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

文 | 海小芹

1

夏天很漫长。

躲在树荫下，柳叶像小鱼一样在光影里游动不停。看得久了，天空也细碎着闪亮起来。眼花了，就低头寻蚁狮穴。时常有过路的蚂蚁慌乱掉进去，右冲左突爬不上来，赶忙寻小棍救它。被救的蚂蚁爬上来，傻愣愣在草丛旁立好一会，然后拍拍触角茫然走掉。

父亲站在路口喊：阿欣！阿欣！阿欣跳起来，跑过去，爬到父亲自行车后座上，父亲问：一个人在草丛里干嘛呢？阿欣答：没干嘛。

一辆军用吉普车自泥土路上开来，灰尘悉簌，车窗摇下，探出一顶绿军帽，军帽下一张圆胖脸：老李！这么巧！你怎么还是一辆破自行车？早该换了！

那人嘴巴笑着，眉毛却拧着。他看父亲，也瞟着阿欣，下车热情拉扯，邀父亲去参观他所辖的矿场。

父亲将自行车停回家，阿欣紧紧抓着父亲的手，王团呵呵笑：嫂子你就让她一起去吧，去那里女孩子都会喜欢的。阿欣一直看母亲的脸，母亲看父亲，父亲微微点了点头，母亲挥了挥手：那就去吧。

一路颠簸，盘山公路绕得像小鸡的细肠子，蓬蓬尘土转一个弯再转一个弯，像螺钉上的螺纹，这要转到天上去么？往上转然后又往下转，行进了很久，等灰尘落下来，夏天的夜晚也从山顶一层层落入山谷。

跟着父亲和圆脸的王团进山洞。洞口两边站着的军人一点也不像图片上画的和蔼可亲。他们的面孔，连同手里乌黑发蓝的长枪都是凶狠的。可是见了王团，这些凶狠低下头。

长长的山洞，隔十多步，就挂一盏昏暗的壁灯。洞壁凿的深一道浅一道。走了很久，还不到头，大人们不说话，洞内回响着急急缓缓的脚步声。爸爸，我们要去哪？阿欣捏紧父亲的手。王团的声音滾过来：去一个宝石的世界。你要睁大眼睛看啊。

阿欣向父亲靠拢，她讨厌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

终于走到洞口，受到更严厉的检查。阿欣的红色小外套短到肚脐，两只大口袋被翻个底朝天。口袋里的玻璃珠，羊拐角，小棍，揉烂的糖纸，脏手帕，顽强驻留在衣缝的沙砾悉悉簌落了一台子。父亲脸红了：这小女儿没人带，整天在外面瞎转。王团摇头：这样的小孩聪明。你看她的眼睛，滴溜圆，别的小孩看到枪已经怕了，她却很镇定。老李，谅解，我们这里比较特殊。父亲点头：理解，理解的。

2

出了山洞，竟然是一座巨大的山谷，可以装下整座县城。谷底山腰到处耸立着手臂长长的铁抓机，上面挂着一盏盏小灯。山石上铺着窄而长的轨道，直通各个洞口，从洞里源源不断跑出装满矿石的小车，穿着绿军装的人忙碌得像蚁山上的蚂蚁。

父亲感慨：规模这么大？

王团得意：地方上，除了你还没谁来过，在这里，我就是老大。

王团带着父女俩顺着窄窄的山道走，阿欣拉紧父亲的手，生怕被旁边沉默劳作的人一把抱起来扔进空车里，来不及喊声爸爸就急速滑入洞中。

森白的高架灯照耀下，机器哗啦哗啦振荡着大小石子，有一些人在埋头挑拣，阿欣抬头问父亲：他们不头晕么？一个小兵转过脸来，灯光下灰尘涂糊了他的面孔，只露着两只闪动的眼睛。他看阿欣一眼，然后在石堆中翻拣，挑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石子，脱了黑手套，微笑着递给阿欣。

阿欣吃一惊，抬头望父亲，父亲询问看王团。王团看小兵一眼，随即呵呵笑：叔叔给你，你就拿着呗。小兵闪亮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笑，牙齿洁白明亮。阿欣羞愧自己的迟疑，藏到父亲身后，伸手去拿石头，却被他的手吓到，他的手布满裂口，手指肮脏弯曲，指甲裂开来，里面塞满黑泥污。碰到拇指上黑红的裂口，阿欣的手倏地缩回来。

王团带他们去吃饭，屋内的白炽灯瓦亮刺眼。王团与父亲喝着酒。父亲说羊皮一百张已经凑齐，７个车皮的棉花也准备好了。王团敬父亲一杯，替他的亲戚多谢父亲的关照。

父亲说：哪里的话，不是相互关照么，没想到你的矿这么大，矿脉丰富吗？

啧！王团舌头响亮一弹，不屑摇头：怎么说，矿脉是有的，值钱的矿石不多，产率太低，反正部队有的是壮劳力。不过总归有产出，所以守卫比较严，一来防止东西出去。二来防止人跑掉。

父亲小心翼翼：这里气氛不太好。

王团抿一口酒：换你天天做苦力，没钱，还不让探望，你也不会笑的。和你们地方上不一样。部队嘛，就是服从，不服从，就一个字：打！

不是有做思想工作的吗？

现在的人不像以前，我年轻的时候什么没做过，炸山打洞，什么危险做什么，没白天没黑夜。那时没有现在先进，机器开进去转转就可以，那时基本靠人挖，我们那一代吃的苦现在这些八九十年代的小年轻哪里懂啊？！王团摇头：现在的小年轻，才不听你什么为祖国寻宝藏，为人民做奉献！我给他们说，怕危险，要享福，别来部队，爱干啥干啥去！没人管。来我这里，就要听我的！军人么，服从是天职，既然来了，就是要吃苦受累！你不服？打！打也要打服你！

阿欣望着黑洞洞的窗外，突然掉头说：外面干活的人吃什么？

王团嘿嘿笑：你女儿心眼儿挺好么，是不是哭了？阿欣看着他油光发亮的嘴巴不吭声。

这孩子眼睛真漂亮啊，她一定觉得我是坏人。

父亲笑：她才七岁，啥也不懂呢。阿欣，想不想睡觉了？

王团拦着：别别，我还有东西没送小姑娘呢。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串艳红透亮的玛瑙：来，给我们的小美女。

阿欣捏着口袋里的石子，摇头往后退。

干嘛不要？不漂亮吗？

阿欣不响，退到父亲身边。父亲推推她：伯伯送你，你就拿吧。

阿欣盯着那串晶莹透亮的红珠子，咬紧嘴唇，摇头。

王团直起身：完了，你女儿肯定以为我是坏人。我不坏。部队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挨打挨过来的。有一次集合，我起床动作慢了，挨了全班人的巴掌，十几个人啊！打下来，满口是血，脸肿得馒头高。

父亲笑：她小孩子不懂，她像她妈，胆小，不是自己的东西不敢拿。

王团大喝一口酒：我儿子也七岁。我都没见过几回。我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吧。你看你，可是你看我，他一把拉掉自己的军帽：头发快掉光了。

王团红了眼睛：你以为就是拳打脚踢这么简单吗？错！只这样这帮兔崽子非活剥了我，要动脑，让他们分立，越多帮派越好，让他们相互惩罚，相互斗。这就是个牲口窝！只能用牲口的法子对付他们！他突然用帽子捂住脸：我真是鬼迷了心窍，能走的时候没有走，做到这破团长又怎么样？

父亲拉住阿欣：伯伯喝醉了，你先去后面床上睡觉吧。

阿欣点点头，抓起桌上的巧克力，塞进口袋里。面朝里躺着，迷迷糊糊听着大人吵嚷。夜像高架上的灯光，闪着闪着就到了梦里。

3

一大早，父亲还在睡。阿欣爬起来，独自开了一道又一道的铁门。

站在还没完全苏醒的大山里，澄静的光影和冷空气沉伏在谷底不动声色。两只手冷得放进口袋里，右手握着凉凉的石头，左手握着长方形的巧克力。

在风中站着，能遇见给她石头的人吗？满是灰尘的面孔中，唯一一个笑着的人。把巧克力放到他的手中，他的手会少痛点吧？

周围的人慢慢多起来，她穿着红衣裳站在高高的石堆上，清晨的阳光照着她像照一棵长着红叶子的小树，捏着巧克力的手冻得和巧克力一样硬。直到父亲醒来，找到她，她也没等到昨晚送石子的人。她问父亲：我站得那么高，他看不见我么？

父亲问：谁啊？

那个白牙哥哥，给我石头的人，他的手，全都坏了。

父亲抱她下来：你很喜欢那石头？这里的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否则王伯伯就会拿走石头。

石头拿走是有些不舍得，可是阿欣真正怕的是他来拿石子的方式。昨天夜里，他一把扯下自己帽子，凶狠的眼神让阿欣一哆嗦，她以为他一把扯掉的是自己的头发。

4

一天，放学回家，等了很久父亲才回来吃晚饭。他对母亲说：以后，你早点下班，去学校接孩子。

母亲放慢筷头：怎么了？出事了？

父亲说：这两天吃饭不要等我了。王团那里跑了个人，还偷了把折叠式冲锋枪，四五百发子弹。民兵也要一起去搜捕。叫孩子不要乱跑，也不要出去说。消息还封锁着。

阿欣吃着碗里的米粒，突然觉得逃跑的人一定是白牙。就他会笑，有力气，可以飞快地跑起来。窗外的黑暗那么大，足够他跑得很远！

阿欣家住在政府大院。大院后面是望不到边际的酒花地。可那里不是藏人的地方，从上面看，绿叶滔滔满满，起伏着像大海，可以藏下一整群大象。可是蹲下来，阴暗幽绿的藤架下面，行动着几个人看得清清楚楚。

或者藏到政府的苹果园？那园子很大。秋后，果子都采摘光了，树叶还没落，看果园的老头和他的狗群就回乡下休养。阿欣从来没有一个人从果园这头走到果园那头。果园实在太大了，站在遮天蔽日的果树底下，四面藏着各种鸟，东面的鸟叫了，西面的鸟马上也叫起来，东面的鸟再叫，如此交替，可以绵延好几里。树下堆积的落叶深可没膝。每棵果树都适宜攀爬，藏在里面，飞鸟都找不到。

可现在不是时候，现在是六月，园子里刚开始挂果。稍微靠着墙根走，围墙里数十条情绪激昂的狗就奔来狂吠了。园子根本进不去。

他可以藏在哪里？阿欣上学路上想，课堂上想，想着想着绝望起来，身边的一树一屋没有哪里是王团不能闯进来的。

父亲说可以放松些了。这里人多，没往这边跑，可能往农场的方向去了。让农场那边的人看见陌生人就报告，不许给陌生人吃的。阿欣听了很失落：如果朝这边跑，万一在草丛里遇见他，她肯定不会告密，虽然巧克力被自己吃了，她可以给他带饭团。

又过了一天，夜里下雨了。新疆的六月，一下雨，气温就从初夏跌回初冬，大山上还有雪顶。母亲说：都两天了，他能躲哪里呢？玉米才齐腰高，地头又没吃的，还那么冷。

父亲瞪她一眼：所以让你看好小孩，他会往人家家里跑，四五百发子弹呢！基地的部队都过来拉网了。

阿欣摸着口袋里的石子。石子白天红得透亮，但是在夜里，它却不能发光，它和黑夜一样黑，比黑夜还冷，还硬。

5

阿欣一直当这只是自己的秘密，可是现在学校每个人都在谈论他。说他闯入人家抢衣服。说他开枪打得满院鸡飞。说他逼着人家给他烧吃的，人家不答应就机枪扫射，连小孩也不放过。阿欣和他们争论：不是的，他只是想跑而已。他没做坏事。同学问：你咋知道？你见过？

阿欣气恼，她希望他快快跑，跑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被抓住。又希望他能站出来说：我是好人，没做过坏事。回家她问母亲：妈妈他不是坏人吧？他真的拿枪杀人了？

母亲奇怪看她：哪个他？

那个逃兵啊！

母亲紧张了：你见过他？这事开不了玩笑，见过他一定要和父母讲。

阿欣也急了：我没有见过他。可他不是坏人，他只是想跑。

父亲很早就回来，母亲迎上去：逃兵抓住没？咱家阿欣会不会见过他？

父亲摇头：别瞎说，人已经找到了。一直藏在农场的玉米地。

啊？农场不大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没看到他？

他就没敢出来过，一直蹲在里面。饿了三天。

母亲叹口气：找到也好，外面也不好待，又冷又饿。现在带他去哪里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看到就乱枪打死了。说他有冲锋枪有子弹。死了，过去检查，他的枪，折叠都没打开过，他根本就不会用。

母亲愣了半晌：谁下的命令？

除了那个王团，还会有谁？

阿欣站起来，走到院外。

晚霞已经升上来，艳红的云霞从西面跨过穹顶一路灼烧过来，将天空撕开一道血红的口子。有水滴落在石头上，石头里蹿过一条火蛇。阿欣一惊，手里的石头落入脚下的草丛。

密莽的草丛在微红的晚风中摇摇摆摆。

晚霞黯淡，暮色升起。昏暗里，阿欣翻遍脚下的草丛，也没有寻到那颗红石子。

作者简介

海小芹，女，70后，苏州人，热爱文字，小说努力再现生活，有作品散见报刊。

 责任编辑/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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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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