,你就跑。
自那时起,在我的印象中,饶癫子就和疯子、抱小孩的坏人挂上了等号,在最初的想象中,他就像城隍庙里的小鬼一样,满嘴獠牙,赤身裸体,手尖如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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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我并没有遇见他,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保持了他应有的矜持,我和院子里的小孩一起去上学,走过交锣巷时,还能遇到新结识的同学,他们是渔家的孩子,有一个孩子特意坐在他家的石阶上等我们,上衣口袋里揣着从家里摸来的素食,苦瓜干、茄子干和杏干,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往外掏,辣椒粉末从指间漏下,飘飘洒洒,我们分吃着,开心地向前走,清晨的交锣巷在初秋的天气里格外明彻,天际的晨光照在低矮的屋宇上,每一户的门都打开了,有人出来倒夜香,有人出来整理渔网,有些勤劳的妇人,已经整饬过早饭,提着昨夜一家人换下的衣服,去河边濯洗。在巷中心的老槐下,挑水的人围了一圈,互相帮手,从井中打上水来,倒满各家的水桶。
有一天,我看到了饶癫子,正是放学时,我和同学穿过交锣巷回家,刚进巷口,就看见他了。同学指给我看:看,那是饶癫子。我抬眼望去,饶癫子又瘦又高,还是初秋时节,却穿着一身长军袄,油渍渍的已经看不出本色,秋风里散着长发,卷曲纠缠,瘦削的脸半边被胡须遮盖,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多年未洗的油墨颜色。
他目光呆滞,像是在望着我们,又像是看着我们的后方,缓步向我们走来,我有些害怕,渔家小孩却兴奋地一声尖叫,弯腰在地上摸着石头,摸不到就用力地将嵌在地面的鹅卵石抠出来,饶癫子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我们,或许从我们的行动中看出了端倪,但还没有等他反应,一颗石头已飞向他的额心,打得他向后一仰,他发出啊啊的叫声,回身逃窜,渔家小孩分了两粒石子给我,我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兴奋地大叫,追着饶癫子跑,我拈着石头,用力地向他扔去,弹开的石子嗒嗒地在青石路面翻滚,滚到水沟里。
那天下学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跟母亲分享我的“壮举”,母亲静静地听完,有些错愕,喃喃道:这样不对啊。然后她抓着我的手,表情严肃,对我说:看到他,你躲开就好,不要欺负他,他是个可怜的人啊。
我不大明白母亲说的“可怜”是什么意思,平日里有讨饭的来敲门,母亲会盛一杯米倒进他们的布口袋里,偶尔会请他们进来喝口水。问问他们是从哪里过来的,他们说一个地方,母亲会啧啧地感叹:“那么远,不容易啊。”在院子里,看到顽皮的小孩子吊打流浪狗,她会去把他们赶开,大声喊着:多可怜啊,你们怎么下得去手!饶癫子孤零零的,没有亲人,没人管他,被欺负了,也没个告状的地方,这大概就是他的可怜之处吧。我是这么理解的。
“他是自家的小孩没有保住,才癫的。”那个常给我们带素食的孩子告诉我们。他姓吴,长着两片象鲶鱼一样的嘴巴,我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鱼嘴巴”,他的本名,倒是没什么人喊了。
鱼嘴巴说:“他是大学生呢,后来不晓得当老师还是什么,反正是干部。他孩子病得快死了,到县医院找医生看病,只有两个实习医生,没救回来。他就疯了。一开始见人就说焦达峰(辛亥革命烈士,浏阳人)的故事,后来就什么都不讲了,每天在垃圾桶里翻东西吃。”
“怎么只有两个医生呢?”我诧异地问。
“我妈说他运气不好,那天是卫生系统批斗大会,医生们都去了。完了还在河边打人呢,拿枪打。我妈还去看了。”鱼嘴巴摆了一个瞄准的姿势。
此后,我在不同的地方看到过他,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走路,一副漫无目的、又行色匆匆的样子,走得又快又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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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经由鱼嘴巴,和交锣巷所有同龄的小孩差不多都认识了以后,天气已经入冬了。有一天,我做完值日,下学晚了,经过交锣巷时,远远地看见饶癫子坐在巷中间的老槐树下,我慢慢地蹭过去,走到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他拿着一瓶浏河小曲,正喝着,他前面的地上,摊开一只油纸包,上面有一个吃了一半的茴饼。他喝一口酒,咂吧着嘴巴,轻声地嘟囔着。我再走近一点,侧过身去,终于听明白,他在用标准的普通话念着唐诗,是母亲曾经教过我的《书愤》:“…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那天晚上,山城迎来了第一场雪,飘飘洒洒的雪花在黑暗中沙沙地落下,窗外静得渗人。我坐在火缸旁边,把脚搭在缸沿上,忽然有些担心地抬头问母亲:妈,天这么冷,饶癫子会不会死掉?
打毛衣的母亲惊讶地望着我,然后她轻轻对我说:“他不会死呢,他有单位管呢。”
“他单位又没开除他,好像给他办了病休,他还有工资拿呢。可怜的人啦。”妈妈感叹道。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望着窗外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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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癫子终于还是没有度过那个冬天。有一天晚上,他醉倒在自家门前,被一个路过的打流的(浏阳土活,流氓的意思)看到,恶作剧似地将他的脚拴在岸边的驳船上,天亮了,驳船开往河心,没有人注意到绑在船尾的饶癫子。
第二天下午,把饶癫子捞出来时,岸边挤满了围观的人,我和鱼嘴巴也挤在中间。饶癫子抬上岸时,身上盖着块布,鱼嘴巴在旁边说:肯定肿了,被淹死的人,吸饱了水,一身都是肿的,我可不想被水淹死。鱼嘴巴发狠地往地下吐了口痰,好像要把这一辈子跟水有关的噩运都吐掉。我说:你水性那么好,怎么会淹死。他得意地说:那是。鲶鱼嘴巴向上翘着,很骄傲的样子。
我转头看着那个被灰布蒙上的身体,十分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怕他,又为什么有人会捉弄他,即使疯了,他也与人无害,在他生前,也没见他抱过谁家的小孩,或者欺负过谁。后来,每每回想起他,在那张满是油彩、看不清样貌的脸上,他的眼神是对这个世界唯一的表达,多数时间,他是茫然的,偶尔惶恐,最多,也仅仅是哀怨。在他疯了的时间里,很多时候,他只是在匆匆地行走,或许已经生无可恋,快点将一生的路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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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是饶癫子的老婆来给他整理遗物的,他们并没有离婚,那个女人打扮得很干净,满脸憔悴,很显老态。她带着两个亲戚,将饶癫子的衣物拿出来,放在门前一把火烧掉,那天,我和鱼嘴巴一起去看,女人一直很镇定,冷冰冰地指挥着家人,直到她从饶癫子的枕头里摸出一张照片,才开始嚎陶大哭,她趴在地上,嘴巴里高声地、反复地骂着,用尽了所有恶毒的语言,让围观的人都知道了饶癫子的本名。鱼嘴巴挤到前面去打问,回来告诉我,“那是他家女儿的照片,死前过生日照的,才六岁,比我们小。”
鱼嘴巴,是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死的,那一年的暑假,他淹死在浏阳河里,他和玩伴在浏阳河里戏水,在驳船间捉迷藏,他准备潜水穿过一条驳船时,被卡在船底与河底之间的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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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尾巴:为了修改滨河路,交锣巷在90年代中期整体拆除。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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