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证的朝鲜战争——写在抗美援朝战争70周年之际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CFIS国际网 Author 王泰平
人物简介 /profile
王泰平,1965年3月参加工作,历任外交部科员、《北京日报》驻日本记者、《世界知识》杂志副主编、《世界博览》杂志主编、驻日使馆政务参赞、外交部政策研究司副司长;1998.08-1999.12驻札幌总领事;1999.12-2001.01驻福冈总领事;2001.02-2003.07驻大阪总领事(大使衔); 驻财团法人日中友好会馆中国代表理事。2007年2月退休。
在江边洗衣的朝鲜妇女
我的家在东北辽宁省丹东市(当时称安东市)郊区,与朝鲜边境城市新义州隔江相望,界江鸭绿江属两国共有,江面宽约600来米,顺风时,可以听到在江边洗衣的朝鲜妇女悠扬的歌声。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宁静的和平生活被打破。那年我才9岁,正在读小学三年级。我还清楚地记得,开战不久的一天上午,我和同学们正做课间操时,突然发现东北方向浓烟升起,火光冲天。接着,又看见一架架飞机,轮番投下火柱似的烧夷弹和炸弹。在美军机猛烈的轰炸之下,黑烟不断弥漫,很快筑起一道遮天蔽日的高墙,墙的下方,火光四射,夜晚,染红了半边天。
美国飞机对安东空袭后,安东一位老人在瓦砾中找到已经死去的亲人放声大哭。
虽说这是70年前美军轰炸朝鲜边境城市新义州的一幕,但那惨不忍睹的场景一直萦绕脑际,挥之不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证的战争,幼小的心灵里,从此深深地埋下了仇恨美帝国主义的种子。这场战争对我的世界观的形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尽管几十年后,有人援引苏联的历史档案,著书立说,企图证明金日成是战争的发动者,但是,自小形成的观念和情感是不易改变的。美帝国主义把战火烧到鸭绿江边,直至我国境内,这不是赤裸裸的侵略又是什么呢!
朝鲜战争期间,安东成为最前线的大后方。重要的工业设施迁移外地,人口疏散,留下来的是与战争相关的生产服务。这是安东民众为志愿军赶制军鞋。
我的家乡安东被誉为”英雄城市“,为朝鲜战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也做出了重大贡献。她既是抗美援朝的后方,又是前线,作为抗美援朝战争的重要战略要道,在战勤服务、派遣民工、志愿参军赴朝、接待过往军民、捐献飞机大炮运动、治疗中国人民志愿军伤病员、安置朝鲜难民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停战后,一直到1958年,安东人民热烈欢迎“最可爱的人”分批凯旋归国,我也曾参加过多次。在国门鸭绿江桥头,我们向走下火车的志愿军官兵献花 ,并随着志愿军叔叔阿姨们手舞足蹈,跳起欢快的朝鲜舞。
辽宁安东(今丹东),从朝鲜归来的志愿军
朝鲜战争三年间,安东完全处于战时体制之下。因为战争开始不久,美军飞机就悍然越境,空袭了安东市。空袭第一天,市内的澡堂被炸,男女裸身外逃四散,一所小学也被炸坏,死伤者众多。从此,美国飞机天天飞过鸭绿江,空袭说来就来,防空袭警报声不断,每天都要钻三五次防空洞。
为应付美军机频繁的偷袭和轰炸,在政府的指导下,家乡父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如用纸条打着叉糊到窗上,以防止玻璃被震碎时玻璃屑飞出伤人;学校、工厂、机关乃至每家每户都深挖防空壕;实行严格的灯火管制,每家每户都用厚厚的窗帘,把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不能透出一丝光线。
辽宁安东(今丹东),遭美军轰炸后的民房
为保万无一失,晚间一听到空袭警报,索性把灯熄灭;大搞爱国卫生运动,防止细菌战;全民皆兵防敌特。那时特务多,美军机夜间来袭时,特务不时从房前屋后发出信号弹。从1950年开战到1953年停战,三年间,我就是在如此严酷的战争环境里上学的,经受了这场战争的洗礼。
在持续三年的战争期间,家乡的父老兄弟是在《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嘹亮的歌声中度过的。
雄赳赳,
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
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华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
打败美国野心狼。
其间,家乡的父老兄弟积极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为赢得战争的胜利做了许多实事。
安东浪头机场的苏联空军地勤人员
朝鲜战争初期,苏联军队在家乡一带设防。丹东地区的机场里,飞行员都是苏联军人,高射炮、雷达阵地也都是苏军。我家西面的飞机场里,飞行员全是苏联人,他们住在兵营里,而地勤人员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空军的地勤部队,他们没有地方住。于是,政府就动员各家各户腾房子,把地勤部队都安排住下来。我家也腾出一间房子给志愿军叔叔住。
到现在我还记得,住在我家的志愿军叔叔中有一位叫曹啸龙,是浙江人。他20多岁,个子修长,头戴有飞机标识的帽徽,格外显得英武飒爽。他很喜欢我,给我带来不少小人书。他们一早乘卡车去机场,晚上回来后,就帮助我家扫院子、挑水,进城洗浴时也总是带着我,真是军民一家亲。
组织民工到机场扫雪
组织民工到机场扫雪,是乡亲们当时操心的另一件事。为保证飞机随时都能起降,村里组建了扫雪队。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只要天上飘起雪花,扫雪队员就马上集合,每人扛上一把大扫帚或推雪板,跑步直奔机场。为保证跑道上没有一点积雪,雪一边下一边扫,直扫到雪停为止。为此,民工们常常要冒着鹅毛大雪,饿着肚子,不停地扫十几个甚至于二十几个小时。
记得有一个风雪交加之夜,我堂姐夫张学连因在机场受了风寒,又疲劳过度,一回到家就栽倒在床上,高烧几天不退,差一点送了命。可是,不等完全康复,他又主动地去扫雪了。尽管当时的扫雪队完全是尽义务,一分工钱没有,但乡亲们都踊跃参加,论政治觉悟,真够高的了。
朝鲜战争期间,家乡的人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除了大规模的陆地战以外,什么考验都经受过了。美国飞机每天不知要来空袭多少次,空袭警报几乎成天地响。拉三声是预警,拉五声是告知飞机已飞临头上,拉一声则是解除警报。起初,只要预报一响,大家就钻防空洞。后来,渐渐习以为常,学会自己判断。尤其是大白天,因能看清楚敌机的位置和飞行的方向,不打紧的时候索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时,我还坐在门口,仰观空战的情景。
朝鲜战争期间空战场面
朝鲜战争三年里,头顶上天天是空战,那场面,比电影大片还惊险。苏联是米格-15战斗机,美国是F-86佩刀式战斗机,后者爬升速度快,转弯半径小,操作性比米格-15好。在转弯咬尾时,F-86凭借其先进的雷达瞄准具、更灵活的俯冲和中低空机动性能,米格-15一旦被追尾了,就难甩掉。
有一次,亲眼看到一架苏联飞机被击中,飞行员跳了伞。那伞像一个小白点似的在高空中飘摇,迟迟降不下来,给美国军机提供了扫射的机会。为消灭苏军有生力量,美军机围着降落伞飞旋,连续瞄准跳伞的飞行员扫射。待降落伞快要落地时,家乡的民兵撑开棉被去接,结果一看,那飞行员身上拦腰中弹,早就断气了。
当时年幼无知,看到一架飞机尾追另一架飞机,随着一串机关炮声,前面的飞机拖着黑烟坠毁的场景,还觉得挺好玩。其实,那一幕幕画面是很残酷的。特别是开战前两年,我军没有飞行员,全靠苏军飞行员驾驶米格-15战斗机,与美军的F-86飞机空战,被击落的几乎都是苏联的飞机。尤其是米格飞机起降时速度要放慢,被击中坠落的情况几乎天天发生。飞机坠毁,经常砸到老百姓房子上,死伤很多。
美军机偷袭成了家常便饭,我家又处在苏联军事基地包围中:西边挨着机场、高射炮阵地,屋后是雷达阵地、汽油库。因此,是美军空袭的主要目标,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美机的速度很快,它常常出其不意地从天上钻出来,或轰炸扫射油库、机场等军事目标,或突袭刚刚起飞的或正要降落的苏军飞机,往往是一击即中,眨眼之间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美军飞机进行轰炸
有一天,我刚放学回家,在房前的菜地里干活儿,美军飞机就来轰炸我家后面的汽油库了。说时迟,那时快,一架美军机投下炸弹后,突然呼啸着,从房后的油库那边直奔我俯冲下来。我见势不妙,撒开腿就往前跑。惊恐之下,摔倒在地。就在这一瞬间,一梭子子弹扫在我的前方,离我的头部只有一米多远。当时真是庆幸摔了一跤,否则,我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了。
去年在上海一次国际论坛上,两名年轻的美国学者听了我讲的这段经历,会后前来与我交换名片,并表示道歉。我说,这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与你俩没有关系,只是希望你们告诉今天的美国政府,不要再瞎折腾了。朝鲜战争的结论已经摆在那里,那时你们美国没把我们中国怎么样, 现在更不要抱幻想了。
那两位学者听后有点不知所措,停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说“希望有机会再见”,便伸出手来握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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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王泰平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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