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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爱未央
这个时候,正是凌晨四点钟。天色还暗着,邻居家养的那只红公鸡,像墙上的石英钟一样恪尽职守,高一声低一声错错落落地叫着,在清冷的晨风里扩散开来,和挂在树梢上的鸟鸣,还有早起卖玉米面饼子的铁轮车,碾过街道时的轰轰隆隆声,汇接在一起,敲打着还在熟睡中的人们的梦。想起昨夜大风,窗外的牵牛花不知又被吹皱几朵,急忙起来,也顾不上梳洗,趿拉着拖鞋,跑去窗前探视。夜还黑,只隐约看到几个花骨朵紧紧簇簇地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依旧在盘盘绕绕的藤蔓上挺拔着身姿,只等晨曦一露,便会一个个地吹响小喇叭,吐出带着夜露的赤橙红紫来。
小时候,我并不是个特别喜爱花草的孩子。
每年春天,春播忙完以后,母亲就会在菜地头或者篱笆边上种几棵大蜀季、小蜀季,还有凤仙、旱荷、美人蕉等。虽然那时也会蹲在旁边看母亲忙活,虽然等到第一朵花开时也会有小小的惊喜,但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些远没有小河湾里游来游去的蝌蚪,以及在花丛间飞来飞去的蝴蝶来得诱惑大。遇到雨天,不能出去和蝴蝶蝌蚪们厮混的时候,就会缠了母亲,摘几朵凤仙花,用明矾捣碎,涂在指甲上,再用纱布包起来。母亲会一再地叮嘱了,一定要等到第二天才可以打开,那样才会有红红的红指甲。
我却是等不及的,总是在晚饭后,便即悄悄地躲进西屋里,迫不及待地打开看,只有一层淡淡的粉,在指甲上寡淡地挂着。于是大失所望,便又忍不住去找母亲,要她再给涂一些包上。如此反复两次,母亲就会审叨起来:这孩子,咋不听话?不是告诉你别打开吗?去一边玩去吧。看不见我忙着给你爹补衣服呢吗?那时的我,跟现在不一样,是个嘴巴甜甜的孩子,听母亲这样说,就会猴儿一样搂住母亲的脖子:好妈妈,这次再不了,这次再不了。好妈妈。再给染一遍吧!再给染一遍吧!!完了还不忘在母亲的脸颊上“吧嗒”一声亲上一下。母亲会噗嗤笑起来:真是个磨人的孩子。不怪你老舅给你起外号叫四老磨。这七八个孩子,就数你最累人了。小时候,整天肩上背着,怀里抱着,刚一放下,咔咔一声,就会哭没气了。别人谁抱也不行,就得我抱。我这膀子这么疼,都是小时候背你累的。都多老大了,还是离不开这个妈。不管锄田靶垄,还是走多远的道,都得背着抱着。这zan(这暂,方言,现在的意思,不知暂字咋写)长这么大了,还这么能磨人。过来,这回听话啊,别再打开了。我便又涎着脸,砸撒着十指,伸过去,让妈妈再给涂抹上。
等到涂完,夜也深了,会哈欠连天地倒头便即睡去。第二天早晨打开来的时候,指甲倒是有一点红红的了,可是因为反复涂了几次,手指头也被花瓣染的左一片红,右一片红了。三姐便会在一边窃笑,说刚啃过死孩子样。埋汰死了。我可不挨你吃饭。你好,你好,你晚上还尿炕呢。我也不挨你睡觉。
后来,渐渐长大,母亲也一天天老了,虽然每年春天还是会在房前屋后种上一些花花草草,我却再没用它们染过红指甲。而比我年长三岁的三姐,这个时候会常常买来一些口红、眉笔,指甲油什么的,每天早晨坐在镜子前涂抹半天。偶尔雨天闲得没事的时候,更是坐在那里画个没完。我亦会趴在炕上,盯着她看半天,说这嘴抹得红霞的,像刚吃了死孩子。她便说,忘了你小时候了,那手抹的。东一块西一块的,好人都吃不下饭去。哈哈。我说,我那是自然美,是花草的精华,不像你这个,都是苏丹红,白给我都不用。还花钱买,切。真有钱没地花了。两个人就这样又会像小时候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嬉闹起来。
真正爱上花草树木,是十八岁那年夏天。我还没开始就结束的初恋,跟一切老套的爱情故事一样,让我陷在自己设的局里,不能自拔。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这世上再不会有能让我爱的那个人。那一年,也是一个雨天,从窗子望出去,很高很高的天空上,几只燕子在风雨里飞翔,我写下生平第一首诗歌《雨燕》,投寄到一家报刊,从而结识了一个也是写诗的男孩。那时,他写长长的信给我,信里会有诗,会有花草树木,说要建个花房子,门前栽花,屋后种树,房子里住个心爱的姑娘。可是,任怎样,我都找不到爱的感觉。后来又因为妈妈嫌他家住在山沟里,棒打鸳鸯,我也就没坚持,便散了。只是,从此心里有了一个桃花梦。每到春天,便破土而出。像刚从血脉里吐出的红。
又是春天。雨后,空气是湿的,鸟鸣似乎也在雨里洗了一遍,白杨树的叶子绿得像刚从心里长出来。我穿了一条蓝裙子,脚上是一双深蓝色帆布鞋,在家附近一条废弃的铁路上走着。心里开始想你。想着,这样走下去,会不会就走到你那里?然后你说,你也在这里啊?我说,嗯。你是我藏不起来的春天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可是,走着走着,就走到铁路尽头。其实也不是尽头,是那条铁路,被一家工厂给封住了,生生的在那里矗立着一座大铁门,门上的大锁已经长满斑斑锈迹。趴在铁门上向着你的方向,怅怅地望了一阵,只得转回头来,往回走。不经意间,却看到铁路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一大丛卷莲花,翻卷着橘红色的花瓣,好像着了火,从这一朵烧到那一朵,连天边的晚霞,也被烧红了,映得满院子都红彤彤的。
忙凑近去看,正巧主人在院子外跟几个邻居闲聊。看我在他家大门口徘徊,就热情地问:你找人吗?我说不,只是看看花。这花开得真好看。那个邻居接过话头说:这还算好看啊?他媳妇活着前,这院子这花开得,才叫好看呢!从春到秋,都开不败。那才是个稀罕花的人呢。临终还交代他,哪哪个花要好好伺候,几天浇一次水,施什么肥,怎样怎样花才能开得好,开得艳。怎样怎样,花才能长得青翠壮实,不枯萎。
那个小个子男人,那个死去女人的丈夫,这时抬起头来,连连嗯嗯着。说,是啊。她临走还嘱咐我,让我精心伺候这些花,别养死了。可她走了,我没心气啊,这不,前几天出一趟门,回来这些花就都干巴死了。只有这几棵树,长得还旺盛。这棵山楂树,是她那年进山挖回来的,刚栽下时才一搾高的小树苗,你看,现在长得比碗口都粗了。这棵杏树,你来晚了,前些天那花开得,谁家也没有这么好的杏花,这么大一棵树,满树都是,都快顶破天了。坐在树下吃饭,花瓣直往碗里掉呢。等过些天你再来吧,来吃杏子,这杏子才好吃呢。谁家也没有这么好吃的杏子。市场上买那个,跟这更比不了。那时我家里的活着,这些杏子吃不了,拿市场上去卖,到那一哄儿,就抢没了。哎,你嫂子可是个过日子人啊!
还有这棵沙果树,你到秋天时来,我给你摘点回去,放上一两天,吃起来可脆了,甜里带酸,酸里透甜,老好吃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漾着暖暖的笑意,我连连答应着,心里想着那个爱花的女人,到生命的最后,放不下的,依然是她的花们。真是个痴女子啊!想着她知不知道卷莲花也叫野百合或者山丹丹呢?多想告诉她,她的野百合开了呢!她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继续往前走,看到又一户人家的墙上有小孩子用画笔歪歪扭扭写下的诗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不禁莞尔。忙拿出手机,照了下来,想着传给你看。我把镜头对准那些字的时候,忽然觉得那就是一粒粒的红豆,不知道是哪一个秋天落下的种子,今日盛开在这里,等我来,折枝相赠于你。
而你,在收到这一枝春的时候,或者已是秋天。是此刻。天很高,云很白。也许,你会放下那些高于烟火之上的理想,坐在窗下,看空中雁阵行行,有没有捎来我给你的信笺。也许,这个时候,你会像个孩子样,害羞地笑一下,说:这人间,果然好!
你看,就这样,一不小心,我们就都泄露了掩藏很久的半朵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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