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憋着劲想活出样子的兄弟
他半躺着,讪笑着,反复说着抱歉的话,直说疏远了弟兄们,等好了请大家喝酒。
20多年前,在我的拜师宴上,我第一次见到小朱。
高中的某个暑假,父亲请了一位师父,教我练武。师父姓王,个子不高,精壮,眼睛十分有神。初次见面,他瞥了瞥我,对父亲轻轻地摇头:“十多岁了,骨架子差不多长成了,不好教。”
“只要强身,不求出众,”父亲解释着,“他从小体质不好,跟您学学,能健康点,不常常生病就好。”
“其实他以前也学过,还是有一点根基的。”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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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城里的酒楼摆酒请师,小朱是被师父带来赴宴的几个徒弟之一。
拜师有仪式,在那个并不宽敞的包间里,这个仪式被简化了,大家把椅子搬开,腾出一小爿空间,师父居中坐着,我向他磕头,敬茶,奉红包。
行礼的间隙,师父的身后,有一个少年已经悄悄上了桌,他盛了一大碗米饭,就着面前的一碟凉拌木耳,吃开了。众人入席时,他开始盛第二碗饭。
“这是小朱,比你早两年入门,是你师兄。”饭桌上,师父向我介绍那个少年,他仍在扒着饭,冲我眨了眨眼,嘴里鼓鼓囊囊,费力地笑。
小朱个不高,精瘦,一头自来卷,鹰勾鼻,圆溜溜的眼睛睃来睃去的,很精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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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师父带我去了体育馆,在一间小训练室里,他丢给我一副拳套,对我说:“听说你练过,找个人和你试试。”
小朱便从众师兄中被叫出来了。
他有些不情愿,脸上一副“怎么又叫我”的表情,懒洋洋地戴上拳套,没精打采地做热身,他象征性地压压腿,抖了抖肩,挺起胸握拳双手互敲,望着我露出一个笑脸,大声说:“你要让我啦!”
我有些紧张,可看看他精瘦的身材,又不由得心下一松。
师父叫了声“开始”,小朱倏地扑上来了,我反应不及,被一记摆拳打在胸口,沉重的力道震得人直向后仰,小朱转身侧踢,我很干脆地倒下了。
小朱退开了。我很是着恼,费力地爬起来,胸口闷得慌。
师父哈哈地笑着:“好,没什么根基,好教。”
小朱摘了拳套,满脸堆笑地跑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说:“兄弟,别介意,谁来都得过这关,我入门挨打比你惨,花皮下黑手呢。”
师兄弟都是少年心性,没几天就混熟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参加每天的训练,早上五点起床,骑着车横穿半个小城,去体育馆大操坪,跑步、压腿、练套路,练暴发力,最后对练。到了七点,训练就结束了。
晚上,我们六点过来,重复早上的练习,师父若是心情好,对练的时间会加长,偶尔师父有兴致,会加入到对练中来。师父说:“要快,要狠,要近身。”可大家都近不了他的身。
那段时间里,跟着师父习武的徒弟有几十个。师兄弟间,也有个亲疏远近,对胃口的,形成各自的小圈子。我,花皮,小齐,小朱和陈胖,在那时结下了友谊,自此亲密无间,互为兄弟。花皮年纪最小,入门最早,是大师兄,陈胖年纪最大,入门最晚,是小师弟,小师弟一身肥膘,被家里人逼着过来练武减肥,近三十了,已经有了一双子女,却也能和我们玩到一块。
每天早上训练结束,我们五个会结伴去吃早餐。在体育馆对面的巷子里,有一个流动面点摊,汤头极好,配菜任加,是我们常去的早餐点。练武费体力,饭量都不小,一碗面不够吃,重挑都嫌少,每人得两碗肉丝面。大家轮着请,老板娘下面时,小朱总是叫唤:“不放肉丝都行,面多下点。”
小朱不大爱请客,他也着实拮据,出来习武,家里给的钱极少。他住在大操坪西南角的一间杂物房里,是师父腾出来给他的,不收钱,里面只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木床。杂物房不通风,冬天点煤火取暖,得敞着门。夏天闷,夏夜里,他只得把床拖到操坪里,拉上蚊帐睡觉,每每让晨练的人看到他不雅的睡相。后来,师弟小齐入了门,经常带他去打零工,贴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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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兄弟每天一块练习,互相帮对方拿手靶练拳腿,小朱拳脚硬,打在靶子上音沉力重,每每让我手发麻,才知道原来入门时的比试,他是留了手的。
偶尔我们也对练,没有师父监督,这种练习更象是嘻闹,只有花皮认真些,他要考体校,指望着在武术上谋个前程。
我和小朱对练得较多一些,他肯让我,拳、脚打到身上只是轻轻一碰就收住了,不象花皮他们没个轻重,少年气盛,切磋常常变成真打。
有一回,对练中,我使了个高鞭腿,想要踢小朱的头,他抬手一捞,让我狠摔了一跤,爬坐起来仍直愣怔。“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迭声地道歉,自失地讪笑着,跑过来搂我的肩,“武侠片看多了吧?鞭腿不过膝,蹬腿不过腰,下盘要稳,师父教过的啊。要是真打架,这样好的机会,那不是由着我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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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到三节两寿,徒弟们都要备些薄礼谢师,在那之前,小朱总要离开几天,回来时,带着给师父准备的礼物:几条鱼,或者两矿泉水瓶茶油,有时候是一副猪肝,唯独一次,是一百块钱。他藏不住话,自己会告诉我们这些礼物的由来:鱼是帮邻居干塘的报酬,茶油是他在村里茶山上捡茶籽榨的,每次回家零碎地捡,攒了好久才榨了两瓶。猪肝是师娘过生日前,他撺掇着他爸杀了头猪。一百块钱,是他十八岁生日,他妈妈给的,一直留着,没舍得花。
小朱爱喝酒,啤酒能喝六七瓶,不用上厕所。初时还诓我:“你喝一杯,我喝一瓶,比比? ”
我不信邪,买了酒来对饮,喝过二杯就犯晕,小朱身旁放着三个空瓶,对着我笑,脸上显出诡计得逞的得意:“不行了?喝酒和打拳一样,要练! ”
次数多了,我觉醒了,小朱这是骗酒喝呢,不再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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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操坪西南角有一排矮房,是体育馆的资产,原是闲置的,第二年开春后,租给了私人,办了幼儿园。来了几位年轻的女幼师。
从此,小朱训练时常常开小差,趴在幼儿园的窗户上朝里睃。
不久,小朱恋爱了,对象就是操坪幼儿园的一位幼师,女孩个子高高的,挺文静。
恋爱中的小朱用度大了,越发地捉襟见肘,时不时地向我们借钱,二十,五十,不多,维持着和幼师女友的简单浪漫。
“我们昨天看录相去了。”“带她去荷花(城郊的一个镇)吃夜宵,鲫鱼好鲜啦。”小朱时常向我们报告他的约会,说得洋洋得意又诚恳万分,好象是在宣布把钱用在正事上了,没有乱花。
没多久,小朱的女友离开了幼儿园,甚至没有跟他打声招呼。
“请我喝酒吧。”在确认自己被甩后,小朱向兄弟们求安慰。于是,晚上散了训,我们凑钱买来熟食和啤酒,搬出桌凳,在操坪里围坐着吃。那天,小朱醉得很快。
“她嫌我穷,”小朱躺在条凳上,望着天,喃喃地说着,“在一起的时候就经常念,说我没出息,不长进,不会赚钱。”
“我问她,小齐的女友没有嫌他啊,他跟我一样的。”小朱摸着头,轻轻地叹气,“她说她也看不上小齐。”
“其实我不喜欢练武的,”小朱翻身坐起,认真地看着我们,“我读不好书,我爸怕我会去打流(学坏的意思),托了乡党的关系找到了师父,学武好歹是个去处,有人管。”
“那你想干什么?”我问。
“我爸说了,他要攒钱开花炮厂,”小朱笑了,他又高兴起来,眼里亮闪闪的,充满憧憬,“等花炮厂开起来,我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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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小朱就回大瑶了,他父亲的花炮厂果然开起来了,叫他回去帮忙,临行前兄弟们一起请他吃了顿饭。饭桌上,小朱喝着啤酒,满脸红光,开心地向我们许诺:“做花炮好呢,等赚钱了,请兄弟们玩。”
可那以后,小朱就和我们断了联系。偶尔去师父家拜节,听说小朱家的花炮厂生意不错,做得风生水起。
自此,五个要好的兄弟,变成了四个。
又过了几年,当初整日厮混的兄弟各自发展,开始了自己的生活,陈胖放了肉,又胖回去了。花皮从体校出来,一身伤,做了一名体育老师。小齐的卷闸门生意做大了,开了几爿门面。我们时常聚着,唯独没有小朱的消息。
2002年春节,师兄弟4个相约去师父家拜年,师父留饭,饭桌上师父突然说起了小朱,他家的花炮厂年前出了事故,炸了,死了人,钱不够赔,小朱父亲留下来抵罪,小朱跑了......
“他那哪是花炮厂啊,就是一个家庭作坊,证照全无,早晚出事。”师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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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朱来信了,寄到我家了。”节后上班不久,我接到花皮的电话。
“这时候想起我们了,”花皮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过好日子的时候就不记得。”
“他在哪呢?”我问。
“北京,不晓得做什么,信上没说。”花皮说,“我回了信,把我俩的电话都给他了,帮得了就帮吧。”
“好的。”我挂了电话。
几周后,小朱的电话便打来了,一开始梗着脖子说自己在北京做生意,还不错。
我问他:“到底怎么样?”
“我在做产品,保健的,每天上课,你要买吗?”仿佛突然泻了气,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不是传销吧,我给你打路费,回来吧。”
他没有再多说,报了一个银行卡号给我,挂了电话。
钱打过去了,从此没了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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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年多,某个夏天的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兄弟,我要结婚了,请你来喝酒啊。” 电话那头是小朱欢快的声音。
我很诧异,“你回来了?”
“过了年就回来了,一直没跟你联系。”小朱嘿嘿笑着,“之前的事情已经扯清了,赔偿都付了。我爸给我定了门亲,下个月行礼。”
小朱告诉我,他家的花炮厂又开了,“这回是办了证的,安全措施都到位,应该能赚钱。”他高兴地说。
小朱结婚前,我和花皮去了趟他家,把礼金送了。他站在门口,把我们迎进屋,向每一位他的亲戚朋友介绍我们:“这是我的铁兄弟。”
吃饭时,小朱另辟了一桌,三人围坐,他搬来一箱啤酒,“兄弟们好好喝喝。”他笑着用牙起瓶盖。
我们没有端杯。小朱讪笑着,摸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事情忙,才没有联系你们的。”
那天晚上,小朱自斟自饮,断断断续续地说了他这几年的经历。
“老乡拉我进传销,我是没办法才打你们的电话...”
“后来总算出来了,靠你们打的钱,又撑了几个月...”
“好在碰到了好人了,也是浏阳的,承包了一个食堂,叫我去干活...”
“外面的日子真难受,要学历没学历,要手艺没手艺,我只会搓筒子(做鞭炮的纸筒),象狗一样地混着,在外头的时候,我总是想,我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小朱喝多了,瞪着红红的眼睛望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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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朱的婚宴,我和花皮都没有出席。和他的交往渐渐地疏远着。每年过年,小朱会打个电话来拜年,说些客套话,彼此应景地祝福着。
2007年冬天,师弟小齐车祸去世,在他的葬礼上,我们见到了小朱,他越发瘦了,不停地接着电话,看上去很忙。
2009年的夏天,某天中午,我接到花皮的电话:“小朱到了长沙,想找你。 ”
“怎么了?”我问。
“他住院了,肺上长了个瘤子,是癌,想问你有熟人不,早点安排手术,还有,他说床位太紧张,他在走廊上加的床呢。 ”
“我把他的手机号发过来啊。”花皮最后说。
电话打通了,话筒对面传来咳嗽声,一阵紧一阵急,小朱的话语断断续续。他有些不好意思:“这么久没联系,怕你说有事才找你。 ”
“我们是师兄弟啊。”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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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折托朋友的关照,小朱住进了病房,各项检查都做了,等着手术。我去看他,他挺精神的,脸色有些潮红,间或咳几声,身旁有他的老婆和两岁大的孩子,他半躺着,讪笑着,反复说着抱歉的话,直说疏远了弟兄们,等好了请大家喝酒。
又过了几天,一大早,接到小朱的电话,他在话筒那头说:“小张,我出院了,要回家了。”
“怎么了?”我问他。
他的话音显得沮丧,“医生说,太没把握,已经扩散了,可以打开看看,不一定好做......他建议我别做。”
我急了:“什么意思,好玩吗?打开看看,他什么意思?”
小朱嘿嘿笑了,“你别急,谢谢你帮忙。我是说,这手术做了也没意思了,不如回去。” 电话那头,隐约听到他的小孩在哭,他的老婆在急急的安慰,小朱压抑地咳着,呼吸短而急促,背景音里一片嘈杂。
“那就这样了?”我问。
“也不是,医生说还是有希望的,要我吃药,”小朱艰难地说着:“说有一种药,对治病有效,要长期吃,挺贵的,一万六一个月,不过吃了六个月以后就免费了,我准备买来吃。”
我默然,小朱急急地说:“我要赶车了,谢谢你,再见了。 ”
● ● ●
电话挂断了。我打了个电话给花皮,让他去车站接小朱。花皮听了我的描述,沉默了半晌,忽然喊道:“骗人吧,六个月后免费,他还有六个月的命吗? ”
“有钱就让他吃吧,总好过等死。”我劝他。
第二天,我接到花皮的电话,昨天接了小朱,他没让他回去,安排了住宿,把陈胖叫上,陪他喝了顿酒,“小朱喝了好几瓶啤酒,很开心。他说自从病了,就没有这么开心过。”
我说:“挺好的,你想得周全。”
花皮告诉我,喝到最后,小朱哭了。
“他咧着嘴哭,说兄弟们的好,他都记着呢。”花皮语音沉重。“他爸对他限制多,不给他分红,只发工资,去年终于闹翻了,他借钱盘了个厂子,自己单干,他憋着劲呢,想混出个样子给兄弟们看。”
我默然。
“你说,那种特效药会不会真的管用?”花皮问。
我一愣,苦笑着回答:“希望吧。”
一个月以后,花皮打电话告诉我,小朱快不行了。
我们赶去了大瑶,在镇医院的一间病房里见到了他。他已经不能起身了,脸色蜡黄,半趴在床上,扶着床栅不停地咳着。他的老婆给他拍着背,孩子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们。
“我不想再来医院的,”小朱咳完了,躺回去,疲惫地笑着,“可痛起来受不了,这里有药,能止点痛。”
“特效药没有用啊,”小朱说,又抬手指了指孩子,“早知道不花那个冤枉钱,留给他们多好。”
“别说这话。”小朱的老婆皱着眉头,轻声地责怪着。
他们已经度过了最初的焦急与惶恐,只是在等待着。
“在这吃饭吗?”小朱问。
我们连连摆手。
“镇上新开了家饭店,不错的,可以叫我老表(表哥)陪你们的,他酒量大,陈胖来才拼得过他。”小朱轻轻地笑了,又咳起来。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漫长,天气渐渐转凉的时候,小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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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大瑶,浏阳南部乡镇,以花炮产业为支柱,上世纪90年代至本世纪初,几乎家家有作坊,户户做爆竹,2005年前后,政府厉行整治,家庭作坊式烟花生产几近绝迹。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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