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三股塘往事
你
我有些事情结束了,又有些事情开始了。WITH SOMEBODYWITH NOBODY
“你笑么事?”孙家姐人未到声已到,她娘家姓孙,在这村里辈分比我低,我管她也就这般称呼。她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裤管老是一只高一只低,跟着她来的还有她家的狗。“说城里的间生,拿小麦苗当韭菜,要不是……”孙家姐打断了她:“多年的事了,”接着压低嗓门:“要不是土匪出身的显凯相逼,凤吟她娘也不会去江北。”这会儿她当家的过来了,那人村里人叫他耀坤,他极少说话,脸上的古铜色皮肤像是僵在那里,我没有一次见过他笑的样子。这时他咳嗽一声,孙家姐就不说这些了,回头对他埋怨起来:“不好好做庄稼,整天到夕顶山那碳笼里钻,还好,见不着你挖出碳来,倒是抱了坛坛罐罐回来,我说你在刨人家祖坟不?这挖出来的坛坛罐罐我不用,不吉利!你赶紧摔了!” 耀坤不说话,他吸着烟走过去了。我暗暗希望他能丢了他的香烟纸,那上面的大公鸡像真的一样。可惜没有,我抬头看着星空,星星就越看越多,月光下的槐树摇动起来。“上九,你慢点儿跑!上次蹭破的皮还没好呢。”上九是婶婶的幺崽,那可是婶婶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上九没听,他忙着捉萤火虫,丫丫都捉了一瓶子了。 宋妈的瓜果种得很好,南瓜堆成了小山,黄瓜每天摘一篮,还有香瓜,菜瓜。我们到了她家门前,宋妈就拿出比我胳膊还粗的菜瓜,分给我们吃。丫丫跟我们讲她姥姥见过日本鬼子,都不信。真的,姥姥那时是小孩子,跟着大人躲进深山老林,等日本鬼子撤了,才敢回家。哦,姥姥说回家的时候家里乱糟糟的,收拾了很久。发现夜壶竟在火炉上,里面还有半只熟鸡……我们都笑了起来,宋妈也笑。 想到这儿,我决定去找丫丫,问问凤吟的事儿。
丫丫在家,她娘也在。我刚说到凤吟这里,她娘就停住手中的活,过来摸摸我的额头:“今天去了三股塘玩儿?”“没。”“不发烧也说胡话。”她娘就牵了我的手,送我回家。母亲与她嘀咕了几句,她走了。母亲取出碗筷,在碗里舀了些水,把三根筷子立在碗里,这是叫亡魂。要是念叨亡人的名号,筷子稳稳地站住了,那就烧纸钱,送走。我们头痛时母亲会这么做,秋姊与我一起看着,她说我小时候就有一次没了气息,父母抱我到赤脚医生那里来回几趟不见好转,后来母亲抱着我哭了,还是心不甘。后来又绕着三股塘走,我竟然睁开双眼,可以说话了。
三股塘在哪呢?我问秋姊。秋姊说是虎子家的秧田,以前是口塘,现在移了,是块田。 接下来母亲不让我出门,秋姊看着我,我就缠着她讲故事。秋姊说这村里以前有个地主,前面一片稻田都是他的,他还有很多青砖房子。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去了国民军,做了官,可是犯了军纪,被割了半只右耳;一个送到很远的学校,会讲外国话呢……啊?秋姊,那房子在哪?割了右耳的那个人呢?秋姊说你真烦,我也是听来的。
上九跑了过来,他抓了只金龟子。我们很爱看金龟子,要是谁捉了一只,就给大家看看。婶婶跟了过来,我立刻端了椅子给她,婶婶说韵儿乖,我就挨着坐下来。“婶婶,”我慢吞吞地问:“三股塘里死过人?”“是啊,凤吟就是在里面淹死的,留了一双鞋子在岸边的草丛里。”上九玩得好好地,突然过来说金龟子被大公鸡抢走了,拉着婶婶的手就走。
安安在那里洗头发,她把头发散在脸盆里,“后颈窝打湿没有?”她问我。我说差一点点,她就再弓弓身板,脸盆里头往下巴那里缩,我刚要说打湿了,安安一个筋斗连盆带水翻在地上。墙角一只打盹的猫,吓得赶紧溜走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安安又换上水,洗好头发,要我看看她头上有没有虱子。安安说没有虱子就可以像我一样留长头发,梳辫子。她忽然跟我说:“韵,家里有几瓶桔子罐头呢,要不你装病,那样大人就会拿出来给我们吃。”“装病?”我老老实实地说:“我不会。”安安就收了竹竿上的衣服换上,她自个儿往村头走,却回头对我说:“把脸盆毛巾放回去。我去荷塘玩会儿。”
宝真带我围着荷塘走了一圈。这时候荷叶都撑开了,荷花是白的,有的含苞欲放,有的盛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小莲蓬。 盘奶奶在那里叫:“宝真!”我们就没有再往前走了。盘奶奶就住在附近的仓库里,这是以前没分责任田到农户的时候集体的粮库,盘奶奶只住了一间,她是村里的孤寡老人。
宝真不知怎么总是与盘奶奶作伴,我有时会问:“你不怕盘奶奶半夜突然死了?”保真说以前怕,现在都换上电灯了,床底掉的一根针都找得到,不怕。”她说;“再说,盘奶奶也讲七仙女的故事听。”我想盘奶奶也会讲故事啊,那我可以让她讲凤吟的事儿。 母亲用石磨把黄豆磨了,做了锅豆腐。我端着一碗送给盘奶奶,半路看见很多孩子在桑葚树上,她们用桑葚涂在指甲上,我觉得好玩,就放下碗。等我涂好十个指甲,狗吃了碗里的豆腐,一只空碗在地上看着我。 还有一次,我拿着宋妈给的一块西瓜,跑到盘奶奶家里。盘奶奶说:“自己吃,奶奶咬不动了。”我信以为真,一口一口吃了。正在想问盘奶奶,屋外有人招呼:“书记开会回了!”我一眼看见父亲,他穿着白背心,外面一件长袖挽起袖口。他径直来到盘奶奶屋里,拿出油条与糕点放在桌上,盘奶奶拉着父亲的手,连声说:“好政策!党的政策好啊!”父亲的自行车放在屋外,我就不停地按铃铛。父亲过来抱起我,带着我回家了。
我似乎忘了追问这事。父亲带了几个人,在村里鼓捣着,家家户户都安了广播。我开始望着门框上的广播,心想:这么小的地方,里面怎么站下那么多人?老人也有的说:“知道明天下雨,他,走天上过了?”不过我喜欢听“小喇叭”,每次,里面传出“小朋友,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我就什么事也不做,里面有小兔、乌龟的故事,小兔会讲话,乌龟也会。七色花也是那时听到的,哎、我要是有一朵七色花就好了。
这天与以前没多大区别。秋姊在背书,从天没亮开始,她就读:“乌蒙…走泥丸,三军过后尽开颜。”安安不耐烦了,“你要不要人家睡觉?还背不下来,读来读去。”秋姊说:“你背。”“背就背。”安安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秋姊不说话了。秋姊比安安勤奋,要是安安不贪玩就好了。秋姊做算术题,一次一个得数,一直算到深夜。一抬头,看见屋里站着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她以为眼花了,揉了揉,白胡子老爷爷还在那里。秋姊就怕了,哭起来。安安说你哭什么?找他要神笔啊。我说神笔是什么笔?安安说马良就有一只,找白胡子老爷爷要的。你怎么知道的?书上的。我想上学真好,知道那么多。
这时有人惊呼:莫让秀姑伤了孩子! 我们都奔出来,屋角站着正在撒尿的上九,秀姑是村里的疯女人,她举着锄头,正在朝上九跑过来。我吓得捂住了眼睛。几个后生过来了,他们夺了秀姑手中的锄头,紧紧抓住她的手。“移了,移了。”秀姑头发蓬乱得像鸟窝,眼神呆滞,嘴里重复着这话。 “这次换把大锁!”“把门关牢。”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秀姑怎么会疯呢?
【二】story 炊烟升起的时候,在田地劳作的人们都回到村里,屋顶的树梢上可以看见弯弯月牙儿。 这时候回家的还有放牛娃,他们有的横坐在牛背上,有的牵着牛绳躺在牛背上,石柱可是神气,他站在牛角上呢!我喜欢听他们唱歌: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 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 不知是他贪玩丢了牛… 歌声传得可远了,牛吃草的时候,栓子没做过一件好事,他躺在草地上睡觉,嘴里也咬着一根狗尾草。夏天他带着伙伴去地里挖红薯,冬天到竹林里扑麻雀。听说还有一次用铲子把宋妈家的南瓜挖了洞,再把大便拉在里面盖好,看上去就像没动过。父亲夸他给盘奶奶做的牛屎巴最多,粘在仓库的外墙上晒干可以烧很久。
我这些都是招弟告诉我的,招弟是上九的姐姐,她扎着两个羊角辫,圆圆的脸蛋。招弟跟我说有一次栓子让她“放哨”,准备偷些苞米,招弟没来得及暗示,栓子几个被逮了。栓子气坏了,围着招弟看了一圈,“行啊,你光荣地完成任务了?”那以后就没让招弟放哨了。
那天家里来了客人,他推开我家虚掩的大门,问我家人什么时候回来,我怕生人,就到屋外躲了起来。也不见伙伴,我走到一间茅厕里,看到了墙缝里有本小人书,我好奇地翻看起来。最后不舍得放下,就拿了出来。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 我走到池塘边的一棵树下,遇见打猪草回家的招弟。“招弟,你看小人书吗?”我不识字,招弟上二年级了,她可以读小人书上的汉字我听。招弟放下篮子,在树荫下一字一句地读起来。我说:“停会儿,看看这画画就这意思,我想想。”招弟读完了,她说这本小人书她看过,眼熟呢。我说是从你家茅厕里拿的。
黄家姐会做两样好吃的,一样是荞麦粑,一样是麦芽糖。 荞麦粑看上去黑乎乎的,可吃起来香喷喷的。多数人家不种荞,黄家姐总是种有那么一亩田。到了稻谷割完了,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做麦芽糖了。用筷子反复拉长,糖会越来越白,放在舌尖上舔,那多甜!要是冷了,就用刀背磕着吃。 平时没别的可吃,除了米饭。倒有一个人挑着担子,吆喝:“卖麻花、烧饼。”孩子们就不知不觉围了拢来,有些摸出家里的鸡蛋换了一只,还是生得娇贵的上九。
秋姊把我带到学校去的时候,我坐在她旁边。课堂上老师提问,同学们举手,我也跟着举手。老师这回说了秋姊:“你看你妹妹都会举手,你怎么不会呢?”教室里全是笑声,只有秋姊低着头,她真不会,连笑也不会么?下堂课她就用了5分钱买了一个柿饼,让我呆在教室外等她。
回家后我想把这事告诉安安,可她躺门槛上,欢喜地叫我看:“长到门槛这么了。”她脚尖和头抵着,刚刚好。我羡慕极了!同时也担忧,她以后还会与我一起夏天找棉鞋穿上,在屋里翻箱倒柜地看吗?
人们开始准备草绳与镰刀时,秋收时节到了。就在这时,村里发生了一件事:秀姑不知什么时候死了!没人知道。也没人照看,她的鼻子被老鼠啃了一块……老老少少陆续来到她家门前,盘奶奶也来了。人们摇着头,纷纷叹气。盘奶奶连声说:“造孽,造孽啊!”一边说一边揩眼泪,婶婶说:“去了,怕也好,活着受罪。”也有人说:“唉,不是她,凤吟不会死啊。”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呢?间生、秀姑、凤吟有着怎样的关联?
当晚婶婶就讲了这段往事。那是一天中午,生产队收工的时候,婶婶赶紧回家给孩子喂奶。这会儿听到吵闹声,她就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在秀姑门口凤吟正在与婉真吵。婉真是秀姑的女儿,那时秀姑是村里唯一的裁缝,谁家小孩做夹袄、开裆裤,都会把灯芯绒或棉布往她家里送,那时会裁缝的不多,自然很受人尊重。婉真就这时不知怎么哭了,秀姑出来拉住女儿往屋里走,一边对不知头绪的围观群众说:“婉真是看了她的信,不就是一封信,还来问?怎么看不得?你懂事,人家间生怎么不要你了?不知害臊!一个姑娘家,问上门来了,还!” 凤吟与间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那明明是间生看上了凤吟,怎么秀姑这么说呢?凤吟这下说不出话来,她开始捂住脸,身体颤抖着,有人劝她回家,她才哭了出来。 秀姑见她回去了,还跟人唠叨:“间生那时提亲不答应,嫌人家是跛子,现在见人家回城了,又想答应……间生不都说了,这事算了。”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间生的回信到了大队部,让婉真捎带回来给凤吟,可婉真忍不住事先拆开看了。
凤吟想一会儿哭一会儿,明明是婉真的错,这下还是自己不知害臊了!要是娘在身旁多好啊,是的,跟妇女队长杨妈请假,去江北看看娘亲,把自己的委屈说给她听听。杨妈没有批假,这次。凤吟伤心到了极点!下午她没有出工,也没人见到她的影子。 有人说在三股塘的草丛里看到一双鞋子的时候,心里都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三股塘不大,在稻田的中央,干旱的时候用来灌溉稻田。可就算所有的池塘干了,这三股塘还有水,人家一边用木水车摇水,一边说这水底是不是通到大海了?
人们神色慌张地赶到三股塘边,生产队长张罗着下水打捞,又有人认出这正是凤吟的鞋子。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有人提议要去给信江北和间生,立刻有人急匆匆地走了。 间生在县城离得不远,他赶来的时候,还没有结果。有人说水底没找到什么,大家开始指望江北那边会有好消息传来。可是这才一个念头闪过,就在间生一个猛子下去之后,大家看见浮出水面的凤吟!人群里开始有人议论:“你说这孩子,怎么做了糊涂事?”“可惜啦,唉!”
间生抱起凤吟向岸边走来,岸边的青草与泥土很湿滑,加上他腿的缘故,他一次一次爬上又跌落下去。有人说:扶一把。在近旁的秀姑本能地伸出手,间生红着双眼,对她吼道:“不要你碰!”秀姑悻悻地缩回手,她看见了死去的凤吟睁着眼,定定地望着她,一时间双腿发软,头脑空白。间生对着岸上的人说:“我是找过媒婆向凤吟提亲,可是后来我想了又想,我一个残疾人配不上这么好的姑娘,谁说她不害臊了?谁说的?”他全身湿透了,分不清哪是水哪是泪:“正因为我的腿是在这个村子里,因为公事……凤吟才答应的,她所做的都是为了村里,她是村里的好姑娘,你们是怎么对待她的?”他在那里喊着,爬起,落下,一次一次挣扎着,每一次跌倒都溅起大片水花,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看着面前这两人,三股塘痛了,村子痛了,那些痛由模糊到清晰,最后化作热泪,在人们眼里夺眶而出。
按照村子的规矩,凤吟很快下葬了。她江北的娘见过最后一面,在她的新坟上嚎啕大哭:“凤吟!你答应你娘,你答应你娘啊,我的儿啊,”那揪心的哭诉在山林里回荡,几只黑色的鸟在半空盘旋,久久不肯离去。 第二天,有人发现秀姑疯了! 她先是把一箱子的确良布扔了出来,那是人家送来做衣服的上等布料。接着拿出锄头往外跑,嘴里重复着:“不是我害的!不是!是三股塘,移了,移了,……”
又过了几天,有人来找你爸爸,说村里有个不满12岁的孩子心缘被凤吟的鬼魂附体了!婶婶说到这里,还心有余悸,到了心缘家门前,就听见凤吟的声音,我心想还真见活鬼了!这大白天的,怎么听到她的声音,不是才死几天,只见那心缘闭着眼,脸色惨白,哭喊着要见娘亲。她娘搂着她说:“娘在。”那孩子说你不是,我娘在江北。怕是孩子受不了,众人心急如焚,叫来凤吟她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有人说:“凤吟啊,你一会再来吧,我们烧些钱你,走吧。”那孩子说:“不走,我见不到我娘我不走,我有很多话要跟我娘说,我有苦情,我—” 凤吟的娘来了!母女阴阳相隔,抱头痛哭! 你说这孩子从没见过凤吟她娘,一见面就喊:“娘!”真是稀奇,她说不想死的,坐了三股塘那也没人劝解她;又说入棺换下的衣服口袋里还有些钱,被某人搜了;娘啊,”凤吟娘也哭得半死:“娘对不住你!你去吧,来世睁大眼睛,投胎找个好人家,不牵连人家娃儿受罪了,听话,啊?” 那孩子这下脸色好转起来,睁开眼睛:“咦?”就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是谁?在我家里哭什么?”
那以后,村里就把三股塘填上土。
【三】story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安安在那里兴奋地说:“明天家里有电视了!”以后可以在家里看电影了,她怕我不懂就这样比划着:“在家里看电影的机子叫电视机。”这回她说对了,父亲送回电视了,左右邻居挤满了房间,那天的电视剧是《霍元甲》,是村里人第一次看的电视剧。 “昏睡百年,国人已醒。”那主题曲开始唱了,就有很多人在屋子里等着,后来干脆搬到屋外去看。这样人越来越多,有人说:“智勇这次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了!”有人说:“兰花的爷爷在台湾要回家探亲了!” 我坐在人群中间,凉风习习,心想有些事情结束了,又有些事情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