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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究竟算不算一门外语

浪潮工作室 浪潮工作室 2019-04-10


2007年,中文互联网上流传着一条“粤语被联合国定义为语言”的消息。当2010年,广州电视台的广播有了“普粤之争”时,这条消息开始越传越广。支持用粤语的人称,粤语是一门独立的语言,不算方言,所以当然不能让位给普通话。


但很多人也表示不服。既然和普通话一样使用汉字,粤语当然只能算方言。像英语、法语、汉语才叫语言,而河南话、东北话、四川话自然只是方言、地方话。


换句话说,凭什么学过英语的广东人就可以声称自己会三种语言——“英语、汉语、粤语”,而其他地方的人只能说会英语、汉语两种语言?


这个争论已经吵了十来年了,但是粤语到底能算一门独立的语言吗?还是仅仅是方言?



粤语跟普通话,差别确实很大



什么是语言,什么是方言,在语言学界并没有严格定义。


通常,语言学判断是否为语言,只有一个“相互理解度”概念,也就是“在没有学习过对方语言的情况下,对对方语言的理解程度”[1]。


让一个没学过日语的中国人听日语,可能除了“哈依”和“八格牙路”,什么都听不懂。由此可以判定汉语和日语是不同的两种语言。


那粤语和普通话的相互理解度如何呢?在广东生活过的北方人对此肯定深有体会。如果身边的广东朋友突然由普通话切换为广东话模式,那他们很可能在说你坏话。不特意学习的话,有人在广东生活好几年,广东话水平还停留在“雷好”的水平。


《花样年华》剧照,香港电影风靡一时,为了防止有人听不懂,电影一般有粤语和普通话两种选择模式 / 网络


这也是许多人支持粤语是一门语言而不是方言的原因。粤语和普通话差距之大,甚至比一些欧洲语言间的差距还大。


首先从词汇的角度上来说,根据1988年的一项调查,在1001个常用词汇中,粤语和北京话完全相同的只有140多个,只占总数的10.4%[2]。


要知道,完全被视作两门不同语言的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其同源词汇是高达89%的[3]。西班牙语中“你、我、他/她”分别是“yo、tú、él/ella”,葡语中就是“eu、tu、ele/ela”,光看起来就长得差不多。


2017年5月26日,西班牙马德里,西班牙国王和王后莱蒂齐亚及葡萄牙总统马塞洛参观马德里书展。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相似度很高,元首甚至可以不用翻译也能大概理解对方意思 / 视觉中国


而北京话中的“吃”、“喝”、“看”,粤语则是“食”、“饮”、“睇”。想问别人“知不知道”,在广东话要说“识唔识得啊”。光是这些就让人绝望。


在发音系统上,广东话和普通话的差异之大,也常常让人感觉在听外语。据统计,粤语和普通话的音系互通度只有不到50%[4]。粤语白话有“九声六调”,而北京话只有四个声调[5]。想想看,你在电梯问别人“你几楼(gei2 lau2)”,对方却突然脸色大变,很可能你说成了一调“你基佬(gei1 lou2)”。


不仅是声调不同,二者也都有许多对方没有的音。北京话有平翘舌z、c、s和zh、ch、sh对立,粤语中就一律读作z、c、s[5]。所以听广东人用“大渣好,我系渣渣辉,我系古田螺”这种奇怪的口音做自我介绍,也就不那么费解了。


2014年4月14日,香港,第33届香港金像奖现场。梁家辉的:我系渣渣辉,成为爆笑一时的梗,但是这真不能怪他,这是粤语中读音造成的 / 视觉中国


而粤语中,像辅音韵尾-p、-t、-k和-m这种,北方人不容易区分的音也不少。你想夸别人“真是好人”,别人听来却是“真系好淫”,那画风可就大不相同了。


而粤语特有的语法现象,比如“我睇紧书”中,“紧”相当于“正在”,表示“我正在看书”。“我食翻我嘅饭”中“翻”表示“继续”[5],意思是“我继续吃我的饭”,北方同学听了往往一脸迷茫。



是语言还是方言,要看比较标准



既然粤语和普通话的差距已经大到完全无法交流。是否能认为,粤语就是另一门独立的语言了呢?


别急,没这么简单。要是只用相互理解度判断,世界上恐怕要多出几千种语言。


举例来说,阿拉伯语虽然是22个国家和地区的官方语言,然而日常生活中,标准语只用于书面记录,几乎没有人会用标准语交流。


就像汉语的文言文一样,即使是在古代,大部分民众使用的口语中也更多的为白话,只有在官方记录中才使用文言文记载 / 视觉中国


像埃及、沙特、叙利亚和黎巴嫩,虽然都名义上都是讲阿拉伯语,但他们实际使用的马格里布方言、埃及方言以及黎凡特方言之间基本无法沟通,真见了面不如靠肢体语言沟通[6]。但尽管如此,阿拉伯语仍被视为一种语言。


日语中也有类似的情况,日本青森地区的津轻方言就与标准语差异极大。日语标准语中寿司是sushi,在津轻方言就是susu[7]。因此,电视节目中出现津轻方言时都要配上标准语字幕,但也没人因此就说,津轻话是独立于日语的另一种语言。


外国人在举办津轻方言大赛。尽管津轻方言与日语标准语有很大不同,但是普遍认为津轻方言属于日语方言的一种 / 网络


恰恰相反,很多语言本来很相似,只因为使用国家不同,就成了不同语言。


比如,很多人经常号称会“八国语言”,可能其中就有瑞典语、丹麦语和挪威语。这三种语言非常相似,学了一种就能会三种。根据1976年的一项调查,95%的挪威人表示不难听懂瑞典语,瑞典人则有97%能理解挪威语[8]。


1905年挪威国王弗雷德里克八世的儿子。他的儿子Olav V.成功在斯德哥尔摩瑞典国王古斯塔夫80岁生日庆典期间,与瑞典路易斯女王见面。可以看到从属语两种语言的他们也可以亲密沟通 / 视觉中国


更极端的例子要数印尼语和马来语。原本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都使用马来语。可1945年印尼独立后,印尼单方面宣布本国使用的是印尼语,而不是马来语[9]。原来的一种语言,也被硬生生地分成了两种语言。


实际上,语言划分本身并不是一个严格的语言学问题。在历史、文化乃至政治和民族这些无关因素加持下,每种方言都能成为独立的语言。难怪语言学家魏因赖希讽刺说,语言就是一种有陆军和海军的方言。



粤语并不是古汉语的正统继承者



不过很多粤语支持者还有别的理由。他们会用古汉语类比粤语,以证明粤语是独立的语言。


陈小春就曾在微博上发声:粤语才是中国古代真正的普通话,许多唐诗宋词用粤语念才押韵,而普通话不行。因为粤语保存了完整的古代音韵,而普通话是近500年才产生“满蒙杂交语”。


很多人就认为,粤语历史这么悠久,完全有资格独立于普通话。


可惜这种说法也完全没有根据。


古代岭南地区的原住民使用的不是古汉语,而是一种类似于现在壮侗语、苗瑶语的少数民族语言。由于交通不便,与外界交流极少,直到汉代,广东的主要语言都是这种少数民族语言[10]。


2014年12月10日,广东佛冈县上岳古村,岭南锅耳楼。岭南多山,地形不便,与外界沟通少,他们使用的语言也不能被称为古汉语 / 视觉中国


根据《后汉书》记载:“凡交趾所统,虽置郡县。而言语各异,重译乃通。”可见当时中央官员到了广东,还是要带翻译的,更不用提什么正统汉语了。广东出生的六祖慧能,第一次见到弘忍和尚就被叫作“獦獠”,显然当时的广东话也不是什么正音[10]。


直到唐中期,连接粤北韶州与江西大庾的梅关新道被打通,广东和内地的交通便利了许多。


七世纪中叶,韶州人口只有4万,八世纪就猛增到17万人[10],这些增加的人口主要是北方移民,自然他们也带来了自己的语言。可以想象,粤语雏形是一种混杂了中古汉语和土著语特点的克里奥尔语。


2008年,广东省韶关市,丹霞山地质公园。由于韶州位置偏远,与外界交流甚少,在唐朝的梅关新道开通后才与外界沟通加强  / 视觉中国


什么是克里奥尔语?想想抗日神剧,日本人说的“你的什么的干活”、“良民大大的”,这种混合了汉语和日语两种语言特点的中间语,就是克里奥尔语。


直到五代十国时期,两广地区被南汉统治了超过70年。与外部隔绝又相对稳定的内部环境,催生了早期粤语。随后北方又进入了战乱。远离战乱的广东再次吸引了大量北方移民。两者相互影响,现代粤语才有了点样子[10]。


可再怎么说,粤语也不是古汉语的完美继承人。


粤语虽然也保留了中古汉语的入声系统-p-、t-、-k等,但在前后鼻音和平翘舌上,北方方言保留得更好。有些诗词确实用粤语读更押韵,但也有的诗用普通话读押韵。不存在粤语才是古汉语正统继承者的说法。


要是非说古汉语的继承人,越南语有162个韵母,几乎完整保留了中古汉语的音系[11],还没有哪一种汉语方言比得上越南语。


实际上,如果粤语是语言的话,那其它方言也是。


2011年11月28日晚,来自琼闽粤台四地的11种闽南语系戏剧在海南省歌舞剧院展演。如果是粤语是一种语言,那么闽南语也是一种语言,这样来看这些歌剧演员最起码就已经掌握了两种语言了 / 视觉中国


这还真不是空口说的。国际标准化组织对语言有特定的编码体系,在一种标准(ISO 639-2)中,北京话、粤语、吴语、闽语,不管跟普通话的差别有多大,都只能是汉语的方言[12]。


而在另一个编码标准(ISO 639-3)中,汉语不被当做一种语言,而是一个语族。这时候不仅粤语是门语言,吴语、闽南语甚至莆仙话也都是语言。事实上按该标准,汉语一下子会变成14种语言[13]。


要看粤语是不是语言,就得看其它方言能不能算上语言了。不过,不管是不是语言,都不妨碍广东人民照样天天用粤语。




[1]徐大明. (1997). 当代社会语言学.

[2]游汝杰. (2000). 汉语方言学导论-第2版.

[3]https://ibericalanguages.com/spanish-and-portuguese-false-friends/

[4]Cheng, C. C. (1997). Measuring relationship among dialects: DOC and related resourc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putational Linguistics & Chinese Language Processing, Volume 2, Number 1, February 1997: Special Issue on Computational Resources for Research in Chinese Linguistics, 2(1), 41-72.  

[5]袁家骅. (1983). 汉语方言概要.第2版.

[6]廖静. (2018). 标准阿拉伯语危机现象与分析——兼谈对汉语国际传播的启示. 当代外语研究.  

[7]https://ja.wikipedia.org/wiki/%E6%B4%A5%E8%BB%BD%E5%BC%81#cite_note-8

[8]刘援朝. (1981). 北欧人相互理解达到何种程度?. 当代语言学(1), 81-81.

[9]  Paauw, S. (2009). One land, one nation, one language: An analysis of Indonesia’s national language policy. University of Rochester Working Papers in the Language Sciences, 5(1), 2-16.  

[10]麦耘. (2009). 从粤语的产生和发展看汉语方言形成的模式. 方言, 3, 219-232. 

[11]严翠恒. (2002). 汉越语音系及其与现代汉语的声母对应关系. (Doctoral dissertation, 北京语言文化大学).

[12]https://iso639-3.sil.org/about/relationships

[13]https://iso639-3.sil.org/code/z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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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邱小奕

文献审核 | 乐水

图片编辑 | 梁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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