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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号病房

【原创】一池萍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ba hao bing fang♫. ♪~♬..♩八号病房
文 | 一池萍
八号病房


妹妹病了,让人揪心的病。入院。八号病房。24床。

医院后面是餐厅。紧挨着的建筑物松柏环绕,肃穆又肃杀,直觉是公墓或殡仪馆。走近了看却是洗浴桑拿。每天经过那里我都在思索一个问题:病人得患个什么疾病家属才至于洗个桑拿按个摩庆祝一下?当然了,不排除被误诊或者彻底痊愈后。我多想也去洗个桑拿。

22床大爷肺癌晚期,下肢肿得能掐出水来。老伴和儿子都信佛,他们每天念着“阿弥陀佛”给大爷按摩,大爷鼾声如雷。念完了儿子打坐,老伴薛阿姨挂在大爷床边睡觉。每睡一觉她就用胶南话骂着“尾巴骨疼死了”,然后换个姿势。绕着床各种复杂的姿势均摆了一遍后,薛阿姨成功地把病人赶下床,肥大的屁股稳坐江山,自顾自鼾声如雷。大爷垂着头自言自语:这叫什么事儿…哎……这叫什么事儿……

以上情况反复多日。一天,一脸稚气的新护士端着注射药盘进门,慎重地端详了一番后,问:你们……谁是病人?

薛阿姨一骨碌爬起来。大爷情绪激昂地举手回答到:我!我!

薛阿姨的儿子看每个人都喜笑颜开,每一条皱纹都铺展开来。他朝我温润地笑,我连忙起身打招呼。

他边捻佛珠边问我:信佛吗?

我回他:抱歉,不信。

“为什么不信呢?”他问。还是微微笑着。

“为什么信呢?”我忽然想俏皮一下。

话一出口我已觉得不逊。连忙起身走到他面前,补充一句:“是这样的,我虽然暂时不信宗教,但心里一定是有自己尊重和敬畏的东西。”

他认真地听着,微笑着问:比如?

“比如生命。我对生命的尊重和虔敬。自己的。他人的。”我认真回答到。

不等他说话,我小心翼翼地问:“这……算吗?”

“当然。”他微笑,久久点头。居然缓缓起身对我鞠躬。

我慌忙回敬一躬。


连续熬夜数日,我整个人像被脱下的衣服,又塌又皱。一躺下竟起不来了。我的病人老妹和护士一起喊我我才挣扎着爬起来,闭着眼靠窗坐定,才知道我躺的23床来了病号。“妈呀……你说俺这南征北战滴……”寻声望去看到一个五十左右的阿姨,左手挽了包包数个,右手提着双拐。体重不超过七十斤,走路时臀部画着圈。她打量着我,眼睛笑成了弯月。

一坐定,魏阿姨就解释“南征北战”的来历。先是在九号病房,临床去世她连夜逃到十号病房。十号有个96岁的老年痴呆老太太,彻夜嗷嗷叫,把身上的纸尿裤抓个稀烂。现在入住八号病房。所以——南征北战。

人生,何尝不是一场南征北战。

妹的气垫床老是下滑,每次我都得手刨脚蹬往上推。自薛阿姨来了后,我只要一做这个动作,她就夸张地抖动她的胸脯,边抖边抡胳膊预热,我识趣的退到一边。她弯腰一耸胸脯,搞定。

我和魏阿姨崇拜无比地盯着她的胸部。她豪情万丈地把衣服一把掀起。三层白花花的肥肉一跃而下。等我们看得差不多了,不,确切地说,是辨认,她把最上面的一层挨个儿逮住塞进文胸,又抖着中间那层透了透气。末了,把最下面那层塞进裤腰。

忽然,薛阿姨扯着魏阿姨的文胸惊呼:吆!你还戴它?!你戴它罩个么?!

魏阿姨咬着嘴唇,抱歉地说:我吧……戴它就是为了保暖,容易分出前后。说完她拿手捧着脸,指缝间露出一只弯弯的眼睛。

她俩礼尚往来,你摸我,我回摸。薛阿姨满面同情,很慈悲地邀请魏阿姨枕在她胸口。忽然隔壁七号一阵鬼哭狼嚎。有人挂了。

床头的一杯热水,陪主人一起冷却;拔下的氧气管还“呲呲”地工作着,它全然不知主人已结束了呼吸的苦役。


薛阿姨和儿子在走廊念了“阿弥陀佛”数遍。

目送尸体乘电梯离去。抬头看到薛阿姨在朝我挤眉弄眼。她提着两包成人尿裤,一只暖瓶,一只盆。物品的主人是刚才的尸体。

收好了她回房间,抱着老伴硕大无比的脚,念着她的“阿弥陀佛”,一遍又一遍。


零晨两点钟。隔壁十号病房的《大悲咒》还唱着,木鱼还敲着。

我始终觉得,人在无欲无求时的信仰来得更纯粹。

薛阿姨走后,我总感觉23床的床下亮堂了不少。仔细看才发现,阿姨把上任病号的尿壶,拖鞋,纸杯,水果,都带走了。

我一个下午的时间只考虑一个问题:那把男式尿壶,阿姨打算怎么用?


群星璀璨


中午眯了一会,被吵醒了。平板车“呼呼啦啦”推进一个重病号。我一看吓了一跳———许文强!黄晓明版的许文强!后面紧跟进三个大男孩儿。清一色1米75左右的身高,清一色的发型,清一色的镜框,清一色浑厚饱满的音色。我顿时精神抖擞,忍不住问到:你们是哪个大学的呀?颜值这么高!

他们腼腆地笑着说:姐姐过奖了,我们是石油大学的。

他们称呼“文强”辉哥。安顿下来后,其中一个兴奋地描述辉哥当时昏倒的情景,并辅以各种肢体语言,然后集体笑得东倒西歪。忽然老妹大声指责他,嫌他吵。我惊得连忙道歉。他们也连连鞠躬,一脸歉意。他惊慌失措地说:“非常抱歉……因为辉哥胃出血嘛,所以我们有点兴奋。”

他话一出口我就笑得不行了。

他们愣了几秒,也笑喷了。

他又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对老妹说:阿姨,实在对不起,请您原谅。

老妹气得浑身发抖:我比你还小,你……你叫我阿姨?!

解释。暴怒。解释。暴怒……

他出去了一会,手里捧来两束鲜花。一束给辉哥。另一束竟捧给老妹,深深鞠躬后真诚地说:请小妹原谅。

老妹捧住脸,指缝间漏出几滴眼泪。



第二天,辉哥床前又围满了他的同学。颜值比昨天的有过之无不及。其中一个气质不凡,一身洒脱自信,眼神睿智又透出不羁。他走过来说:“嗨!美女们好啊。昨天的花还喜欢吗?”

妹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是我的主意哦。你们好!我叫郭富城。

他掏出纸笔,和一张印有“西藏拉萨”的明信片,一笔一划地写下:祝妹妹早日康复。郭富城。

他双手捧过来。

当夜的八号病房灯火通明。大家轮流用自己的家乡话播新闻,读徐志摩。

郭富城压轴出场。用湖南话来了一段毛主席在开国典礼上的讲话。

下半夜他们去隔壁的空床睡下,我盯着老妹和辉哥的输液瓶。早上七点多了还没有一个人回来。辉哥眉头紧锁,两腿不停地摆弄。

“辉哥,有‘压力’啊?要我帮忙吗?”我假装做出一个要给他掀被子的姿势。

他“唰”地一下红了脸。右胳膊搭在头顶。“这……这……我……”

我咯咯咯笑他:想得美!我去喊你那帮哥们儿!

我连喊加扭带掐,半天弄醒了一个。他睡眼惺忪地说:您好。

“你就别客套了!你那个哥们儿快被尿憋疯了!”不等他反应,我一口气把他拽到八号病房。

八点钟了病人来输液,那帮帅哥还在人家床上甜甜地睡着。病人吓得不敢吱声,以为他们是连夜入住的重病号。

我去婴儿用品店买回来宝宝面,加入菜叶,煮到入口即化。辉哥说:“姐姐做的面超级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其实呢,人家煮面的时候,满脑子的文强。


每次辉哥一出卫生间,临床阿姨就用胶南话热情地问他:你又拉黑?拉黑?

辉哥一脸尴尬地回她:嗯,胃出血嘛……所以……拉黑。

我佩服地说:阿姨啊,您好洋气!您还懂得“拉黑”。

我们笑个没完。阿姨一脸无辜。

临出院,辉哥送了妹一本《苏菲的世界》。我怂恿着老妹讨来了微信号。

他阳光地笑着,鞠躬,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

他头也不回,一路挥着手,消失在走廊。如每个人头也不回的青春。




街角


还是想去趟菜市场。每到一个地方都想在那里动动烟火,不择地儿。就如烟不择烟囱。

雨后的风又潮又凉,细嗅还裹着一股腥味。云彩被风撕得很薄很均匀。地上坑坑洼洼的积水里,也铺满了云彩。一脚踏出去,颤颤巍巍,不知道是上了天,还是入了地。

异乡的街头一样车水马龙,抬起的脚一样觉得无处安放。加上脚肿,得占用旁人四只脚的地儿。一抬一落,心生罪过。


人才市场一片人海,我挣扎着穿过。各种香水味脂粉味,汗水味狐臭味,各种高跟鞋黄胶鞋,各种颜色的脑袋。各种“招聘”“诚聘”“急聘”————
生活是场陌生人之间的相互介入。

人生最终敌不过一场“解聘”。

清洁工大哥从垃圾桶扒拉出两支富贵竹。他捏着一支看了一会,下定决心似的说:还活!又捏着另一支看了一眼,确定地说:还活!

小贩守着一堆杏。满头银丝的奶奶边试吃边“挤眉弄眼”。吃完三颗擦擦嘴说比夜市上贵。我选好后随口问他甜不甜。他立马随手抓起一颗掰开,说:“我来尝!你看我表情就明白。”他把一半杏丢进嘴里大嚼。立马浑身哆嗦,手舞足蹈。

我笑趴在杏堆上,连喊“明白”。心里却暗暗不服。如此酸涩的表皮,果肉再甜,又能中和几分呢……

他说:“小妹,你自己尝嘛!还是甜味多一点!”他探着身子,把另一半杏举到我唇边。

还是甜味多一点……我信……如生活。



前面有光♫. ♪~♬..♩老妹又一次晕倒。紧急输血。明明是葡萄酒的颜色,怎么会是咸腥味呢?又怎么会是“血玲珑”呢?玲珑的食物大都是甜的呀。

血液一滴一滴排着队流入身体。某个人某一天的某个举动,会在某一天影响互不相干的某个人————生活是场陌生人之间的相互介入。

连日熬夜加劳累,腿脚肿痛。医生说:你要陪你的病人多锻炼哦。

好吧。拖着我的腿,拖着我的病人,顺着走廊走。走到一半靠墙休息,“前面有光!”我失声大叫。
幽暗的走廊居然有光……没错,一束光透过玻璃跃进来,蹲在尽头的地上小憩。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朝尽头奔,生怕它蹦走。欢喜地权衡着这束光该怎么安排。我说晒正面,老妹说晒背面。好吧,晒背。

背属阴。阴的地方,最需要光。

22床换成了86岁的奶奶。陪护的是86岁的爷爷。爷爷面无表情地捧着一面镜子,对面奶奶面无表情地梳着头发。(确切的说是头皮。)

床头郭富城送的鲜花已风干。干成了一个绽放的姿势。

转眼的功夫漫天大雾。不确定罩住的是柳暗花明,还是山穷水尽。这不重要。先笑了再说。 
作者简介
 一池萍,性别女,爱好男;放羊,种地,偶尔种字,也种过两个人;喜欢野生的文字,喜欢做野生女子;侍弄生活,不生产生活;接受各种性别的爱慕,以及各种形式、各种形状的拍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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