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读书伴我走过人生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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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
让我们跟随民进会员、著名作家赵丽宏,一起品味书香,感受书籍给人带来的勇气和力量——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在我插队的那个偏僻荒凉的乡村,那些看上去愚昧、木讷的农民,他们是世界上最淳朴、最善解人意的。有人对我说:“你是一个不说话的人,看上去脑子好像都有毛病,但只要拿到一本书、一份报,甚至只要是拿到一张有字的纸,你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候,是“文化大革命”期间。1968年,我在上海的中学毕业后,经历很曲折坎坷,先是在宜兴学了半年木匠,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后来到家乡崇明岛上插队落户,当年的政策,我这样的插队,叫做“投亲靠友,回乡插队”,那是当时的知青中社会地位最低的、最没有前途的一种选择,这是我去了崇明农村插队以后才感受到的。
但我必须得到乡下去,否则我的父母在上海天天要被工作单位批斗,说他们破坏“上山下乡”的政策。我们那一届,1968年毕业的所有学生,无论是初中生、高中生,还是大学生,只有一个选择——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学生去了农村后还可以安排一份工作,我们这些中学生去后就是要我们一辈子在乡下当农民。我当年也曾报名要去黑龙江,但没有被组织上批准,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不能去那“边境”地区,我的心情很沮丧,最后只有“回乡插队”这条路可走。
崇明虽然号称是上海郊区,但非常落后,生活极其艰苦。到了岛上后,我才知道,这是一种根本没有出路、没有前途的生活。我去的那个村庄,住的是草房,点的是油灯,干的是粗活,吃的是杂粮,但这些事情我都能够忍受,最无法忍受的事情是孤独和前途的渺茫。我一开始觉得那些农民是不理解我的。我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到乡下后就埋头学着干农活,整天流着汗,却很少与人说话,只感到心灰意冷,晚上就一个人在屋子里对着日记本发呆。想不到,乡亲们同情我、关心我、照顾我,让我出工干轻活,收工后还送吃的东西给我,在生活方面会来主动帮我。但我想的是读书,要上大学,这是他们无法给我的。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在我插队的那个偏僻荒凉的乡村,那些看上去愚昧、木讷的农民,他们是世界上最淳朴、最善解人意的。有人对我说:“你是一个不说话的人,看上去脑子好像都有毛病,但只要拿到一本书、一份报,甚至只要是拿到一张有字的纸,你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个从上海来的“知青”最需要的是看书。于是所有农民家里,只要是有书的,都翻箱倒柜地找出来送给我。我也没有想到,那样一个偏僻的村庄里,1966年8月“破四旧”的火竟然幸运地没有被延及。农民家里居然还藏着很多古旧书。原来我的家乡尽管很穷困,但有一个很好的传统,就是崇尚读书,崇尚知识。这在历史上也是有故事的,早年有几个乡贤士绅曾经变卖田产来办学。
就这样,农民们送给我很多书,其中有《千家诗》《唐诗三百首》《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儒林外史》《聊斋志异》《卧虎藏龙》《福尔摩斯探案集》《初刻拍案惊奇》,还有一套珍贵的《昭明文选》。这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于是只要是书,我来者不拒,在我那间小草屋里,除了半屋子烧饭用的柴草,一张破床和一张旧桌子外,其余就是堆得高高的书。这些书为我打开了许多窗口,使我的心灵在广阔的世界中遨游,使我真正感受到了文学的魅力,于是我在昏暗的油灯下,开始了最初的散文习作。
大概在我下乡三四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那是一个有月光的深秋的夜晚,我的门被人敲响,打开门,看见一位80岁的老太太站在门前,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头上白发稀疏,眼眶深陷,看上去就像一个幽灵。但我认识她,而且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新妈妈。她住的地方离我的草屋很远,要走20分钟的路程,她是三寸金莲,裹过脚的。我问她:“新妈妈,你来做什么?”新妈妈不识字,我也去过她家,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和做饭的灶,她是不可能有书的。但是那天晚上,她是来给我送书的。她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很麻烦地解开胸襟扣子,拿出一本书,说:“我给你送书来。”我接过新妈妈的书,把她送到河边,看着她挪动着一双小脚在月光下走远,这个情景现在仍在我眼前。回到草屋后,在油灯下打开那本书一看,那是一本没有封面的1936年的旧黄历,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但我当时对着这本书,忍不住哭了一场。老太太是把它当宝贝送给我的,她认为这本书对这个上海来的年轻知青会有帮助。一本无用的书,却让我感受到人间最美好的同情和关爱。
1976年“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我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我在上大学之前已经发表了很多诗文,算是个“青年作家”了。记得是读大一的时候,上海《书讯报》来约稿,让我写一写自己在“文革”期间是怎么读书的。于是我就写了一篇短文《荒年,书的饥渴》,写我在饥荒的岁月中是怎样寻找书本的。其中我用两百多字写了月光下新妈妈给我送书的事,因为一篇短文不可能对此展开描述。发表以后,我觉得写得太简单了,这段感情没有全部表达出来。文章发表不久,广州《羊城晚报》有一位编辑来学校找我约稿,约我写散文,于是我写了散文《月光曲》,在这篇文章里,我很真实详尽地写了新妈妈送书给我的往事,写善良的农民们对我的帮助。文稿寄出去的第二天,有一位好友来看我,他是一个很有名的诗人,叫冰夫。我们是很好的朋友,经常相互念自己的作品给对方听,然后彼此点评。我把《月光曲》的大致内容告诉他,他听了以后沉吟片刻,对我说:“你这篇文章肯定是失败的,因为文章里最重要的情节是一个笑话,是对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民的讽刺”。我当然是不同意这个观点的,那是记忆中我最珍贵美好的感情。我和冰夫辩论,他很雄辩,完全把我压倒。他说:“你应该把这个情节改掉。我知道你还得过一套《昭明太子文选》,你就改成老太太送你《昭明太子文选》,这里不妨设一个悬念,留一个空白,为什么一个不识字的农民会有《昭明太子文选》?你不要去解答,让读者自己去想象。”他还建议我引用《昭明文选》中的《月赋》,那是对月光的诗意描绘。我居然被他说服,修改了《月光曲》,把旧黄历改成了《昭明太子文选》,把修改稿寄到广州,《羊城晚报》发表了我的修改稿。
《月光曲》发表后,产生了一点影响,很多读者说好,尽管修改了这个细节,但文章的感情总体上还是很真实的。但是我总是有点后悔,觉得这样修改破坏了我记忆中的那段感情。文章发表不到半个月,我接连收到两封信。一封是厦门读者寄来的,他说:“最近在《羊城晚报》上读到您的《月光曲》,我很感动。但在这之前我还读到您的另一篇文章《荒年,书的饥渴》。您在两篇文章里都写到这个老太太,但两个老太太送给您的书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不一样。我读《荒年,书的饥渴》的时候很感动,我猜测,第二篇文章的情节是否是您虚构的?”过了几天又收到一封信,是上海的读者写的,提出了同一个问题。如果说,之前那种后悔是隐隐约约的,收到这两封信之后,我的后悔变得非常明确。正好冰夫又到我家里来,我把这两封信给他看,他就笑,说“他们不懂创作。创作是什么?创作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是对生活的再创造,完全可以虚构。”但是这次他再也没有把我说服。冰夫当然也不会被我说服。我说:“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还是请读者来评判一下吧。”于是我又写了一篇文章《旧黄历和<昭明太子文选>》,讲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从当年下乡插队新妈妈给我送旧黄历,到第一篇写《荒年,书的饥渴》,第二篇写《月光曲》的来龙去脉,然后请读者评判是否应该修改这个情节。文章在《解放日报》发表后,收到很多读者来信,读者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他们一致认为我不应该修改这个细节。有一位读者在信中说:老太太送给你旧黄历这个细节,是整篇文章的画龙点睛之笔,这一笔修改了,龙变成了瞎子,整篇文章都变得虚假了。
我想,这个故事对每一个写作者可能都应该有一点启发。这就是巴金先生的名言:“写自己最熟悉的,写自己感受最深的。”不管是写什么文体,一定要真实,感情是真实的,情节也应该是真实的,即便虚构,也应该是在真实的基础上。如果违背了真实,不会是真正的好文章,虚假和虚伪的文章,不会有生命力。而读书,也应该读那些说真话、抒真情的好书。
来源:人民政协报(2015年8月13日第12版),本文根据作者在“2015年全民阅读论坛”上的讲演整理
作者简介
赵丽宏,著名作家,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任民进中央委员、上海市委会副主委。作品曾二十余次在国内外获各种文学奖,代表作:《诗魂》《日晷之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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