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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矿灯
沉浸在浪漫情怀中的我,心思怎么按都按不回书本。开始变得没良心,觉得家人的爱再温暖,也比不上那男孩的一个眼神。我甚至开始挑剔父亲,他怎么就那么木讷呢?
我永远都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在漆黑的小煤窑下,头顶矿灯艰难作业的。他从来不提井下生活。每一个下煤窑的人,都不肯在家人面前说起窑底的事。
只有生活困顿的农民才会去下煤窑,他们跟煤矿工人是没法比的。煤矿,相对安全些;煤窑,尽管遮遮掩掩,每年还是会有死亡的消息传出来。但是,头顶的矿灯能给贫寒的生活带来一丝光明,为了儿女的灿灿前程,父亲不加思索地下了煤窑。
父亲虽然拼死拼活地下了煤窑,可弟弟却不肯读书了。不知道年年有奖状的他怎么就不上学了。父亲对弟弟骂骂打打,妈妈对弟弟哄哄劝劝,但终久没能使他重返校园。
父亲心不甘呢!有天夜里,居然拿根绳子,把弟弟从被窝里揪出来,要吊在房梁上打,问他为什么不上学?在父亲心里,打是亲,骂是恩,不打不骂不成人。但是瘦弱的弟弟不吃他那一套。
瘦弱的弟弟不上学能干什么呢?也去下煤窑。父亲心疼,要带着他,他就不跟父亲。父亲在这个井口干,他就去那个井口干。他们父子关系很僵,这期间,难为了母亲。
在父亲心里,也许宁肯不让三个闺女上学,也要供儿子上。他曾经抱怨过:“累死我也供不动你们啊!”结果是,他尽力供了。姐姐落榜了;弟弟不上了;剩下我和妹妹上。妹妹小,父母把希望先寄托在我身上。我的生活费在渐次提高,成绩却在急速下降。
我心里不安,觉得自己愧对爹妈的血汗钱!却又暗自庆幸,庆幸我是一个女儿身。这不单是因为我以女儿姿态尝到了爱情的甜蜜,更是因为我知道,女儿家可以凭着女儿身省去许多生活的苦头!我的弟弟,他比我小,却要去下煤窑。
那个我牵肠挂肚的男生,他就不同,他说:“我的人生有两个目标:一要很有钱,二要很幸福。你等着。”我等着,结果却是分手了。我的天空阴了下来,我怕别人笑话,在夜里偷偷哭,想着我不能死,不能让爹妈白养我,我要争气,要考大学。但是那种心被掏空的感觉,豪情壮志填不进去。
我毫无悬念地落榜了。跳不出农门,父母希望的灯火又一次被现实扑灭了。
我和姐姐没有立业,各自成家,重复着妈妈曾经的生活。妹妹吸取我和姐姐的教训,复读两年,考上了师范,端起了公家的饭碗,算是圆了父母一个心愿。
然而,父亲仍然是痛苦的,他和弟弟的关系始终没有改善。
父母不会真让自己的独苗儿在井底消耗青春,他们只不过想让苦日子来熬磨一下弟弟:不读书,就要吃苦。弟弟也并非没有心眼儿,他学会了开车,各种农活儿,也并不比父亲干得逊色。我们家买了四轮儿,父亲的老牛破车被生活淘汰了,小煤窑也被“高处”取缔了。父亲没有了“用武”之地,我们看着他被生活欺负成了一个佝背的老头儿。
父亲,不是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他只是一盏灯,尽自己所能,为了儿女,发光发热。而儿女的行为却时不时地刮来一阵风,使得灯火闪烁不定。
父亲开始包揽家里所有的农活儿:侍弄庄稼,磨饲料,割青草,出猪圈牛圈的粪……母亲开始积攒一切能积攒的钱:卖牛的,卖猪的,卖鸡的……母亲说:“你弟弟这么老实,不会讨好,不会卖巧,不多攒俩钱怎么能娶到媳妇啊?”
弟弟还是娶到了媳妇,按部就班,生儿育女。他活成了父亲曾经的样子,不冷不热,寡言少语。唯有不同的是,他从来不动手打自己的孩子。我们以为他自己做了父亲,就会对自己的父亲好些。但是,没有。他和父亲仍然没有任何交流,甚至吃饭都不坐到一块儿。作为姐姐,我开始觉得弟弟太不像话了。
可妈妈说,有些事儿,并不都是弟弟的错。弟弟当初之所以厌学,是因为被老师体罚,他不爱学英语,英语老师就揪着他耳朵,让他去担茅粪。说不好好学习,长大就是担茅粪的料。弟弟当初在学校受的委屈,父亲也许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只知道手提着棍子送弟弟去学校。
父亲一生劳苦,不喝酒不打牌,唯一的嗜好是吸烟,也在一阵一阵的咳嗽声里戒掉了。父亲的咳嗽,也许是在井底落下的病根儿吧。
我们都怕父亲咳嗽,一咳嗽起来吃药输液都不管用。雨雪天,母亲和弟弟更是希望父亲能躺在床上别出来,外边的凉气大。可父亲偏要找事儿做,他把弟弟的䦆头锄镐锨全都拿出来,就像他拆卸犁耙绳索一样,把它们挨个儿卸了,重新安装。他以为弟弟只会开车,不会拾掇家什。他不知道这些家什都是弟弟根据自己的身高喜好量身定做的。弟弟看见父亲拆卸自己的家什儿,就急了,把这一摊子铁头木棒叮叮咣咣一顿乱敲,呵斥道:“没活儿干,你不会坐一边歇歇?木事儿寻事儿!”
父亲像个做错事儿的孩子,蔫蔫地坐在门槛儿上,不知所措。继而痛苦地说道:“我就是把心拔出来,你也不知道我心疼你啊。”
那一刻,我的心在疼。但弟弟好像不为所动,转身走了。
“心再深也有门,天再黑也有归人。”我不明白,这扇门父亲已经打开了,弟弟怎么就不往里进呢。他是父亲的亲儿子啊!
妈妈劝弟弟:“你爹已经老了,你顺着他点儿,行吗?”
弟弟说:“他哪里老了!”
弟弟认为父亲不老,也许他想和父亲一直冷战下去。父亲更认为自己不老,他还想干好多事儿。
弟弟盖新房子,父亲在瞎指挥。指挥不起作用,他就套上自己的架子车去运砖。其实弟弟大工小工都雇了。连邻居都说他:叔啊,你歇歇吧,不干活,也有你的新房子住。
我们也都以为父亲不老,会一直这样忙活下去。可是,就在准备搬家的前一天,父亲在老房子里,跌倒了,面朝下再也没有起来。头天他还在新房子转悠,把弟弟给他和母亲装修的房间看了又看。母亲哭着一遍又一遍念叨:“老头子,你咋那么没有福气呢!一天你也等不了吗?”
弟弟“瘫”在地上,不知所措。
我和姐姐、妹妹,我们姊妹仨为父亲擦洗身子,我突然就觉得父亲那么瘦,那么小,像个孩子。弟弟抱着父亲的头,捂住父亲还没有合拢的嘴巴,邻居伯伯为父亲理了发。老衣先一件一件穿在弟弟身上,然后套在一起给父亲穿上。
父亲,是一盏灯,而今油尽灯枯。他走了,灯火变成了香火。
有诗说:“一个人的死亡是从他父亲的死亡开始的。”弟弟坐在父亲的坟前,手里燃着烟,久久不肯离去……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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