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麦穗和她的奶牛
田麦穗和她的奶牛
文|飘
麦穗洗澡时看到镜中臀部的疤痕,总想起她养奶牛的那段日子。
麦穗刚把奶牛赶进村口时,就看到正在纳凉的老刘头狠狠地咽了口吐沫,这白花花的大奶合子几乎耷拉到新铺的油漆路面了。任谁看了,也得流点哈喇子。麦穗再把这四头奶水充足的家伙赶进院里时,遇到了从葡萄园归来吃午饭的陈二贵。他一只脚刹住闸,斜跨在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自行车上,抖了抖身上的葡萄藤子,瞅着麦穗搭话:“我说,侄媳妇啊,这牛得不少钱吧?可真打人呀。”
麦穗:“是呀,不贱乎,一头一万五还多呢,现在牛行好,卖家端着呢,一点不便宜。”
陈二贵:“瞅这样子,刚下完崽,产奶不能少啊!”
麦穗:“一天四五十斤吧,俺也是刚开始养活,赚钱了,你也抓两头。”
“你这可是咱村里头一份呀,这玩意本钱大,你叔养不起呀。”边说,边跨上自行车往家骑去,心里不忘替人家盘算着,这一年下来能挣多少钱。
麦穗把牛拴进棚里,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这可是花了血本的活物,都说,家称万贯,带毛喘气不算,全靠天老爷成全了。但愿这回老天开开眼。结婚这几年,看着亮子养出租车,折腾来折腾去,钱赚点,都折旧了。还养成了打麻将的坏习惯。也不知这几头奶牛能拴住他不?
麦穗娇小,怎么看也不像干大活的主。以至于她的青梅竹马听说她干了养殖业,唏嘘不止,让她弟弟劝她别养了。干点啥不挣钱,挨那个累,干啥?麦穗倔着呢,才不信那个邪。你怎就知我干不了呢?还真是一养就四年。其中的艰辛,只有麦穗知道。
七月,有的人家玉米刚定浆,勤快的马婶子已卖完了她的一亩地青苞米,隔着墙头,喊麦穗,去把她的青杆子割走,喂牛。 麦穗和亮子拉着一车青玉米秆子,颤颤悠悠地就回来了,这一路上,亮子急眼哄哄地埋怨她没劲,上坡也不使把力气。麦穗抓过绳子套在腰上,跑到前面拉。亮子住了口。亮子不知道心疼人。
麦穗用蓝纱巾包住乌黑的头发,推上粉碎机的电闸,绿油油的秸秆便变成一把把清香的饲料,她用簸箕端到一个个空槽子面前,瞅着那四头大奶牛,脖子伸出老长,越过槽子来抢她手里的饲料。麦穗美着呢,奶牛有四个胃,吃得多,每次都吃掉满满一槽子。当然,吃得多出的奶也多。麦穗巴不得它们早早吃掉这一垛的秸秆呢。她还在空地上种了些苜蓿,开着紫色的小花,她总是割那么一把,挨个喂一口,解解馋。
麦穗忘不了头一次挤奶的情景。她给这四头奶牛各自取了名字:大花,二黑,三肥,四乖。 那天,她先用温水洗净了大花的奶合子,把桶放到牛肚子下,轻轻地挤压,两手交替,这大花是最老实的一个。跟人一样,老实人也有脾气,到底是手生,挤到一半的时候,大花一脚踢翻了奶桶。麦穗弄痛了它,它一定是忍了很久。 亮子扔过来一根绳子,喊着:“把后腿拴上就好了,给你头老实的也白扯。”
麦穗看着桶上飘着粪草的白花花鲜奶,只好拎到院子里,一半倒给了看家的大黑狗,剩下地倒在了茄秧地里,她还心疼地掉几颗泪珠在茄蛋上。默默地回去,总算挤完了剩下的几斤。
那天夜里睡梦中,麦穗的两手也不忘自动地一伸一缩地重复着挤奶的动作。清晨起来发觉两个胳膊棒(棒,东北方言,肿胀的意思)得又麻又木。挤奶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活。
几天后,麦穗再不用绊牛腿,用一只手就可以轻松地搞定了。那天,她看着飘着奶香的白色液体,溅起一条直线,泛着白花花的沫子砸在奶桶里,崩到了嘴边,她用嘴舔了舔,兴奋地吧嗒着。
她要起早把奶装进奶袋里,送到定鲜奶的住户家里。为了保持新鲜,她必须两点就起来开始挤奶,装奶,送奶。 麦穗胆小出了名,如今也逼得敢走黑道了。也别说,当真遇到过变态的家伙。那次她骑车路过村尾拐弯处,看到一个小个子男人,脱下裤子,在那抖搂他那点玩儿意。不怕,就是个变态,没啥能耐。麦穗给自己壮胆。后来,麦穗还是在车筐里扔个铁棒子,总觉得这样更稳妥些。那年她三十刚出头。
转眼秋天到了,麦穗和亮子开始储存一冬的粮草。趁着不冷,码起了一垛垛的玉米秆子。 大风天是麦穗最烦的天气了。昨个还听说贾家湾的老贾家新下的一头小牛犊儿,吃了空塑料袋子,没倒上来嚼,憋死了。牛是个反刍的动物。白天吃进胃里,隔个半钟头是要把吃进胃里的东西倒回嘴里重新咀嚼一遍的。
麦穗记得那天风很大,她不应该把牛放出来,可她实在想让它们到外面晒晒太阳,补补钙。她和姑婆坐在炕上唠嗑,眼睛时不时地瞟着外头的牛栏,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了牛栏里,大花好奇地走过去,姑婆只看见麦穗飞快地跨过窗口,蹦下台阶,钻到牛栏里,一把夺下大花嘴里的空袋子,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然后光着沾了牛粪的脚丫子,跑到院子中央的水井旁,打上一桶水来,一边冲洗,一边喊她递出一双拖鞋来。此时的麦穗,已从娇羞的小媳妇完全变成一个泼辣的农家妇了,她已经很久都不知道胭脂香粉是啥味了。
转眼就是第二年的夏天,麦穗和亮子准备给牛栏上边按个遮阳网。亮子的爹,在旁边指挥着。亮子从小也没干过什么活,他爹不放心,偏又亮子不服。他爹的话,麦穗也觉得啰里啰嗦,但还是有道理的。烦躁的亮子,被大太阳晒急眼了。
听麦穗还向着他爹说话,一把剪子撇了过来:“你自己干吧,我还不干了呢?”激头败脸地走了。剪子尖穿透麦穗的裤子,扎进了肉里,麦穗当时没觉得疼,还像没事人似地捡起了剪子。现在想起来,她觉得至少应该大声骂几句的,掘他个祖宗八代的才解恨。可那时,她却忍了,直到看到血迹,麦穗才委屈地想到不跟他过了。可最后她还是没忍心扔下她的奶牛回娘家。
第二天,那头黑花奶牛开始爬牛了。麦穗从书上看到,这是发情的现象。她给兽医打了电话。亮子买饲料还没回来。 兽医小刘驮着一桶速冻精子骑着摩托来了。麦穗的脸像开过的桃花,尴尬地向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介绍二黑发情的时间,情景。兽医小刘瞅着这个娇里娇气的小媳妇,还故意调侃几句,问得麦穗想冲他两句,又觉得不妥。
二黑累了,发情期刚过,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屁股后面淌出黏黏的液体。小刘戴着塑胶手套趴在地上,一手撇起二黑的尾巴,另一只手将一管冒着冷气的液体直直伸进二黑的身体里。小刘的脸几乎贴着二黑的屁股,他憋着气将面孔扭过去。麦穗想笑,没敢笑出声。后来麦穗向别人讲述奶牛配种时,仍是忍俊不住。临走时,她觉得人家小刘赚钱也着实不易,本来都是站着配种,这二黑不肯起来,他也只好趴在地上干活,还要保你三次,才能收钱。
麦穗给二黑配了最贵的荷兰品种。她祈祷二黑给她下个小乳牛。她记得生女儿时,公公的脸可是阴了好久。可这牛和人不一样。生个小子,那就赔本。乳牛下乳牛,三年五个头,一个变俩,俩变三……,麦穗仿佛看到成群的奶牛向她走来……
天遂人愿,二黑一次就怀上了。 麦穗觉得亮子一见二黑就眉开眼笑那劲儿,比自己怀丫头时还兴奋。他把精细的饲料给二黑吃,饮(读四声)的也是温开水,看着亮子上心上意地伺候着,她都有点妒忌二黑了。
一晃,几个月过去,二黑要生产了。麦穗披着衣服,隔半个钟头就要进牛棚看一遍。她在菩萨面前祈祷二黑给她生个乳牛,而且要平安着地。她和亮子换班一遍遍地瞅着二黑的屁股,等着动静。二黑终于趴在了柴草上,先是一双白白的小牛腿露了出来,是前腿,并夹着头。她照着书上说的,麻利地栓起腿,和亮子配合二黑子宫地收缩节奏,随着二黑一声嘶哑的长吼,慢慢拉出体外。一头湿漉漉的牛犊咚地一声落在了铺好的干草上,它挣扎了一圈,拜了四方,才算站稳了脚步。
二黑生了个公牛犊子,没有几朵白花。黑黑的健壮模样,吃起奶来,欻欻(chua)的动静。 麦穗知道不能等它长大,就会被牛贩子收走,喂大它是要赔钱的,它会偷跑到妈妈肚子底下,偷吃鲜奶。 麦穗只能狠心看牛贩子抱着它钻进面包车里,一溜烟地开走了。 她觉得,人有时真残忍。 她把希望押在剩下的三头牛身上。
三肥是长得最壮的一头,发情期也长。下崽时,后腿先出来,像个站生的婴儿,惊险连连。还好,有惊无险,如愿地生了头小乳牛。不知道是它后来偷唆捋着了母牛的奶嘴了,还是母牛在孕中落下的毛病,只有三个乳头出奶。麦穗挤着棒得硬邦邦的奶合子,下手轻轻地。她把这些初乳,用盆接了,喂刚下生的牛犊。后来,因为产奶少,它是第一个被卖掉的。
四乖,其实一点也不乖。它站着生下了她的孩子。麦穗赶进牛棚时,它还没来得及卧下,那头小公牛犊子便咚的一声落了地。打了个滚,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四乖舔干它身上的粘粘胎衣。它没吃到一口奶,就被带走了。
地里的苞米青了又黄,小河里的流水由清变浑,曾蓝蓝的天,忽明忽暗,电视新闻里雾霾的报道不断。三鹿奶粉事件比雾霾还凶狠似地蔓延开来。奶牛业出现了滑坡,牛奶的收购价格开始下跌。壕沟里出现了白花花的鲜奶。很多散户被收购,机械化的养殖模式代替了手工。麦穗和亮子卖掉了最后一头奶牛。 大花在最后生产中瘫痪了,被牛贩子装上车的时候,撞掉了一只牛角。
麦穗捡起那只牛角,泪珠扑簌簌落下来。亮子说,扔了吧……
后来,那只牛角被麦穗挂在了墙上。每当闲下来,麦穗端详那只牛角,就仿佛又看见大花们进村时的情景……
主编/一叶荻花 责任编辑/晴雪
配图/一叶荻花 制作/天涯伊草
马静:70后,赤脚自由人。喜爱在烟火中打磨墨色。曾用名飘飘飘,焚心止水,游走网站发文。偶有小说上刊。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