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把寂寞的锄头
文\范宇
一把寂寞的锄头
这是一把寂寞的锄头,静静地倚靠在斑驳的墙壁上。木质的柄上布满腐朽的暗灰色,金属的头也长满黄色的锈迹,在皎洁似水的月光里,没有半点光泽。它像极了一位深闺里常年等待归人的怨妇,头发蓬乱,一脸憔悴。几声从远处秋草间传来的虫鸣,如泣如诉,把一把锄头内心的全部忧伤与寂寞呈现得淋漓尽致。
月光被无情的岁月割伤,父亲与这把锄头间的那些遥远影像,在我的心头慢慢变得清晰可及。
扛着一把锄头,叼着一根香烟,飘进晨雾里,又扛着一把锄头,叼着一根香烟,从黄昏里归来,这几乎成为父亲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晨雾与黄昏比我更懂父亲,它们能够感受父亲脸上的每一点苍老与沧桑,以及内心掠过的每一抹喜悦与忧伤,所以它们总是以最美丽的姿态迎送父亲。在晨雾与黄昏的更替中,也交织着父亲充沛的精力与疲惫的身躯,见证着父亲永不弯曲的脊梁。我常常坐在门前那棵不知年龄的香樟树下等待父亲从黄昏里归来,走到树下,父亲也偶尔会坐下来抽一根烟。青烟一圈圈漫过父亲的头顶,漫过高大的香樟树,飘向比天边更远的天边。青烟散了,黄昏却紧锁住父亲的眉头,年少的我一点也读不明白父亲眉心间的惆怅。
我八九岁时,父亲去铁匠铺给我打了一把小锄头。我的小锄头,与父亲的那把锄头相比,虽然缩小了至少一倍,但拿在手心也相当吃力。我不太会使用锄头,仅仅一个上午的光景,手心便起了水疱。水疱破了,每挖一锄都是煎熬,眼里全是泪水在打转。后来,我干脆扔下锄头,坐在地里哭了起来。父亲赶紧放下手中的锄头蹲下来安慰我说,破过皮就好了,记得不要把锄柄握得太紧,那样手就不会那么疼了。父亲一边安慰我,一边用他的手抚摸我的额头,我能够深刻地感受到这是一双粗糙而长满老茧的手。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天父亲给我讲的另一句话,“吃果子,拜树头;吃米饭,敬锄头。”在父亲心里,锄头就是一切,能够刨出生活里所有的希望。
父亲的话就是箴言,我年少的心里始终坚信着。
可后来,父亲却先背叛了。
父亲离家的前一夜,我听见了他的叹息与母亲的哭泣。那夜,月光也像今夜这样皎洁,父亲那把锄头被泥土打磨得甄光瓦亮。锄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躲在墙角,望着天上闪闪烁烁的星星发呆,一声不吭。
“难道就没有其它办法了么?”,母亲哽咽着说。
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要是有法子,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整个漫长的夜里都充斥着这样沉重而无奈的对话,少不更事的我,也从中体会到了一点辛酸,虽然我并不明白父亲为何不得不逃离村庄。次日清晨,深秋的薄雾把通往城市的路遮盖得严严实实,像是有意要留住父亲远行的脚步。墙脚的锄头上,也沾满了露珠,晶莹剔透,与母亲的眼泪一样,没有半点杂质。父亲背上大大的帆布包,摸了摸锄头,便一头扎进了迷雾中。这年,我十二岁,念小学六年级;妹妹六岁,刚念小学一年级。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十年时光转瞬间就溜走了。
十年前,父亲怎就狠下心来扔下这把锄头,毅然决然地从村庄逃往城市?其中的原因是复杂的,像一团凌乱的绒线交织在父亲心里,他不得不忍着巨大的悲痛逃离。在父亲心里,这把握了十多年的锄头早已成为他最亲密无间的朋友,怎能说背叛就背叛呢?当我把两年多的时光交给异乡土地后,我终于明白父亲不得不逃离村庄、不得不背叛锄头的苦衷。
上有祖父、祖母要赡养,下有我和妹妹要供养,父亲似乎感到了这是一把锄头再也不能承受的重担。城市与乡村的巨大落差,不得不让始终坚信一把锄头可以在土地里开垦出无限希望的父亲产生动摇。不仅父亲动摇了,村庄里一个又一个农人都动摇了,纷纷逃离他们热爱的土地。锄头寂寞了,村庄也开始变得荒芜。
但父亲终究没有逃离与背叛,在他的心里,始终有一个锄头挽就的心结,那里面拴着故土、亲人、家。我相信,多年以后,村后那条小路上,一定会有父亲戴月荷锄的身影,从田间踽踽归来。
一把寂寞的锄头,是村庄的忧伤,也是村庄的温度。
主编/一叶荻花
制作/蓝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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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introduction
范宇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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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90后,四川简阳人。散文作品发表于《散文选刊》、《美文》等全国各大杂志、报刊,连续多年入选中国作协创研部、漓江出版社等选编的年度散文选本,先后获得首届孙犁文学奖、第三届周克芹文艺奖、第四届“包商杯”全国高校文学作品大赛一等奖等奖项,并有散文《水磨镇的微笑》《一把寂寞的锄头》等用作中高考语文卷阅读文章,出版散文集《都江堰:永不褪色的江水》。
人间草木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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