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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外交官的离情别绪

苟皓东 外交官说事儿 2022-07-19


编者按


感谢苟皓东参赞以沉着的笔法、睿智的文字,向我们娓娓道来他与阿斯马拉的情缘。“山巅水涯,异乡异客”,常驻国里的人事,在记忆里留下的印迹,也在深深影响着外交官作为一个人,对世界、对生命的态度与理解。而厄立特里亚,在苟皓东参赞的心里,是这样一个存在——“我们还没有离开它,夜晚醒来时,我躺着,倾听着,竟已经在思念它。”

阿斯马拉是东非国家厄立特里亚的首都,我和妻子华1999年3月去了那里,2004年4月离开。很多朋友问:你怎么会在那样贫苦的地方待那么久?

我用我的笔写出了答案。曾有一段时间,我从阿斯马拉那座建于1916年的老邮局,把业余时间写的寄给《世界博览》的任幼强大姐,向国内读者介绍自己在这里的见闻。身在国内的妈妈总是买上好几本载有我的文章的杂志散发。

妈妈去世后,我很久不写东西。04年离开之前,厄国新闻部长阿布杜约我写一篇文章,又交代国家电视台最好的主持人玛娜与“萨丽娜”(华的当地名字)用提格雷尼亚语做一次专访。于是,我再次拿起笔,写了一篇回忆文章The Answer is in My Heart: Five Years in Eritrea《我心中的答案:在厄立特里亚的五年》,发表在当地唯一的英文报纸上。写得有些“官方”,但没有掩饰真实感受。我一向认为,职业的冷静与做人的深情并不矛盾。

平日工作之余,我们时常到当地人家里串门,不分贵贱贫富华屋茅舍。往高说,这是深入了解当地社会,对工作大有裨益;往低说,人是社会动物,需要交往。

这里的官员日子大都不宽裕,极少请外国人到家里做客,而作为外交官的我们在这方面享有“特权”,吃过很多人家的饭。到贫苦百姓家做客更随便,坐在棚屋和大杂院里,就着大饼和爆米花,喝着用木炭煮的咖啡或是煤油炉烧的红茶。

煤油炉是中国制造,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产品,邮政绿,很憨厚的外观。盯着那摇曳的蓝色火苗,依稀回到童年,那种感觉真温暖。

邻居孩子来告别

听说我们要走了,邻居们见到我们都满脸的惋惜,每天在路口乞讨的那位孤寡老太太问:“你们不喜欢我们了吗?”总统助理奈兹基一年前与我结邻,看了报纸,深夜敲门:“你们为什么要走?”奈兹基的母亲病故,我们登门致哀,和总统、外长等人不期而遇,总统见我们手上提着白糖、红茶和大饼,惊讶得直摇头。

伊萨亚斯总统是位沉静的人,五年里,我随同三任大使与他见过很多次面,拍了不少他的照片,这些照片中有他最开心的笑容。他说过,和中国朋友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伊萨亚斯总统今年三月访问中国时专门把我们一家三口请到钓鱼台,那天我开着自家的小赛欧车到十八号楼,门口的中方警卫一脸不解。去年五月和阿里外长在北京一晤不料竟成永诀,他于今年八月底突发心脏病去世。

我们在阿斯马拉参加过很多次葬礼,那里的医疗条件极差,很普通的疾病就能轻易夺人性命。几年来,来自河南省的中国医疗队拯救了成千上万的生命,有口皆碑。医疗队的唐秀荣翻译不幸遭遇车祸身亡,这件事成为中国医生们最伤心的记忆。中国医疗队为唐翻译举丧的那一天,伊萨亚斯总统偕全体内阁参加葬礼,全城的百姓一早就守候在通往火化场的公路两旁致哀。

玛娜如约到家里来和华商量采访的事,环视四周,决定把节目分成播音室和我家里两部分,穿插播出,形式是问答加上生活场面,有点像CCTV过去的“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华从电视台录相回来有些沮丧,说是对着镜头慌了神。我安慰她说,这些天太忙,没有时间准备,第一次对着摄像机大段讲话,谈何容易。

这几年,她爱屋及乌,坚持学习提格雷尼亚语,成为第一个能用这种古老语言交流的中国人。后来,我看了华在播音室的那部分录像,虽然讲得不太连贯,但很动情。

她说:“很多老伯伯、老妈妈称呼我为’我兄弟的女儿’。”我真的很自豪、很感动。她还讲到一段往事,有一次我们的车子坏在野外,一个过路的穆斯林兄弟帮我们修车花了很多时间,告别时才发现那人的孩子正生病,他的妻子一直抱着病儿在车里等。华还记得那人的名字,她对着镜头问:“孩子的病好了吗?”

阿斯马拉街头

拍摄在家里的那部分,建设部长夫人温妮拉上总统府几位姐妹来当“托”,华换上提格雷尼亚人传统服装,一边和大家聊天,一边毫不走样地做着当地咖啡。不时有电话打进来,华与对方轻松交谈,保姆问这问那找东西,惹得她还发了几句牢骚;我为大姐二妹子们端茶倒水,一幅“模范丈夫”样子。碰巧隔壁烹饪学校的女校长给华送来结业证书,又添了小花絮……这些场面都被摄入了镜头。

节目在东正教复活节的晚上七点播出,我家的电话铃声大作,对面的邻居在阳台上喊:“萨丽娜,快看电视!”

全国唯一的电视台只有一套节目,又赶上全国放假,收视率可想而知。第二天上街,无数行人认出我们,纷纷上来握手,稍稍停留就会被人群围观欢呼。我一时竟有“明星”的幻觉。

临走前那些天,我抓紧拍摄阿斯马拉的老建筑,每天清晨背着相机出门。在大教堂的钟楼上拍照完下来,在门口碰上特里,他说:“正要找你,我和莉莲准备在家里为你们搞一个告别会。”

外交使团里,大家萍水相逢,别后很难再有机会见面,但总有些朋友会让人长久思念,特里和莉莲这对挪威夫妇就属于这样的人。我喜欢到他们家做客,古木参天,满院幽香,墙角的水井据说是阿斯马拉第一眼井,一百多来年从不枯竭。房间里的每件陈设和器物都体现着主人的游历和品味。他们在藤萝架下为我们饯行,客人都是使团里要好的同行。

深宵道别时,华告诉莉莲,我们刚去了一趟内罗毕,参观了凯伦·布里克森(丹麦作家,根据其自传体小说《走出非洲》拍摄的电影获奥斯卡金像奖)的故居。莉莲说,你们完了,走不出非洲了。

回到家,见门廊下放着一个保温箱,打开一看:冰块下面是十几只大螃蟹。我立即猜出是谁送来的。厄国前任驻华大使回国后在外交部任主管亚洲事务的司长,半年前被调到红海边上当渔业官,可能是遭贬谪吧,情绪低落,从那以后不再主动和我们联系。他这样默默地表达惜别之情,让我百感交集。

为了请使馆的雇员吃饭,我带着门卫马哈里专门去郊外买了一只又大又肥的山羊,马哈里一会儿功夫就屠宰收拾停当。清洁工优瑟琳和其他几位女工都来帮忙做饭,那天家里热闹得很,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顿饭的含义。华细心地给每个雇员都准备了纪念品,把留下的衣物用品和剩下的木炭柴火也分成若干份留给他们。

五年来,与这些黑人朋友朝夕相处,华对待他们如同兄弟姐妹。很久以前,华和优瑟琳开玩笑说我们就要回中国了,丫头顿时脸色大变,泪水夺眶而出,吓得我们连忙道歉,之后很犯愁:早晚总是要离开这里的。优瑟琳是个苦命孩子,父亲抛弃了母亲,唯一的弟弟参军后在营地被毒蛇咬死。娘俩住在一间八平方米的小屋里,微笑的圣母玛利亚在墙上慈祥地凝视着善良的母女。

作者夫妇与优瑟琳母女的合影

记得我们刚来阿斯马拉不久,优瑟琳问华:“萨丽娜,你们中国人见面互相不打招呼吗?”华郑重地告诉了我。丫头这句话让我思考了很久。从那以后,我见到同事和熟人就打一声招呼。在《读者文摘》上见过这样一句话:我变得与过去不同,因为那里的人不同。我们把和优瑟琳母女的合影放大,装进镜框送给她们,优瑟琳的母亲说,从来都没有照过这样好看的像。

离开前一周,我最后一次长途出差,送几位中国专家到二百公里外的一个地方。上次去那里是一年前,在燥热的荒原上驾车一整天,红尘滚滚,落日的景致很美。这一次,空军司令派了总统座机送我们。回程只有我一人,等到空气里渐渐透出一丝清凉,我和专家们告别后起飞。河床、沙漠、戈壁、高山、峡谷一掠而过,我辨认出很多地方,飞行员惊讶不已。

五年里,我走遍了全部省区,到过大部分城镇和无数个村落,最远的行程五天三夜,沿途搭帐篷过夜或投宿荒村,很多次遇到困难和危险,总有好心人相助。直升飞机到了阿斯马拉上空,我请飞行员盘旋一周。俯瞰着暮色里每一个熟悉的角落,耳畔是轰鸣,心底岑寂得很。

五年,对于人的一生会有怎样的印记?

启程前一天下午,华给我染了头发,说是怕回国后老人见我两鬓斑白会伤心。她最留意我的头发,这两年一直坚持为我染发。院子里此时格外安静,只有野鸽子偶尔咕咕叫几声。这座意大利老房子里留下了我们太多的记忆,刚搬进来时,那棵一品红还是幼苗,如今两米多高了,从墙外就能远远看到它火焰般的花簇,阶前的康乃馨和月季花也正开得鲜艳。

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总统夫人萨芭。她环视着空荡荡的房子,看着已放在门厅的行李,拉着华的手流泪。萨芭对我说,“他”读了报纸上你的文章,也看了萨丽娜的电视节目。她拿出一件皮夹克递给我:北京冬天很冷,这是“他”交代我送给你的。

阿斯马拉从空中俯瞰的夜景

山巅水涯,异乡异客,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并没有流落飘零的感觉,因为我们生活在似乎早就相识相知的人群中。再见了,善良质朴的人们!行无疆止的生涯中,我会永远牵挂你们。

“我们还没有离开它,夜晚醒来时,我躺着,倾听着,竟已经在思念它……”(《非洲的青山》。Green Hills of Africa :We had not left it, yet, but when I would wake in the night I would lie, listening, homesick for it already.)

海明威说的是非洲。珠玉在前,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表达那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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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由作者授权,峰岭独家发布)

文章来源 峰岭ForeignLink

作者 苟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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