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中的善良天使

为什么我们对未来应该抱有信心

文 | 马克

王朔的一个朋友曾对他说自己想尽快把这一生过完，这人显然是个极端冷静的现实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那些不婚族和不育族，某种意义上也是同类，他们说：我这辈子已经不容易，就别再造人来世间受苦了。

我的前同事李海鹏写过一本长篇小说《晚来寂静》，序言里说：“人生荒凉，无非痴男怨女，作茧自缚，而古往今来的战争、饥馑、罪恶，说来大抵如此，无非是人性兜着圈子累积琐碎无益的悲剧罢了。”    

2023年的那些个流行语似乎也是这种情绪的反射：小挣青年、早F晚E（F=fighting，E=emo)、孔乙己的长衫、别和我谈理想，戒了……

生无可恋，凑合过完，这意味着对人类的信心不足，我能理解这种想法。

人其实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狮子会在顷刻间把一只羚羊吃得只剩排骨，但人还会吸光骨髓。狮子杀戮是为了生存，一只吃饱了的狮子会无视在它面前漫步的羚羊，并与其共享草原上的微风。人类杀戮更多是因为贪婪、矇昧和虚荣。成吉思汗最开心的事情是一只手提着被征服者的头颅，另一只手搂着被征服者的妻女。“人生最大之乐，即在胜敌、逐敌、夺其所有，见其最亲之人以泪洗面，乘其马，纳其妻女也。”（《史集》伊儿汗国史学家拉施特著）然而这个人却被称为“一代天骄”，被后世当作英雄来崇拜。

史前时代人类就已所向披靡，考古学家证实，当时陆地上体型最大的哺乳动物猛犸象灭绝，关键原因就是人类猎杀。好莱坞大片《史前一万年》，开场就是围猎猛犸象的场景。而冰川期之后的草原王狮子，则是布须曼男子行成年礼时的猎杀对象。

进入前现代文明之后，人类的成就感已不再来自猎杀大型猛兽，而是杀死自己的同类，在杀死同类这件事情上，人类有着无穷的创造力。

历史学者李硕在《剪商》一书中描写了3100年前商朝五花八门的“人祭”：

 “裂”祭，肢解；“报”祭，在大鼎里将人煮熟；“卯”祭，将人掏空内脏后对半剖开；“伐”祭，用戈砍掉人的脑袋后身首分呈；“烄”祭，将人架在火上焚烧；“胣”祭，开膛破肚挖心。让今人毛骨悚然的不止是人祭的方式，还有其规模。河南安阳的殷墟遗址发掘出上千个祭祀坑，最大一个埋着3500具人骨。

商朝人相信神灵主宰着人世间的祸福，而鲜血淋漓的异族人是奉献给神灵的最好礼物。商人祭祀的主要来源是羌人，他们被称作“人牲”。而后来灭商的周人，在长达百余年时间负责围捕自己的血缘近亲羌人，作为人牲进贡给商人。

人祭存在于所有的人类早期文明之中。根据《圣经》（旧约），上帝最喜欢人类用长子为其献祭。其中最著名的一次是上帝为了考验亚伯拉罕的忠诚，令其献祭长子以撒，在割喉的一霎那，天使将亚伯拉罕阻止，让他以羊代替。

《旧约》中记述的人类早期社会，残忍程度惊心动魄。《十戒》规定，亵渎神明、顶撞父母、同性恋、通奸、在安息日工作皆为死罪，但奴隶制、人口买卖、滥施酷刑和种族屠杀却被允许。神明、权威、习俗至高无上，人的生命轻如鸿毛。

罗马帝国是西方古代文明的象征，但罗马市民嗜血成性。人类今天的盛典是嘉年华和世界杯足球赛，古罗马则是去斗兽场看人与人、人与猛兽互搏。为了满足罗马市民残忍的嗜好，50万人命丧“斗兽场”。

中世纪西欧市民的一大娱乐是观看街头行刑，处决过程越残酷，观众越开心。为了娱乐市民，一些城市还专门从其他城市购买犯人用于行刑。行刑的重要对象是巫师，持续200年的驱巫运动中，法国和德国有6-10万人被杀，其中85%是女性。在欧洲的中心城市巴黎，烧猫也是一项娱乐，猫被吊起来坠入火堆，又被拉起来，反复多次，直至烧焦。

在印度，殉夫习俗根深蒂固——丈夫火葬时，妻子要跳入火堆殉葬。1829年英国殖民当局立法禁止殉夫，1956年，独立后的印度政府再次立法禁止殉夫，但直到21世纪，殉夫的惨剧仍然见诸媒体。

战争也是人类的常态。部落时代，暴力无所不在，杀戮毋需理由，人类因为暴力而非正常死亡的比例是15%。国家出现之后，暴力频率有所下降，但国家间的暴力（战争），规模远甚部落间的暴力。研究表明，纪元后欧洲最血腥的17世纪，2%的人口死于宗教战争。在爆发了两次血腥世界大战的20世纪前50年，人类死于战争的比例是3%。

到了20世纪下半叶，人类的大规模死亡主要不是因为战争，而是有组织的国家暴力。例如，柬埔寨1/5的人口死于波尔布特政权不到四年的执政。一项研究指出，20世纪前，专制政府一共杀死了6.26亿自己的人民，20世纪又杀死了1.21亿-1.69亿人。

数千年间，人类中的绝大多数就是这样命如蝼蚁，一代代重复悲惨命运，直到18世纪才出现决定性的转折。

18世纪爆发了启蒙运动，人的理性战胜了神的权威，人道主义战胜了王道主义，君权神授不再理所当然，而宗教矇昧和专制极权，这两样正是人类悲剧的根源。

无论人祭、殉夫、驱巫还是烧猫，起因都是宗教。人祭和殉夫是揣测神灵喜欢此举，会因此降福。15世纪开始的驱巫运动是受到《女巫之槌》（由两位道明会教士撰写）这本书的鼓噪，和《圣经》中“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那句话的激励。在酷刑之下，无辜妇女被迫承认吃婴、弄沉船只、破坏庄稼、与魔鬼交配，骑着扫帚飞行等罪行，然后被公开烧死。烧猫的始作俑者则是教宗格里高利九世，他在1232年公然声称黑猫是异端供奉的法器，异端者会在黑猫引导下行各种邪恶之事。教宗的本义是打击路西弗派，但却引发了对猫的屠杀，猫大量减少导致老鼠猖獗。讽刺的是，欧洲黑死病爆发时，许多人却归咎于猫，认为猫在传播瘟疫。

宗教矇昧导致了惊人的生命损失。和中国不同，欧洲18世纪前的大部分战争都由宗教引发。十字军东征屠杀了100万犹太人和穆斯林，当时世界的总人口是4亿。基督教爆发新教革命后，1520年到1648年，天主教国家和新教国家的宗教战争绵延了130年，其高潮是1618-1648年的“三十年战争”，575万人丧命，按人口比例，死亡率是一战的两倍。

战争之外还有宗教裁判所，从15世纪末到18世纪初，仅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就杀死了35万人，这些人唯一的罪名就是“异端”。对于狂热的基督教会和其信众而言，信仰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所在，不信仰他们的信仰就是侮辱他们的信仰，必须彻底消灭。但事实上，如斯蒂芬·平克所说：“将狭隘的价值观拔高成神圣信仰，目的无非是给自己开一张践踏他人权益的许可证。”  

中国最近两千多年的历史，则一直在“暴政—起义—新王朝—新暴政—再起义”的漩涡里轮回。而大多数的改朝换代，都造成半数以上的人口损失。

启蒙运动贯穿整个18世纪，高潮在18世纪中后期，前承17世纪伽利略、笛卡尔、牛顿等人开启的科学革命，后启美国独立革命和法国大革命。启蒙运动得名于1784年康德一篇题为“启蒙”的文章。康德写道，启蒙是指人类从无力运用自己理智的不成熟状态中解脱出来，从因为懒惰和怯懦而服从于宗教或政治权威的条规戒律中解脱出来，勇于运用自己的理智。

启蒙运动奠定了现代文明的观念基础和组织基础——科学、理性、包容、自由、平等、人权、法治、民主、制衡。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则是启蒙运动得以燎原的前提。中世纪的普遍矇昧与教会和国王垄断出版权和教育权息息相关，与因言获罪的宗教裁判所息息相关。争取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始自1644年约翰·弥尔顿向英国国会发表不朽演说《论出版自由》，他说：“杀死一个人只是杀死一个有理性的生灵，毁掉一本好书却是杀死理性本身。”    

启蒙运动之后，工业革命加速，科学技术爆发，市场经济和自由贸易原则确立。卡尔·马克思在1848年写道：“资产阶级在不到一百年里所创造的生产力,超出了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又过了一百多年，义务教育、5*8小时工作制、最低工资线、累进所得税、社会保障制度得以普及，生产力进步得以惠及普罗大众，人类真正得以告别终日劳作、肮脏愚昧、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悲惨境遇。

数千年来威胁人类生命的战争似乎也在远去。二战之后，被别国入侵而导致亡国的国家为零，20世纪上半叶，这个数字是22，当时的国家数量比今天要少得多。1930年代，世界上只有68个独立国家。

这得益于观念的力量。1930年代的国际秩序建立在“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内”的观念之上，社会达尔文主义大行其道。日本对国际联盟谴责其侵略中国不屑一顾，干脆退出了国联，举世震惊却又束手无策。英法坐视纳粹德国吞并奥地利和捷克苏台德地区，宣布这能带给整整一代人和平。希特勒和斯大林无耻地瓜分了波兰，声称这是为了世界和平。

6年之后，杀死5500万人的二战进入尾声。1945年6月，50个国家签署《联合国宪章》，宪章第一句话即是：“欲免后世再遭今代人类两度身历惨不堪言之战祸，重申基本人权，人格尊严与价值，以及男女与大小各国平等权利之信念。”    

1948年12月，48个国家签署《联合国世界人权宣言》：

• 第一条，人皆生而自由，在尊严及权利上均各平等。人各赋有理性良知，诚应和睦相处，情同手足。

• 第二条，人人皆得享受本宣言所载之一切权利与自由，不分种族、肤色、性别、语言、宗教、政见或他种主张、国籍或门第、财产、出生或他种身份。且不得因一人所隶国家或地区之政治、行政或国际地位之不同而有所区别，无论该地区系独立、托管、非自治或受有其他主权上之限制。

• 第三条，人人有权享有生命、自由与人身安全。

70年余之后的今天，任何以武力侵占他国领土，杀戮他国人民，夺取他国财富的行为，都会在全世界范围内遭到唾弃。而这些理所当然的观念，在启蒙运动之前，都是奇谈怪论。

事实上，世间没有什么理所当然。

美国在1776年发布独立宣言，宣称人人生而平等是不言而喻的真理，但直到1865年才后废除奴隶制，1920年才给予女性选举权，1965年黑人才真正获得投票权。    

法国在1789年发布《人权和公民权宣言》，没过几年就陷入街头暴力和恐怖政治，人权宣言被断头台铡得粉碎。随之而来的拿破仑战争让法国损失了接近10%的人口，同时欧洲其他国家损失的人口是法国的两倍。

哲学家彼得·辛格指出，自由、平等、法治、人权这些当代人的常识，人类用了2500年来普及。古希腊人最早提出自由民主，但一开始仅限于本城邦，比如雅典。柏拉图将其扩展为整个希腊人，提出希腊人不应奴役其他希腊人。启蒙运动后，欧洲奉行欧洲人不得奴役欧洲人的准则，但非洲人却可以奴役。直到20世纪末期，这些观念才得以成为普世价值。

2023年，前现代文明的一幕再次出现。10月7日，哈马斯突袭以色列，杀死了1400人，其中绝大部分是平民。以色列旋即报复，杀死10倍以上的巴勒斯坦人，其中平民远超军人。

自由贸易也在倒退，安全考虑超越了效率考虑，跨国公司开始“中国+1”的供应链大调整，中国制造陷入供应链保卫战和攻防战。

人生一世，盛年不过数十载，因此常会喟叹人生苦短、生不逢时。但回顾历史后必须承认，我们仍然处于人类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同时人类继续向好的基本面没有改变。

20万年前，人类进化为智人。如果把地球的历史浓缩为一天，那么智人出现在23点59分22秒。如果把智人的历史浓缩为一天，那么人类在23点48分26秒开始进入今人熟悉的文明社会（从启蒙运动算起），在23点56分59秒，人类开始进入普遍性的文明社会（从联合国成立那年算起）。从这个维度看，今天活在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幸运的。

当然，如斯蒂芬·平克所说：“世上总有一些地方连天使也不敢涉足。”

我要向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致敬，2023年我读了他的皇皇巨著《人性中的善良天使》，这是我一生中读过的最好的书之一，本文的大部分引述都来自此书。这本书出版于2011年，带给作者无数赞誉和嘲讽。

作者为《财经十一人》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