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次日的会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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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冠群 1950年调入外交部,1951年至1954年派往朝鲜,在志愿军停战谈判代表团工作;历任中国驻阿富汗大使馆随员、国际关系学院和外交学院讲师、外交部美大司副处长、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领事、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一秘、中国驻泰国大使馆参赞、常驻联合国亚太经社会常务副代表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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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对北京火车站巍峨的国际饭店。正是在这座饭店里举行了“21世纪的中国与世界国际论坛”。论坛结束的前一天恰好发生了“9·11”恐怖袭击事件。
2001年9月11日晚,北京保利剧场宾客满座。中国广播民乐团应邀演出,招待前来出席“21世纪的中国与世界国际论坛”的嘉宾。加利、霍克、海部俊、基廷、科尔等国际政要、学者和知名人士出席。演出是在欢快、祥和和轻松的气氛中进行的。精彩的演出博得阵阵掌声,令中外代表忘却了一天紧张会议带来的疲劳。
回到家中已10时许。刚踏进家门,未及卸装,女儿就来了电话:“爸,快看,纽约世贸中心大楼遭袭击了!”
遭恐怖袭击后冒着浓烟的世贸大厦。
我忙打开电视,调到上海卫视。果然,大楼遭恐怖袭击的最初几个镜头一一浮现在荧屏上。我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1986年11月28日美“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在高空爆炸以来,我所见到的最惊心动魄的场面。记得那一次是一天中午,我们聚集在驻美使馆的饭厅里,一面吃饭,一面看“升天”的电视现场直播。飞机炸成碎片的画面把大家都惊呆了。这一次,飞机迎面撞击大楼时腾起的巨大橘红色火焰和随后两座110层大楼顷刻崩塌的景象,毕生难忘。我反复收看,注意卫视记者从纽约发来的现场报道,直到凌晨。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赶到国际饭店会场。大厅外,先我而到的与会者们均已三五成群,议论开了。熟悉美国情况的大使们更是大家提问的对象。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激动和忧郁的神情。虽然各人视角不同、语言各异,有一些看法却是相同的。
各方人士最直接的反应是:“没有想到。”可不是,两次世界大战和战后的朝鲜、越南以及海湾战争等,别国都血流成河,唯独美国本土幸免于难,还发了大财。这一次不同了,死亡的魔爪也伸向了美国。美利坚不再是避风港和安乐窝了。
其次的一个反应是:这些恐怖分子“恐非等闲之辈”。能够同时劫持4架飞机,在几乎同一时间内,袭击美国三个有代表性的目标的狂徒,如果没有严密的组织、精心的筹划、充分的人员和财力支持,是无法办到的。
第三,证明美国的“情报机构无能”。这个超级大国拥有世界上最庞大和装备最先进的情报系统。每年中央情报局和联邦调查局都要花费美国纳税人无数亿的美元。但对这次袭击,它们事先竟然毫无所知。这就不免贻笑大方了。
上午9时,铃声把话犹未尽的代表们统统召唤进了会议大厅。两三百人的厅室里,座无虚席。各就各位后,代表们还在频频扫视四周,低声耳语。场上显得有些紧张,谁也不知今天的会议将如何开场。特别是美国客人们进场时,他们个个都低垂着头,拉长了脸,把气氛衬托得更加凝重。
会议主席梅兆荣会长首先致辞。他代表东道国、外交学会和与会的所有中国代表强烈谴责恐怖分子的行径,并对在“9·11”事件中的死难人员表示深切的哀悼。接着,他宣布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本拟出席今早的会议并发表讲演。昨晚他已抵达欧洲,但因发生恐怖分子袭击美国事件,而半途折回了。于是,他请美国前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讲话。
布表情严肃,压低了嗓门,作了一个言简意赅、铿锵有力的发言。内容包括四点:
一、“9·11”事件不仅是对美国的攻击;
二、美国将不会因此而关闭国家;
三、美国将出于自卫而作出反应;
四、美国将根据他国给予的真正支持而对它们重予评价。
紧接着,埃及驻华大使贾氏举手要求发言。经主席同意,他便站起来,从座位上用英语不慌不忙谴责在纽约和华盛顿发生的恐怖袭击事件,国际社会应当寻找产生恐怖主义的根源。
三个方面的代表性人士作了发言后,全场的情绪就稳定了下来。三人既坚定又有节制的态度使与会者都松了一口气。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被恰如其分地挡了过去,至少可以保证会议不致陷入一场没有结果、很可能是不欢而散的争辩之中。会议于是进入了正常的运转,开始讨论第三议题——“中国经济的发展前景”。在嗣后的讨论中基本上没有再涉及恐怖事件问题。
午餐是自助餐。取了食,中外代表们自由结合,围坐一桌,边吃边谈,又热闹开了。经过一个上午的沉淀,似乎大家的认识又深化了一步。
与我同桌的一位亚洲国家代表开了头。这位戴着深度眼镜的先生尖锐地提出:“为什么事件不发生在英国或德国,而偏偏发生在美国?为何它不发生在老布什或克林顿时代,而恰好发生在小布什执政后不久?”
这也是上午会议休息时许多与会人士脑子里揣摩的问题。
没有等他作进一步的阐述,邻座的一名西方中年女士便抬起了头,解释道:“这正是小布什大力推行单边主义的后果。他一上台就宣布要搞国家导弹防御系统、废除《反导条约》、退出《京都协定书》,在巴以冲突、同朝鲜关系、售台武器等问题上大步后退,闹得世界惶恐不安。恐怖组织正是选择了美国在世界上最孤立的时机,发动了攻击。”她反映的正是大部分西方开明人士的看法。
话题既已展开,一位来自阿拉伯世界的先生,欣赏着烤羊肉串,从中东的形势补充道:“在阿以冲突中,‘9·11’次日的会议上美国一向偏袒以色列,与整个伊斯兰世界为敌。这就不能不刺激某些人的宗教和民族情绪。”
在前面的讨论中,在座的中国人都没有作声。此时,北京某大学的一名中国教授加了一句:“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把伊斯兰教锁定为基督教文明的对头。这不是美国人自己在公开树敌吗?”
讨论在桌面上继续进行。大家三言两语,议论纷纷,人声嘈杂。说些什么,我没有听得过来。有的则是趁机离座取食去了。
过了一会儿,人又到齐了。讨论又继续下去,但多少转移了重点。餐桌上多数人觉得美国人是咎由自取,但也异口同声谴责以杀害平民为目标的恐怖主义行径。
一名驻北京的北欧国家外交官指出:“国际公约规定不得攻击不设防城市,甚至规定要善待放下了武器的敌人。无端攻击纽约的商用大楼,造成平民的严重伤亡,实在不能容忍。”
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我插了一句:“恐怖分子这次所以得逞,正是利用了国际上保护平民的共同谅解,发动突然袭击,使美国人措手不及,也防不胜防。”
我的话音刚落,对座的一名看来是离校不久的中国大学生,放下了刀叉,不无讽刺地表示:“恐怖分子袭击美国人,这并非第一次。过去他们炸军营、炸兵舰,虽然美方嚷嚷不休,世界上同情者不多。但是,后来开始炸大使馆,性质就不同了。现在他们又炸世贸中心,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的话,去炸美国的军事基地!”
“我反对一切非法武装。不论攻击的是否为军事目标,他们都是恐怖分子。”一位日本女士回应道。
“什么是非法武装?在外国占领者心目中,所有自由战士的反抗都是非法的。”那位阿拉伯朋友反驳道。显然,他是指巴勒斯坦解放组织。
“当年,欧洲移民也拿起武器反抗英国殖民主义者,”那名中国年轻人说,“难道美国独立战争中的民兵也应当被看作恐怖分子?”
桌面上沉寂了几分钟。大家都埋头吃自己的盘中餐。显然,达不成共同的认识。
“这次恐怖主义行动,”一名老年学者评论道,“从技术上讲,是成功的,但从政治层面上看,却是失败的。恐怖分子可能反而帮了布什政府的忙。”这话意味深长,也带有几分预测。
大家对事态可能如何发展也十分关心。总的估计是:美国人决不会善罢甘休。
一位亚洲有资格的人士指出:“美国人的性命似乎特别值钱。1994年,美国参加了联合国在索马里的维和行动,死了44人,克林顿就匆忙下令撤出全部美军。在后来的科索沃战争中,美国更是采取了不派地面部队,而依靠空中打击扼杀南联盟政府的策略,从而不折一兵一卒而取胜。这次突然袭击可能造成数千人的死亡,把美国政府逼入死角,看来它只好孤注一掷了。”
大家都在忙着吃甜食和水果,说明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即将结束。
下午复会后讨论第四议题——“中国对外经济合作前景”,5时举行了闭幕式,论坛宣告胜利结束。
回顾三天的历程,会期的最后一天,“杀出了一个程咬金”,虽事情与论坛主题无关,对与会者的思想冲击却是巨大的。
会议终于曲终人散,我收拾好文件离去。步出国际饭店时,脑海里仍然起伏着几个疑团:这次惊人行动的幕后策划者是谁?美国当局将作出什么重大反应?事件将对国际局势产生什么影响?
这些可能也是其他与会者从这次会议意外带走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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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转自 |《潮头戏水三十年》
作者 | 杨冠群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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