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澳大利亚前总理惠特拉姆的几件往事

作者介绍

胡山，外交部原行政司司长，中国前驻悉尼总领事（大使衔），中国前驻巴哈马国大使。

今年7月3日是“中澳关系之父”高夫·惠特拉姆访华50周年。50年前，惠特拉姆作为澳大利亚反对党（工党）领袖率团访华，以非凡的政治智慧和战略勇气，与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老一辈政治家作出建立外交关系的重大抉择，打开了中澳关系的大门。

我在悉尼任总领事期间（2008年-2011年），曾多次探望这位中国人民的好朋友，给我留下了许多深刻、美好、难以忘却的回忆。

惠特拉姆其人

澳大利亚前总理高夫·惠特拉姆（Edward Gough Whitlam，1916-2014年），是二战后澳大利亚政治舞台上最有影响的政治家之一。

澳大利亚前总理

高夫·惠特拉姆

惠特拉姆先生是澳大利亚议会中第一位提出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议员（1954年），也是第一位访问中国的澳大利亚政治领袖（1971年），他于1972年当选澳大利亚第21任总理之后的一个月，即与我国建立了外交关系。

1973年惠特拉姆作为澳总理正式访华。他在任总理期间虽不长，但推行了一系列对澳大利亚影响巨大的社会改革，并且延续至今。他领导的工党政府废除了征兵制，引入了全民医保制度和免费大学教育，承认土著人土地权利，并从越南撤兵。

尽管建树颇多，可在1975年11月，惠特拉姆因与在议会上院中占多数的反对党陷入政治僵局，被时任澳总督约翰·克尔撤销职务，成为澳历史上唯一一位被总督撤职的领导人，后逐渐淡出政坛。但他独特的施政风格、所追求的社会福利改革等获得了民众普遍赞许。

惠特拉姆生前11次访华，受到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和李鹏等我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他曾自豪地说：“我是唯一见过中国三代领导人的澳大利亚领导人。”

初见惠特拉姆

“吃水不忘挖井人”是中华民族的光荣传统。按照总领馆的惯例，新到任的总领事都要去拜会这位对中澳建交作出贡献的惠特拉姆先生。我到任后不几日，就去拜访了这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2008年，笔者初次与惠特拉姆先生见面时的合影。

惠特拉姆先生退休后长期居住在他的老家，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的首府悉尼。他的办公室就在距总领馆不远的一栋十分普通的写字楼里。那天我们还没到，他就早早地在会客室等候了。那年他已是九十二岁的耄耋老人，腿脚不便，靠坐轮椅，但他执意站起来，与我和我的同事一一握手。惠特拉姆先生身着笔挺西装，高大魁梧，精神矍铄，目光深邃。他十分健谈，且语调独特，富有智慧，言谈话语中充满感染力，无时不刻流露出绅士且谦和的气质。

我们初次见面，就谈得很投机。他十分关心中国的改革发展，主动给我提出了一个请求。他恳切地说：“因身体原因，不能出席你到任的招待会及之后总领馆的国庆招待会，希望你能将每次的讲话稿发给我，以便了解中国的情况。”我当即表示：“一定会发给您的，我们还会定期给您寄一些中国的英文期刊。”他对此表示十分感谢。

政治家的登高博见

在与惠特拉姆先生会面时，他向我讲述了那段“中澳破冰之旅”的往事：

1971年7月3日，时任澳反对党工党领袖的惠特拉姆率团访问中国，这一举动遭到当时的澳政府和媒体猛烈抨击，甚至称其正在犯下“叛国罪”。

他非常感慨地对我说，他率团访问中国不仅仅遭到本国一些人的反对，同时，美国方面也出面阻拦。但在7月15日他访华后回国途经日本时，却听到美国尼克松政府宣布基辛格秘密访华的消息。

惠特拉姆先生笑着跟我说：“幸亏我没有听从他们的意见。”

为此，惠特拉姆在外交政策上的非凡眼光受到澳人的瞩目。

惠特拉姆当年决定访华，不仅与澳和美国的外交政策背道而驰，而且让他自己和其政党的命运也面临着巨大风险，但他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感情用事，而是基于对国家利益的认真评估。

惠特拉姆认为，忽视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国家是不合理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才是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他深信：“我们必须接受中国是国际格局中永久和重要的一部分。”

他认为，澳大利亚需要一个符合澳的最佳利益、独立的外交政策。他曾表示：“任何旨在促使澳大利亚在中美之间做出抉择的政策，我们都将坚决抵制。”惠特拉姆所采取务实的现实主义外交政策，完全基于对大国关系的清晰理解。

惠特拉姆此次访问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接见，他向周总理表明了当政后即与中国建交的意向，在经贸上也取得了中国进口澳大利亚小麦的务实成果。

在惠特拉姆的众多政治遗产中，与中国的建交无疑影响最为持久深远。

崇敬毛主席和周总理

我每次见到惠特拉姆先生，他都与我滔滔不绝地谈起当年与毛主席和周总理见面的情景，对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1973年10月底，惠特拉姆总理率政府代表团访问中国，成为首位访华的澳大利亚总理。11月2日，毛泽东主席会见惠特拉姆总理，同他进行友好谈话。他多次谈到：

毛主席思维敏捷，而且非常幽默。我记得他微笑的面容，学者般的谈吐，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重而认真倾听，他的思维似乎总是处于深层思考当中。

这次愉快的谈话持续了将近1个小时，而且始终没有冷场。我们交谈的内容涉及历史、时事、亚洲地区问题、文学和当代人物。毛主席非常了解各方面情况，知道西方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并时刻准备对某些人物和事件发表见解，显然他喜欢交换看法。对于我这个来自不同社会制度的客人，我的一些看法可能令他感兴趣，尽管我的观点可能有误。

相比之下，周恩来更能抓住细节，并对特别事件和人物了如指掌，而毛的智慧和对历史的理解却是非常深邃，这点不容置疑。

惠特拉姆谈到周总理时也是赞许有加。他十分感慨地说：

1973年11月，我以总理的身份访问北京，周恩来特别大方地给了我大量的时间，我们对人类的探讨，从中国谈到秘鲁，总共谈了17个小时。周总理的睿智，外交家的风度，对涉及问题详细了解、深入细致，令人敬佩。

2008年，我与惠特拉姆初次见面时正好是55岁，他知道后，借此话题与我谈起1971年访华时与周总理的一段往事。他说：

周总理在会谈时都是通过翻译进行交谈，会谈结束后我们离开的时候，周一直把我送到人民大会堂的门口。

路上，他用标准的英语对我说：“下星期日你就要在上海过55岁生日了，我们要好好庆祝你的生日。作为一个主要政党领袖，你非常年轻。”

我回答：“是啊，您1954年出席日内瓦会议的时候也是我这个年纪。”

周沉思了片刻，接着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吗，福斯特·杜勒斯甚至都不愿意跟我握手。”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7月9日星期五，我们离开北京前往上海的前一天，尼克松总统的密使亨利·基辛格抵达了北京。

7月11日，上海市市长在和平饭店为我举行了55岁生日晚宴并准备了寿面。宴会快结束时，他们给我送来了一个生日蛋糕和周恩来总理的祝福。市长告诉我生日蛋糕是周总理送来的。正当我们品尝周送来的生日蛋糕时，基辛格和他的同事们结束了对中国的访问，正兴高采烈地飞往巴基斯坦。

更有戏剧性的是，1971年7月10日星期六，时任澳大利亚总理威廉·麦克马洪在墨尔本对400名欢呼雀跃的青年自由党人说道：“很快，周先生就把惠特拉姆先生引上了钩，周就像渔夫玩鳟鱼一样把他玩儿来玩儿去。”

很多年以后，威廉·麦克马洪爵士说他在发表“鳟鱼”演说之前曾经将演讲稿交由美国驻堪培拉大使馆过目。他悔恨地说：“我以为我是在帮助他们。”

2010年，笔者与惠特拉姆先生会面时的合影。

惠特拉姆先生为了让我更加了解他的情况，特将他撰写的《一位澳洲总理看中国》赠送给我，并签名留念。

惠特拉姆先生亲笔签名

书籍封面

实事求是 有错必纠

在毛主席与惠特拉姆会见时，还有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惠特拉姆曾回忆：

在与毛主席谈到双方的政治哲学时，我试探表示，他的政党提倡革命，而我的政党主张进化。

毛主席马上说：“啊，达尔文主义。”

我表示同意。

他接着问：“达尔文港是不是以达尔文的名字命名的？”我说是的。

他又问：“达尔文到过澳大利亚吗？”我认为没有。

毛不可能预先计划这样的谈话内容，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方面交换意见。

回国后，我查阅了资料，发现查尔斯·达尔文1836年乘坐双桅帆船“比格尔”号环球旅行时确实到过悉尼，并且深入到巴瑟斯特这样的内陆地区。“比格尔”号的船长1839年到达达尔文港时将这个港口命名为达尔文港。

我给毛主席写了封信，说明了查阅的情况，并作了自我批评。

爱吃包子和红烧肉

惠特拉姆爱吃中餐，特别对包子和红烧肉情有独钟。我多次邀请他到总领馆品尝中餐，他都因为腿脚不便，未能出席。我们只能在每年的圣诞节，请总领馆技术最好的厨师张国增同志（技师职称，厨师最高级别），亲自掌勺。张师傅技艺精湛，曾为国内、外多位国家领导人主厨。每逢12月25日，张师傅就起早认真准备，拿出最好的手艺，给惠特拉姆先生做上几道中餐，其中必有红烧肉和包子两样，趁热给他送去。惠特拉姆先生品尝后赞不绝口，每次都送来热情洋溢的感谢信。

2011年我离任转馆，行前与惠特拉姆先生的秘书联系，拟当面向他辞行。其秘书告，他因病住院，已不方便见客了。

惠特拉姆先生

2014年得到他去世的消息。回想起我与惠特拉姆先生的往事，我认为他不愧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战略家、外交家。以他的远见卓识，坚持与不同意识形态的国家加强友好合作，为中澳两国人民的友谊作出了杰出贡献。

惠特拉姆认为，如果说澳大利亚在亚太地区代表着某种西方价值观念的话，这种价值观念应该是：讲理性、有远见、追求自我利益，但同时又开明睿智。澳大利亚与中国的关系，同样也必须体现这些价值观点。澳大利亚的安全观应永远建立在与邻国的友好关系以及对这些国家愿望的敏感认知上。

他曾强调：“自信而坚毅的中华民族绝不会再次屈服于任何外国的屈辱。我们要认清这一伟大的事实。”

他所秉持的这些理念和外交政策，对于改善和加强中澳两国的友好合作关系，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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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胡山    图片 | 作者提供、网络

排版 | 外交官说事儿 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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