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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娘
三四岁的时候我去她家看中一把伞,生的漂亮,就流着眼泪说想要,她不给。我爸爸抱起来哄着我说:回家路上给你买一个。生母一脸鄙夷地打断我爸爸说:她被你们惯得,娇气!
五六岁的时候我去姥姥家跟着表哥在河边洗澡,干姐也去了,看到我掉头就走。我问表哥:为嘛我干姐不跟我们一起放羊了? 表哥蓄谋着答非所问:你觉得你是谁生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我爸爸生的。表哥光着肚子从河道里跑出来指着我笑问:你爸怎么生的你?我声声色俱厉地喊:是从我爸爸嘴里爬出来的。表哥笑得眼泪哗哗,然后戳穿说:刚才过去的就是你亲姐,赵娥就是你亲妈。河里的一群熊孩子都跟着起哄,我就把表哥衣服扔进河里,转脸哭着回家找姥姥。姥姥体罚了表哥后,表哥再也不带我去放羊和洗澡了。
七八岁的时候每次去姥姥家,都会有一些多事儿佬们打趣我:丫头,赵娥嘞?我向来都是高傲地剜他们一眼说:要你管?他们就会笑嘻嘻地自问自答:一定是被栓在东头牛槽里了,你还不去救救她?
十二岁的时候有次放学,小闺蜜耳语我说:现在这个妈不是你亲妈。我还没到能捂住一个惊天秘密的年龄,回家就召集爸妈谈心: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抛出这个问题后,得出的结论一定不是从粪坑里捞出来的,再就是从河边捡来的。我爸妈反而坦诚布公:你不是我们亲生的,但可以带你去见生父生母。我摆摆手说算了:他们都不要我了,我还找他们干嘛?
十三岁的时候我去镇里上初中,每天都会路过干姐的卖布摊儿,她只埋头挣钱不理我,一度佯装不识。有天她叫住我,拿出一件鹅黄绿的毛衣让我试试,让豆蔻梢头的我欣喜若狂很久很久。现在想想,那件漂亮的毛衣也许已经织成很久,却一直没敢送出去。
十四岁的时候我在姥姥家住,干哥去姥姥家借东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王盈这两天没在家里?我从厨房里探出头看着干哥,向来流里流气的他居然一下红脸着说:噢噢噢,我还以为你这两天回家了。现在想想,干娘一定警告我的哥哥姐姐们离我远点儿。
十七岁的时候在镇上上高中,我和同学一起去买生煎包,“长舌” 卖家婆娘看我一眼就笑问:赵娥是你啥嘞?我不理她,拿着包子就走。她像只鱼一样在我身后吐出一堆省略号:赵娥是你亲妈嘞?你看看你跟你姐姐长的是有多像。现在想想,干娘几十年都在辛苦守着那个公开的秘密。
十九岁的时候我高中毕业,考得学校比较烂三儿。干娘说,女孩子家读书再多也是人家的媳妇,于是翻山越岭地安排我去跟着干姐做生意;爸爸跑几十公里拖我回去上学,我在街上哭着说不上了,他用手替我擦擦眼泪说:孩子,你去学校混两年都行,但是必须去上。以前,曾心里埋怨过干娘对我的放任。现在想想,她是心里盘桓多久,才能有那样的决定。
结婚前,我妈非常慎重地告诉我:我和你赵娥干娘有个约定,就是等你结婚前告诉你的身世。我笑着拉着妈妈的手说:我能说我早都知道了么?这是不能说的秘密啊。
月子时,干娘背着一箱挂面和一兜鸡蛋走了九十公里来家里看我。她笑着跟我婆婆说:俺嘞这个妞,比较懒,比较傻,比较直,爱看书,不懂人情世故,有啥错你们一定多包涵点儿。
年龄渐长,更加懂得母爱的辛苦。干娘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日日在别人怀里长大,近不得远不行, 亲不够离不能,那是需要怎样一种隐忍和自虐呢?
干娘做了一辈子布匹生意,在我们镇上也算叱诧风云的铁娘子。就在今天,我提着礼品去看刚动手术的她,她躺在洒满阳光的床上呆呆望着窗外,满头地银丝凌乱着颓废着,看上去就是一个老得力不从心的妇人。
我妈问她这是怎么了?她居然黑色幽默:累了,想歇歇,装嘞。她和我妈妈在唠家常,向来多话的我就一直默不作声。我在观看一张岁月默片。
我拿出自拍杆说:咱们仨来一张有意义的合影好不好?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我用手替她梳理着凌乱的白发,她温顺地享用着。后来,我妈赶紧拿了个梳子帮她梳理,她的脸笑得像雪地里傲放的梅花。
她说她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我给她做了酸汤面叶,命令她躺在床上吃。她还是坚持地端坐在饭桌前吃,她喝第一口汤就赞不绝口,然后拿出另外一个勺子让我妈尝尝:你看看嫩闺女做得饭多好吃。略带着歉意,掖藏着暗喜冲撞,她说出了这句话。说着说着,她把头埋在汤里很久不说话,我递给她一张湿巾,她摇摇头用手擦了一下眼角说:湿巾你留着,别浪费了。
我诘责地问她:你生病了为啥不通知我?她看看我妈的脸讪讪笑着说:我没养你小,就不能让你养我老。我反驳她:这个你说的不对,咋都是你生的我。你做第二场手术时可得通知我。 她违心驳回着说:你们年轻人上班都忙。我铁腕她:必须通知我,工作哪里都有,但是人不是年年都在。临出门,我回头笃定地跟她说:你做手术如果再不通知我,我真的会生气的。她使劲点点头,不语。
别人都说干娘欠我一段母爱,可我何曾不欠她一场恋母呢?我从来不会在写作文时偷偷称呼她为“母老虎”,不会每天回家第一声就是叫她“妈妈”,不会和她犟嘴寻求存在感,不会哭着求她帮我订阅各种书刊,不会背着她偷偷看男生的照片,不会在月经初潮的时候向她寻求帮助,不会在成绩下滑的时候挨她打,不会挎着她的胳膊逛街买衣服,不会用手拂去她嘴角的饭粒,不会搂着她的脖子喊她胖老太,不会找她去我家帮我带孩子,不会把冰凉的脚放在她腿上让她暖着,甚至,不会要求我的丈夫叫她一声“妈”……她对我一直都是一个地下妈妈工作者,永远被潜伏着没有正式名分。
盈盈,女,河南人氏,现住郑州。出身华北平原一个小村庄,与黑木崖无关,也不住洛阳绿竹巷,不是神教圣姑,不可称之为婆婆。爱旅游,不闯江湖,爱文字,不玩文学。遵守小学生守则,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坦诚率真,俏皮灵动,有心耍宝,无意成文,偶抒胸臆,藏于QQ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