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报名那天,看到老师在花名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是我的名字第一次书写在纸页上,心里竟有小小的欣喜。发了新书背回家,父亲用队长家要来的报纸给新书包了书皮,在封面上方正中工工整整写下了“语文”,顺着这两字向下拉开一段距离,又写上“一年级张爱红”,然后在另一本书皮上写下“数学”,依旧写上我的姓名和年级,边写边念给我听。并在作业本上都写上我的名字,我因此会认出自己的名字,并很快学会了书写它。尽管歪歪扭扭,经我手写出来,却感觉大不一样。
上到三年级,我的名字频频出现在班主任口中,她操着四川口音,将我的名字叫得很有韵味儿。她喜欢让我领读课文,在全班学生抑扬顿挫的朗读声里,她背着手,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可惜,没能陪我们升到四年级,她突然远远离开我们,去往另一个世界。她带有川味儿口音的普通话,让我至今难以忘怀。她的名字——李和平,我至今铭记在心。
升到初中,我对自己的名字渐渐不满意起来。我周围的女生,都有着好听的名字,她们大多是来自学校附近单位的子女,名字起得很有水平,什么“梅呀,秀呀,娟呀,丽呀,还有更好听的:雅茹、俊秀、芳丽、婵娟……”
相比之下,什么红呀绿呀的,我的名字也太俗气了,再看看我丑小鸭的外形,衬上这土得掉渣的名字,我,自卑极了!
我回家告诉父母,我要改名字,一定要改!
母亲看我气乎乎的样子,从她陪嫁的红木箱子里翻出一对枕套,摊开来让我看。枕套上绣着身着军装的芭蕾舞演员正优雅地踮起脚尖翩翩起舞,手中军刀霍霍,刀柄处的红丝带飘逸、醒目。原来是红色娘子军图。枕套一侧绣有红色竖行小字:“不爱红装爱武装”。母亲说,我的名字正是出自这句话,这话是毛主席给红色娘子军的题词,在当时红遍全中国。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经常看样板戏,对那些红色经典很熟悉,给我们讲阿庆嫂的智慧,讲《红灯记》里李奶奶和她的孙女李铁梅,李铁梅的父亲李玉和。还举了好多方圆村庄她所知道的,带有“红”的名字,比如育红、永红、卫红、利红、军红、春红、秋红、冬红,甚至有桥红、水红、海红……妈呀,名字照这样起下去,水陆空无所不红。这些红色的名字伴着那轮东方的冉冉红日,把那个年代映得一片红彤彤。
母亲看我还是怏怏不乐的样子,又带我去邻居韩婆婆家。韩婆婆是个慈祥的老人,她半辈子吃斋念佛,喜欢诵读佛经。有一棕榈箱佛教书籍,都是线装书。一有空闲,她就会净手,焚一柱香,在袅袅香雾里恭恭敬敬捧一本佛经来念。遇到不认识的字,就会折起书角打个记号,念完一段后,用粉笔把生字记在小黑板上,等我们放学回家经过她家院子时,拿出一本发黄的老字典,让我们给她查字典,教她认字,并解释意思。这些字大多是古体字,我们连查带蒙,竟也认识了好多旧体字。她会讲许多佛教典故,都是教人弃恶扬善的故事。她的宽容、善良、好学,让我们周围这些邻居很是敬重。母亲有什么烦心事,都会找韩奶奶倾诉,韩奶奶每次都会耐心宽慰。
她听说我对自己的名字不满意,和蔼地说:“发肤、容貌和名字都来自父母,做儿女的,哪能随意嫌弃自己父母呢?再说了,名字只是一个人的记号,人有了能耐,即使取一个普通的名字,也会被人称颂。”她看我不再反驳,随即又说:“我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用来说人的名字,道理是一样啊。你现在不懂,以后书读多了,会懂的。”我似懂非懂,默默地跟母亲回了家。后来上了高中,学了《陋室铭》,才体会到她老人家那番话的用心。
后来,我才知道,韩奶奶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韩素梅。她走了有二十多年了,名字被永远刻在了墓碑上。
主编/一叶荻花 责编/晴雪 制作/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