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心智:普遍语法是否存在?
几年前,戴维·阿杰(David Adger)在伦敦玛丽女王大学任语言学教授。一天,在他坐在办公室的时候,电话响了。一家英国电视公司想让他为新的奇幻电视连续剧《贝奥武夫》(Beowulf)中没有嘴唇、只有巨齿的怪兽发明一种语言。阿杰很喜欢这个主意,于是虚构了一种奇妙、怪异又复杂的语言——Ur-Hag Hesh。虽然这种语言是为怪兽们编造的,但阿杰说:“我把人类自然语言中的语言学知识用作创造的蓝本。”
阿杰对人类语言了解颇深。几十年来,他到课堂外冒险,在肯尼亚、印度、喜马拉雅山脉和苏格兰高地研究语言。在语言学界,关于世界上的语言究竟诞生于个别文化还是建立在一个相似基础上的争论,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阿杰坚定地站在了后者的一边。语言不是随机变化的,他说,“它们有一种共同的设计、结构和模式。”在他的新书《语言无限》(Language Unlimited)中,阿杰指出,我们所造的句子在功能、形式和表达上都是无限的,语言是“想象力的引擎”,他写道。你可以通过《鹦鹉螺》(Nautilus)杂志的“这个简单结构可融汇所有的人类语言”(This Simple Structure Unites All Human Languages)一文深入了解其论文的思想核心。
交谈时,阿杰是个慷慨的诠释者,自嘲而自信,幽默且热情。多年来,我偶然读到过关于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的“普遍语法(universal grammar)”的争论,并急于知道阿杰的意见,而他随和地发表了敏锐之见。我们讨论了电影《降临》(Arrival)的精彩之处,谈及洞察他人之心灵一事有多么困难。我请他为我总结其新书的论点,他毫不犹豫,“这与我们能够创造性地运用语言有关。”他总结道,“我们拥有一种不论动物还是计算机都不具备的心智技术,即将语言的各个部分组合起来并从中构筑更宏大意义的能力。”
戴维·阿杰对语言的迷恋始于他10岁时阅读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LeGuin)的《地海巫师》(A Wizard of Earthsea)一书,书中的命名大师传授万事万物的真名。阿杰好奇,“一种语言怎么能捕捉到世上无数的事物和无尽的可能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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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vin Cheung
人类语言与动物语言有何不同?
David Adger: 动物间的交流往往是一对一的。你听到一声呼唤或一串鸟鸣,那声呼唤或鸟鸣往往与某个确定的意义相关。“有捕食者,快跑”,或是“我想和你交配”。毫无疑问,对于动物们来说,声音和意义之间是有关联的,但人类能够将这些关联组合成高度复杂的结构以承载新的含义,这在动物身上似乎前所未有。
猿、黑猩猩和倭黑猩猩都非常聪明,它们是非凡的造物。但倭黑猩猩不懂句法,如果你仔细观察我们试图教它们语言时,它们是如何反应的,就会发现,它们在运用一般智力来理解它们认为我们可能想要的东西、想说的话。人类的语言通过将事物相组合的方式来赋予其意义,我们没法让动物做到这一点——就像我们无法教人类跳蜜蜂舞一样。
- Harriet Russell -
关于人类语言,你想说什么呢?
David Adger: 人们对语法有一种观念,认为它是别人命令我们去遵循的一套规则。“你应该这样说话。”而我想说,“不,看看世界各地语言的惊人复杂性,再看看它们是多么统一。”我想把大家的想法从这种观念里解放出来,不再认为语法是某种枯燥乏味的、在学校里被灌输的东西。我想让人们看到,遣词造句是一项奇迹,这是我们人类宇宙中了不起的地方,它赋予我们有限的生命以几近无限的能力去创造想象的新世界。
在《语言无限》(Language Unlimited)中有个有趣的悖论。你写道,语言有无穷的创造力,然而我们的认知却受限于语言的结构。这个悖论对人类有何启示?
David Adger: 对,那确实是一个小悖论,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我认为这很像偶数。偶数的数量是无限的,但显然,它们又是有限的,对吧?因为3的倍数和7的倍数就不在其中。语言也是如此,我们能够用语句结构表达无数种事物,但并非任何事物都能被语句结构所表达。所以你完全正确。语言是无限的,但其无限是建立在有限之上的。
这对于我们人类有什么意义?真是个宏大又迷人的问题。或许这意味着我们的认知是有限的,可能有些事情我们永远也没法解决,因为我们没有解决那些事情所需的认知结构。想象一下,假如有外星人,那些物种也许能够思考并解决我们的理解范畴之外的事情。
这就是电影《降临》里的绝妙核心思想。
David Adger: 是啊,这是短篇小说原著和改编电影中最有趣的地方之一。那些外星人以一种非因果的方式来思考问题,它们从一个整体的视角看待事物,把一个系统看作整体。而我们人类倾向于认为凡事有因必有果,我们把语言当作思考的工具,只是语言可能无法胜任每一项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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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降临》剧照
你写道,所有人类语言都被一个简单的原则所统一,那个原则是什么?
David Adger: 人类语言的真正核心就在于创造了层级分明的句式结构,称作“合并”(Merge)。“合并”的有趣之处在于,它除了为你创造了这些层级,将其与词序和意义联系起来之外,别无它用。当你用某种语言来表达一个句子,我们实际并未过多思考自己在说什么,它们只是自然而然地浮现于脑海,(但愿)准确传达了我们的想法。然而,如果你开始仔细观察这些句子,就会发现它们是按照这个层级结构组织起来的。
我们以动词“跑”(run)为例。在英语中,我们说,“猫跑了(The cat runs)”跑是动词,猫是主语,而动词紧跟主语。当你观察其他语言时,你会看到表达相同含义的同一结构,或许离动词更远。在美国土著语言基奥瓦语(Kiowa)中,你会看到许多成分附着在动词上,一些东西告诉你这个动作是否完成,另一些告诉你参与这一动作的人是集体还是单独行动,以及另外一些,告诉你这整件事是否真正发生了,或只是可能发生了。你能看到这种层次。在众多语言中,你会发现附着于动词的东西,呈现出同样的模式。
这说明了什么?
David Adger: 这告诉我,有某种潜在的深层结构隐含在人类语言组织句子的方式里。
你是说我们的大脑里有与生俱来的语言结构?
David Adger: 我不太愿意用“与生俱来”这个词,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显然,我们并非生来就是一块白板,我们生来就有人类的大脑,而人类的大脑以特定的方式看待世界,而非以其他方式。我们无法听到狗能听到的声音,不能看到蝙蝠能看到的东西。我们的构造不同,所以人类的大脑当然充满了先天的东西。有趣的是,有些先天之物是语言特有的,并且对所有语言都是如此,这意味着我们无需习得它们。
同时,我们的认知能力并非体现在所有语言里。标明讲话者对其所谈论之物是否足够证据的动词,称作言据。我们一次次地发现,语言标明了讲话者是否有证据来证明其所见之物,但我们却从未发现一种语言,能够以类似方式提示我们某种局面是否危险。这有点奇怪,因为从进化的角度来看,这种提示很有用。我认为这可能是与生俱来的——我们的一般认知能力中有概念的子集,一些子集可为人类语言所用,有些则不能。没有人理解为什么,这完全是个谜。但这也说明了这一观点的普遍性,即在某种意义上,只存在一种人类语言。
人类大脑的语言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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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基百科
你的观点可能引发了语言学界唯一一场波及各个流行文化的争论——关于“普遍语法”(universal grammar)的争论。诺姆·乔姆斯基关于普遍语法的观点受到了语言学家兼作家丹尼尔·艾弗列特(Daniel Everett)的质疑,《纽约客》曾介绍他关于亚马孙皮拉罕人的研究,已故的汤姆·沃尔夫(Tom Wolfe)也在其《言论王国》(The Kingdom of Speech)一书中支持了这项研究。什么是普遍语法呢?
David Adger: 普遍语法就是人类独有而其他动物没有的、使我们拥有了语言的能力之集合。这是个非常宽泛的定义,也有个别理论讨论了普遍语法中可能包含的东西。一种理论认为什么也没有,这是个空洞的概念;另一些人则认为,“普遍语法内含丰富,囊括了许多语言特有的东西。”我的观点是“它相当空洞,但仍包含一些东西”。
艾弗列特认为,没有普遍语法这种东西,语言是文化的产物,对吗?其实,应该由你来描述一下这场争论,而不是我。
David Adger: 我和丹就这一争论进行过许多线上和面对面的讨论,我欣赏他对于皮拉罕人的研究,但我们的意见分歧很大。丹的观点是,如豪瑟(Hauser)、乔姆斯基和菲奇(Fitch)在一篇著名论文所述,普遍语法之核心内容类似于“合并”(Mer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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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指“递归”(recursion),对吗?
David Adger: 没错。但递归是语言学中最令人费解的词之一,因为它有大概400种不同用法。丹是这么理解的:一个递归的系统仿佛一组名词短语内含于一组更长的名词短语中,或是说一个句子内含于一个更长的句子中。大体上来说就是一种类型的语法内含于一个更复杂的东西里。
丹认为,豪瑟-乔姆斯基-菲奇的论文意在说明,语言是递归的。不得不说,很多人都是这么解读的,不仅仅是丹。但是丹说:“好吧,让我看看皮拉罕语(Pirahã language)。我这儿有一个论点,皮拉罕语没有那些东西,它就是没有那种能力。”从他的角度来看,既然递归假设对所有语言都普遍适用,那么这个假设就有问题了,因为根据丹的说法,皮拉罕语一定会否定这个假设。
这是论战的其中一半。论战的另一半是,人们说:“好吧,但递归不是这么回事。”关于递归还有一种理解,是说你可以重复使用词句。这也是我的理解。本质上,你已经有了一部分语法,接着你就可以在构建一个更复杂的语法结构时重复使用它,它不必是一组词中词或句中句,你只要重复使用一部分结构。在某种意义上,你构建起这种层级结构,而它们永无止境,为此,你需要一种所谓的递归过程,这个过程使得你可以重复利用(词句)以组织起越来越复杂的语言。这就是递归的方法。
这是否意味着皮拉罕语运用了递归方法,只是换了个名字?
David Adger: 我认为,根据丹的说法,皮拉罕语有一种层级结构。只是他认为那种层级结构是扁平的,因此皮拉罕语没有利用这种大规模递归方法。但其实它用了,它构建起了扁平的、小型的结构。据我所知,近期关于皮拉罕语的研究表明,这种语言中会在句首堆砌名词短语,以标明对话的主题。所以我想皮拉罕语与其他语言并无二致,只不过它呈现出的是扁平结构罢了。
还有一个方面涉及技术层面之外。如果普遍语法是人类独有的能力,那么皮拉罕语当然也具有普遍语法。丹可能会说,“是啊,但普遍语法很空洞。”尽管如此,如果你把一个皮拉罕婴儿塞进一个讲葡萄牙语的家庭里,想必这个婴儿长大后还是会说葡萄牙语。所以怎么能说婴儿不懂普遍语法呢?他们当然懂了。
- Margarita Kukhtina -
我觉得普遍语法的争论很有意思,因为它指向了科学领域中关于先天论和后天论更为广泛的文化论战。
David Adger: 你说得对。在语言学领域,文化论战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部分是因为有像乔姆斯基这样加剧两极分化的人物参与其中,部分是因为,你懂的,学者对论战的偏好。其中一场论战发生在那些热衷于认为语言是一种社会、文化、交际现象的人,与那些热衷于认为语言是一种具有结构性的、有条理的、兼具生物与认知心理特性的现象的人之间。大体上,这场论战是形式语言学和社会语言学之间的论战。实际上,我觉得这是一场可怕的战争,但很多根深蒂固的立场是70和80年代确立的,而且它们依旧存在。
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直在大量研究句法与社会语言学之间的关系。我们正在做一个大项目,把苏格兰所有方言绘制成一个巨大的地图集,看它们之间是如何相互联系,而人们又是怎么使用它们的。我还参与了另一个项目,研究伦敦青少年的俗语,看它们如何被我们所处的多元文化社会所影响,以及它们对语言和语言学的影响。我们确实应当将语言看作是更大的整体图景的一部分,这一图景把万事万物联系在一起,而非置彼此于对立。我认为这种说法越来越正确,尤其对年轻一代的语言学家来说,他们早已远离旧日的文化之战,而愿意以更开放的态度倾听彼此,以更整体的方式思考语言问题。
你写道,语言仿佛小说,于虚空里创造出意义。你有没有想过,当我们彼此交谈时,我们其实是在向对方互掷虚幻世界?
David Adger: 我非常赞同这种观点!这又回到了人类的局限。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是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表征和思考,它们可能一开始就全错了,可我们又试图将它们与他人的虚构世界连接在一起。我想人们的大部分互动都在做这样一种尝试,校准彼此所构筑的虚幻世界,以便能够存活于世。这种现象从文化战争之初便开始了。人们构筑起不同的虚幻世界,并且有时错位得厉害,就像如今我们面对的情境。这相当可怕,是吧?
那人们如何理解彼此呢?
David Adger: 我们的语言让我们既能创造出这些新的思维方式,又能保有我们已经构建的思维方式。所以这里有另一个悖论,即语言既能维持思想,也能创造思想。但如此一来,我们的个体世界便可能截然不同,而试图与他人的世界相融便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作者:Kevin Berger | 封面:Sarah Gonzales
译者:王两 | 校对:山鸡
编辑:山鸡 | 排版:呦呦呦尤
原文:
http://nautil.us/issue/76/language/-talking-is-throwing-fictional-worlds-at-one-ano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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