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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六月:野孩子

六月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野孩子


文 | 六月

那时我是草原上的野孩子。后槽牙破了一个洞,暑假中午到场部医院去补,去早些,省得排队。 医院长走廊深处,只有一对夫妻抱了小孩子在那里,看他们脸的轮廓,不象本地人,两个都是满面灰尘,疲劳忧心的样子。 我坐到离他们五六米远的椅子上,长长走廊里就只有我们这二又四分之三个人——我是小孩,还有一个小小孩,再加上那两个大人。

 
我扭过头盯住牙科门诊的门,我知道那瘦高的鼓眼睛老医生现在就在里面。 我正盘算着等到两点半他开门我就第一个冲进去,忽然听身后那个小婴儿咿呀地唱起来,那声音嫩芽芽的,从耳道滑溜过来直接流到舌尖上,化成甘甜的泉水。我咽了一口唾沫,回头看见女人抱着小孩在窗边摇着,看不见婴儿的脸。 我想,大概婴儿的脸差不多都一个样子吧?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班上来了一个新同学,她让我叫她梅梅。 梅梅是外地人,黑忽忽的,比我还黑,她来了我才知道,其实我是黄,她才是黑呢。 放学她跟着我来家里,我俩躺炕上,四只脚架在火墙上,我背诗给她听:“墙角数支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她不停地说“再背个”,我就搜肠刮肚地背啊,天黑了她也不愿意走。

 

我第一次去梅梅家我就乐坏了,原来我暑假在医院里听到的小咿呀,是梅梅的弟弟!这小家伙手舞足蹈地要我抱他,唱着嫩芽芽的奇怪的歌。我从没抱过这样小的婴儿,梅梅教给我怎样抱,他的小肉肉在我手臂上一跳一跳的,暖暖的牛奶香味。

 

梅梅家是外乡人。我一直都奇怪他们一家是怎么搬到这里的。 因为我听说,这片草原原来几乎没人住,刚开发那几年,只要你搬来就不许走了,有兵守着,可是现在不许外地人住进来了,还是有兵守着。梅梅她爸常常感叹,这是啥地方啊,铁锹啊水桶啊什么全扔在院子里,夏天睡觉都不关门!
 

梅梅家日子过得艰难:他们不能养牛,因为他们没有奶证,奶站不收外地人的牛奶。他们也不能种地,因为他们不是农业队的职工。他们不能割草,因为草场是国家的,草要割下来压成饼卖到苏联去。 他们就炸油条卖青菜挣钱养家糊口。

 
梅梅她爸不怎么说话,总是在干活儿,跟梅梅她妈抢着干活儿。顾客挑毛病发脾气,他也轻声细语。但是他钢筋似的骨骼却好象在说:就算老天爷要占我家屋抢我老婆孩子,我也要光着膀子跟他干一架,绝不让他占去!

 


我和梅梅坐在北面的高岗上,坐那儿说话。梅梅从来不问我爸妈的事情,她觉得象我这样一个没爸没妈,住在舅舅家里的野孩子,是草原上最正常不过的生物。梅梅告诉我她奶奶还在老家呢。她爸给奶奶的钱,大半都让叔叔婶子给算计去了。奶奶一辈子要强,带大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现在老了,看着儿女却常常叹气。梅梅说等她长大了挣钱给奶奶爸爸妈妈弟弟每人买一个大房子,外面种上树种上花种上菜种上葡萄,让他们过好日子。我问,那你呢,她笑嘻嘻地说,我长大了变成男的,我娶你,哈哈! 你天天背诗给我听。 我说那要是把诗都背完了,以后怎么办? 她说,背完了,你就写,写完了再背,背完了再写呗。 我说好吧,我也哈哈地笑。 我们就象两个傻子似的,她学我笑学得特别滑稽,我就不停地笑啊,笑得肚子都抽筋儿了。看看太阳落山了我们才回家,回家一看表,九点半了。

 

我常常要跟着梅梅去她家,梅梅要哄弟弟。梅梅他爸说,我老婆最会生孩子,头胎闺女,闺女十来岁了,又生个儿子,正好闺女能哄儿子,多好! 他还说,青青啊,给我当儿媳妇吧。我看看这手脚乱舞,瞪着大眼睛,口里咿呀唱着的这么个小玩艺儿,我就忍不住笑起来,他也太小了吧。梅梅爸爸就说,他也不能总这么小啊,二年就长到我这么高了。你看看,我这么高,行不行啊? 梅梅说,青青你去打他!我就走去在他膝盖上打一下,他笑着的眼睛象春天海拉尔河里的冰排喀嚓喀嚓地融化着。

 

梅梅家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虽然他们刚搬来的时候总有人说,你们还是搬走吧,这地方,外乡人没法儿活。 梅梅爸爸就说,老天爷总给活人一口饭吃。 他们家在北山根儿下买了一块地皮,盖起了小房子。搬到新家,梅梅她妈脸上的笑容就多起来,一看见我来了,就说青青啊,别走啊,我给你烙饼吃啊。她还会做炸茄子,吃得我们满嘴流油,好香。

 

北山根儿下面,听说有狼来,夜里叼走小猪崽儿。梅梅告诉我,他们说狼眼睛晚上是绿的。牧业队的人晚上回来,有时候就看见狼群,说是一对对狼眼睛绿荧荧的,盯着车灯。我说,那狼眼睛,跟狼狗眼睛原来不一样啊,狼狗眼睛我看过,晚上灯一照,是红的,通红通红的!

 

梅梅的小弟弟,我叫他小咿呀,有时候叫他小唱。 这小娃娃一看到我就张着手要我抱,还找奶吃。 我说,我不是你妈妈呀,他就 “啊……啊……” 唱起来。 其实,你说什么他都唱“啊……啊……”。 他很少哭,总是瞪着眼睛看人,好象要把人装进他的大眼睛里似的。 

小唱两岁的时候,我要离开草原了,他们要把我送回我出生的地方去,送到那个离我爸妈近的地方,好让他们回忆起他们还生过一个孩子,他们必须养我。事实是,我这个小包袱越来越大,别人背不动了,那么,谁生的就该由谁来背。

 
所以,夏天我坐上了让我头一天晚上就开始晕车的白色大客车,我将结束我草原上的野孩子生活。姥姥站在车窗外,她低下头去掉眼泪,她不敢看我,她怕把我看进了眼睛里去然后又丢了,我不怕,我把她看进我的眼睛里去然后我也把她丢了。也或者没有丢,是我把她藏起来了。

 

梅梅抱着小咿呀,站在车窗外,梅梅抬头看着我,眼泪就那么流下来,白亮亮的小溪水淌在她脸上。小咿呀,都会走了,他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不过,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小咿呀,是最聪明最有办法的一个,他才不哭呢,他那时候他就明白,山南海北,其实也就是一抬脚的距离,难道你还跑到天上去吗? 

主编/制作:林一苇   责编:织婆

六月,东北人,无简介。如同一缕微风,只是来过,但请你不必记住我。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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