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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教师
吴大仁也不是全能的。农忙时,他老婆吩咐他犁田。他攀着牛绳,神情紧张,姿势僵硬,在泥水中抖成一张虾米。旁人看了哈哈大笑。我们一点都不想同情他,谁叫他那么怕老婆。他明明是个教书先生,却总被老婆安排干农活。他没办法上课,就给我们放假。对此,我们高兴,只是吴大仁不会干活让我们很没面子。
乡下人见识少,又不解风情,把孩子送进学校启蒙认字,没人看重吴大仁的才华。学生回家干完活,还要熬夜写作业,一边瞌睡一边纸上乱画。垂头时碰翻了墨水瓶,半边饭桌洇黑。孩子的脸、衣服、书本都变得不可收拾,家长就会生气抱怨:“背时的吴大仁。”吴大仁无处倾诉,就很想把我们熏陶成文艺青年,不过,这个愿望很难实现。他有时觉得孤独,就整夜坐在月亮底下拉二胡。声音带哭腔,破了邻居好梦,人家开门就骂:“大半夜的,家里死人了?”
乡下孩子野性,要做个文静雅致的人并非易事。上课时,我们坐立不安,手脚多到没处放。下课后,我们蹿出教室,在外面打得鸡飞狗跳。翻筋斗、玩弹珠、跳绳踢毽子,追赶捉迷藏。吴大仁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几乎找不到插脚的缝隙。这场景被某个家长看到,她大惊小怪,到处说吴大仁的坏话:崽崽们滚得满地都是,吴大仁作为人民教师,居然放任不管。这个罪名让吴大仁无言以对,他羞得满脸通红。后来,我们每人挨了一竹块,站了一节课。吴大仁除了用竹块打手心,就是罚站。他没有多余的办法对付我们。早上,他堵在门口,迟到的人吃他一竹块才能进教室。放学,他堵在门口,表现不好的,吃他一竹块再回家。我们的手掌早上一片红,晚上一片红。长久下去,大家习以为常,日子照旧。只有吴大仁毫无察觉,每天打完,我们能心安理得,不知他是否也如此。
吴大仁家在学校附近,由他负责照看校门。有一年我生病,不能行走,我妈总是不能按时来接我。吴大仁急着去干农活,他怕老婆,有时等不到我妈来,就将我独自锁在学校里。我妈只好绕很长一段小路,从大礼堂后的小门进来。那条小路杂草丛生,阴冷潮湿,十分滑溜,异常难行,要走很远才能到校门口。重复了好几次,我妈意见就大了。经过他家门前时,若是发现吴大仁在家,我妈就故意大声埋怨。吴大仁站在灶台边,分明听出了我妈在含沙射影。他搓着手,面红耳赤,像一个犯错误的学生。我心里难过,伏在我妈背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为了生活,吴大仁颇有些急智,虽然不会犁田,也总找点副业抓点收入。他准备了一把剪刀,一个推子,在他家屋角放了一个脸盆,就支起了一个理发摊。他的顾客主要是学校的男孩子,理平头,收费一元。中午时,我们围站一圈,看吴大仁给人剃头。他左手拿梳子,右手拿剪刀,梳子所到之处,剪刀叉开,手指匀速前进,身子跟着动,毛发纷纷飘落。等他绕着男孩回到原点时,一个男孩已变了一副模样。我们一阵掌声,一阵欢呼。那双手修长清瘦,骨节分明,理发成了一件有艺术感的事情。有一次,我把弟弟理发的钱弄丢了,他照常给弟弟理了发。然后悄悄嘱咐我,别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我俩都守住了,我怕丢钱挨家里骂,他怕免费挨老婆骂。
年关一近,吴大仁便在街上摆摊卖对联。他坐在一条长凳上,前面几块木板搭建的平台上,铺了几张旧报纸。一只破边瓷碗里,有浓稠的墨汁,毛笔搁在缺口上。旁边有大堆裁好的长条纸,也有写好的样品。看的人多,夸他的字好看,红底黑字,清爽喜庆,买者寥寥。吴大仁坐在那里,头发稀薄,衣服黯然失色,鼻头冻得通红。他的一张脸更加白,脆生生的。他不像是卖字画,倒像是卖他自己。我从他面前经过,狠心快速走掉,假装没看见我的老师。
作为好学生,印象中,我挨过几次厉害的打,也有几次没挨打。吴大仁的女儿跟我同龄,我常跟她打架。我们搂着对方的脑袋,揪对方的头发,两个人痛得呲牙咧嘴,都不知道放手。吴大仁一手提一个,将我们扔在操场上,然后翻腰,扬起竹块揍了我们一顿。他女儿狼哭鬼叫,我痛得蹲在地上。吴大仁双手抱胸,冷眼斜视,简直铁石心肠。从那以后,我跟他女儿成了好朋友,再也不敢打架吵闹。有一年冬天,不知何故,我欺负一个女同学,把一大坨雪扔进了她的火盆。第二天早上,她带家长来教室指正我。她老子凶神恶煞,完全无视黑板前的吴大仁,将我斥骂恐吓一番后,扬长而去。众目睽睽之下,我羞愧难当,低头捂脸,不停流泪。吴大仁会不会惩罚我?吴大仁会不会告诉我父母?我惴惴不安,又委屈又伤心。吴大仁沉默良久,轻轻说了句“上课”,他关上了门,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任由我在桌子上趴了一天。
一九九一年,肖家村小发生一件啼笑皆非的事情。大孩子吓唬我们,说刘医生同老师们勾结,假装来打预防针,其实为了抽血卖给坏人。这件事越传越玄乎,最后全校孩子都知道了。偏偏刘医生不苟言笑,好似没有一点耐心,他的表情杀气腾腾。药箱打开,里面的针头细长锐利,冷光幽幽。刘医生跟吴大仁一阵耳语,然后要求我们站好队,挽好袖子,把胳膊递给他。刘医生缓慢推进针管,针头朝上,噗嗤冒出水泡。他面无表情,照着秋红的胳膊扎下去。秋红哭得惊天动地,我们听得心惊胆颤。吴大仁不为所动,刘医生眉眼都没抬一下。大家看架势不好,开始往后退缩。不知谁喊了声“抽血了,快逃。”队伍一下散开,一个人带头朝山上跑,几十个孩子跟在后面。几个老师在操场上着急叫喊。吴大仁一声不吭,他追我们,跑掉了鞋子,赤着脚进山,一向中分的头发成了偏分。我们躲在密林里,像潜伏的土匪。吴大仁白脸变红,喘着粗气,双手拨开扑面的茅草,奋力摇桨划船,逆流而上,很快就冲到了我们面前。他挥舞着满是血口子的手,像驱赶山麻雀一样,将我们赶回了操场。我们狼狈不堪,站在那里垂头丧气。吴大仁看我们像看俘虏。他觉得我们无知,没有常识,极大地损了他的颜面。吴大仁想惩罚我们,他又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他气得直转圈,手指朝着我们抖来抖去,嘴巴里骂道:“不争气,不争气。”知道他想打我们,早有机灵鬼跑回教室,拿回他的竹块,递到他手里。吴大仁愣了一下,声音里有哽咽之色:“你们不信我,认为我会害你们。”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掷了教鞭,泪流满面而去。留下我们面面相觑。“吴大仁,你做功夫有抓土匪那么利落,你老婆就不会揪你耳朵了。”众人皆大乐。那件事情被人取笑到大,后来,别人都忘记了,我仍然时时想起,尤其是吴大仁那个受伤的背影。每想一次,我就愧疚痛悔一次。
四年级读完,我们去镇里读书,从此与吴大仁少见面。毕竟住同一个村里,耳边时常传来他的笑话。旁人同他家争田界,那家人知吴大仁老实懦弱,有恃无恐,恶语挑衅。他老婆跟别人对骂,势单力薄,一次次败下阵来。最后,对方动手扇了她一耳光。吴大仁闷在屋里,一整天没出门槛一步。老婆受了欺凌,作为男人不出头露面,简直是奇耻大辱。邻人胀气,言语嘲讽吴大仁,指责他懦弱无用,没有血性。做书生有什么用,遇事就变成缩头乌龟。我回想起他犁田时畏手畏脚的样子,他在黑板上意气风发的样子,几欲为他分辩几句,却无言以对。一场争斗最后偃旗息鼓,没有变成两家血战,全靠吴大仁的隐忍,只是无人懂得。
初中时,吴大仁不再是老师,他没坚持住身份,去深圳打工了。他家孩子多,负担重。他不擅长做农活,他那个民办教师的工资又低微得可怜。除了这条路,吴大仁别无他法可想了。
我上大学后,返乡路途遥远,只好一年回一次家,几乎不再见得着吴大仁。
第一年回去,没看见吴大仁,他没回家。
第二年回去,没看见吴大仁,他没回家。
第三年回去,没看见吴大仁,他没回家。
第四年毕业,有人告诉我,他在外碰见吴大仁了。一个文弱书生,长在农村格格不入。去打工,又能做什么呢。知晓内情的人告诉我,他在一家工厂做保安,已做了十多年。我没看见吴大仁,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他的老婆。同村人排辈分叫人,我得叫她姑婆。姑婆换了大样子,烫了卷头,画了口红,穿高跟皮鞋。上街不背背笼,而是抡着红色小皮包。孙儿都有了,还作这副妖精妆。有妇人看不惯,背后吐唾沫。姑婆洋洋自得,说是小女儿阔了,找了个富婆家,寻找一切机会补贴娘家。我想起这个小女儿,就是当年同我打架那个。她长得好,眉眼灵秀,聪明伶俐。姑婆自当过过好日子。问及吴大仁,说是还在深圳打工,他没有回来享受这好福气。
吴大仁聪慧过人,自学成才,聘到村小代课。然而在肖家村,人人直呼其名,几乎没人叫他老师。大家都很习惯,并不另眼待他,也从没想过将他从农人堆里翻拣出来。如果村里能区分出他与众不同的身份,也许就无人嘲笑他犁田的姿势了,也许吴大仁就不会活得如此艰难。作为他的学生,我们难辞其咎。如今大家散落各地,是吴大仁手中漏掉的沙子,掺入滚滚红尘,吴大仁亦成了沧海一栗。多年过去,他那个教师身份,也随着时间洪流湮没无闻了。也有人为吴大仁叹息,如果当年他再坚持几年,就等来转正的机会了。
第五年,没看见吴大仁,他没回家。
第六年,我出门打工,我没回家。
第七年,我没回家。
第八年,我回家了。
赶集日,密密匝匝的人群里,就一眼,我忽然认出了吴大仁。胖了,白了,穿皮鞋,中山服变成了西装。很精神,老了许多。人的命运,其实是一种自我设定,任凭时光侵染,它不但无所偏移,反而愈发固定。我们正朝着命运的轨迹,各自步步前行。在外到处流窜的那些年,我总想起打领带的吴大仁,想着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肯定不合时宜。有好几次,我站在路口,不知道如何走的时候,我就假设。如果我能把吴大仁的本事全部学会,这条路是不是会好走一点。吴大仁不是一个好榜样,但他是一个好老师。吴大仁很少夸我,无论我成绩多好。他跟别人谈论学生,碰巧记起我,他说我敏感、倔强,需要照顾自尊心。这句话,辗转很多年后才传到我这里。如今,在这大街上,短短的距离,我们之间歪歪斜斜隔了六七个人。我跟他后面走了很久,尝试了多次,却不敢上前相认。吴大仁能够回乡,我却早已丧失了勇气,无法再像当年一样,从他卖对联的摊子前坦然走过。儿时懵懂,现在回想,他那时的自尊心,多么需要别人,也好好照顾一下。
吴大仁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走。人流中,吴大仁就像一盆软乎乎的面团,在无数股外力的揉搓挤压下,他左右摇摆,可大可小,变长变短,忽粗忽细。假如生活如激流,吴大仁贴着空隙,以水自我赋形,随波逐流、捉襟见肘。简直狼狈不堪,简直变形金刚。吴大仁总说:“所有被迫离开家园的人都会变成诗人,当他思念故乡时,他就会望着月亮堡的方向,那是他回来时的路。”当初我们偷偷笑他,一阵一阵地放肆地笑。等到我理解这句话时,吴大仁这个热爱故土的人,果真成了异乡陌生一客。而我,是他甩不掉的尾巴,是他虚幻的影子,甚至是另一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