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随笔||丛棣:诗人之死

丛棣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诗人之死 

文|丛棣





诗人






空白

说是身边的人,但是这个人不在我们身边已经很久了,留下一个空的座位,上面满是积尘。


很久没登QQ了,此番上去查找到了一条心情,是2012年2月19号发的,区别于以往的只言片语,创下了历年“心情”长度之最:今天去看望一个罹患绝症的朋友,心里很难受,多好的老哥啊,安贫乐道,坚韧真挚,却总被命运捉弄。有时感觉生活就是一个婊子,总是看上去很美,麻痹我们的神经,出卖我们的热情,瓦解我们的理想,消磨我们的意志,堵住我们的嘴巴再干掉我们的健康,最后又绝情地一脚将我们踢开!这狗日的生活啊!!!

 

估计当时也是喝了。那种激愤,回头看看竟很陌生。

 

换作现在,我想有两个字就够了:难受。

 

诗人之死,从无诗意。

 

“波涌”这个笔名很好。他的好些得意之作都是关于水的,大江大河,大开大阖,本以为能一路浩荡奔流到海,没成想生命之水却于中途停止了涌动……

 

出于尊重,也因为他年长我许多,在他生前我就一直叫他“老哥”,在这里,就让我一厢情愿地延续这个称呼吧。逝者带走属于他的一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和他再无关联,包括声名,也包括怀念。那好,就当这篇文章是写给我自己的吧,姑且把活着当成是一种短暂的胜利。

 

我和老哥生活在同一座小城里,各有各的营生,因为诗歌才有了相识的机缘,而其时他已辍笔多年。套用一句文艺黑话:这是最好的小城,这也是最坏的小城。高楼林立,豪车云集,随处可见晃着膀子粗声大气的主儿,他们都喜欢把小城叫作“大X国”,有种坐井观天的自豪和任性。年轻时我曾在外面飘荡了几年,乍一回来后竟有些不适,百无聊赖就会去找包晗聊聊。其时,我们都写了很多年,也都隐忍了很多年,惺惺相惜又面面相觑,有时聊着聊着就会心生悲怆,有种硕果仅存的凄凉感。直到有天某位文友跟我们提及了老哥,说是八十年代那一拨的诗坛前辈,诗歌写的很棒,生活经历也传奇。说到最后,这哥们嘴角一扯,整出个诡异的笑容,说:他现在旧货市场那边蹬三轮车……








空白

终于得见。还是在包晗那间小屋,我们几个的手握在一起摇了又摇,仿佛是在艰苦卓绝的岁月里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革命同志,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大事。老哥个子不高但很结实,皮肤黝黑发亮,眉毛浓,胡渣重,目光炯炯,很有男人味。一开口,又把我们给惊到了,那声音浑厚洪亮极富磁性,还中气十足,给人感觉这条件不朗诵诗歌或唱男中音怪可惜的。那一次我们并没有聊很多,他也是拉货途经于此,算是认个门吧。后来我们目送他蹬着三轮车载着满满一车货物绝尘而去,没错,是绝尘而去,给我们看得一愣一愣的。都说第一印象很关键,虽然没说上几句话,但明显能感觉到他是一个至真至诚的人,依稀可见一颗赤子之心。

 

慢慢的就熟了。一来二去,老哥似乎有所触动,一时技痒又写开了,但是写得很慢,很笨拙,有时会抄在纸上带给我们看,大多字迹潦草,还满是修改的痕迹。探讨诗歌的时候,老哥就像换了一个人,双目烁烁放光,据理力争,慷慨陈词,让人感觉他不作演说家更可惜。事后,我们往往用同一句话就给总结了:这老哥也太认真了!现在想想,认真有错吗?认真都做不到还谈何热爱呵。必须得承认,老哥身上潜藏着浓烈的诗人气质,那是一种单纯的炽热的阳刚的气质,有种喷薄而出义无反顾的力量。他很重视“师承”,年轻时曾在省文学院进修过,他所认的那个“师傅”是曾经的诗坛大腕,如果老哥还活着,见我用“大腕”一词来遮蔽“大师”的光芒一定还会跟我急的。


写诗,老哥也很讲究出处和路数,张口闭口都是“意象”“表现”什么的,动辄就会把一众外国诗人扯进来,什么奥克塔维奥·帕斯、卡瓦菲斯、保罗·策兰……张口就来,如数家珍,一度让我等汗颜。相较之下,我们几个年轻人更像是师出无门的三脚猫,只会自怜自哀地练些“野狐禅”聊以自慰。对此,老哥也会面露幽怨之色,而对于他的偏执我们也多不理解,但这都不妨碍我们私底下的情谊。有什么新书好书我们都会先送给他看,有外地师友过来也会拉上他作陪,本地有活动也撺辍着他参加,毕竟还有奖金或礼品拿,我们心知肚明,那是一些身居高位的同道中人在给我们这帮穷鬼发福利呢。他们一直都在维护小城文化界的尊严和良心。的确,很多领导都是写而优则仕的,早年也都跟老哥打过交道,从他们口中我们听到不少关于老哥的佚事:老哥年纪轻轻就蓄起了大络腮胡子,叼着烟斗,深沉起来既迷人又吓人;老哥从省文学院回来后直奔小城一文化单位,坐在办公桌上比比划划,语不惊人誓不休;老哥还曾考虑过让组织把他空降到某乡镇当党支部书记,他想凭一己之力改变农村贫困落后的面貌,虽然他既不是党员又没有公职;老哥曾在一大城市的电视台做过一阵子编导,回来后还干过一个不小的饭店,之后又经历了一次婚变……等等,给我都听糊涂了。这还是我所见到的那个老哥吗?


在聚会上,一些人多的场合,老哥总是偏坐一隅,不多喝酒,也不多说话,就是面带笑意地看着大家,只是眼睛很亮。其实,他不应该辜负他的嗓音,唱一首歌,朗诵一首诗,哪怕只是慷慨激昂地说个祝酒词也好呵,可是一直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也许是我们一直也没给他这样的机会。所以,总感觉这些纷纷扰扰的传说是在说另一个人呢,若一切属实,这将是多么不堪的人生啊,这完全就不是用一个“失败”就能盖棺定论的事,谜一样的老哥啊。


忽然想起某次与他相谈甚欢,分开之际,意犹未尽的老哥直视着我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诗人的使命就是站在历史的转弯处给人民指引道路!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用力地挥了挥右臂,有种领袖的风范,惊得我下巴差点没掉了。第一反应就是老哥中毒了,还很深很深,让我隐隐感觉到他正深陷在自己的悲剧中,无法自拔,也没人救得了他。

 

有段时间,老哥一有空闲就会跑到我工作的地方找我,不谈别的,只谈诗歌。由于是服务行业,我又是个打工的,环境使然,难免有招呼不到的地方,也会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老哥明显感觉到了其中的一些变化,有时会讪讪地离去,还会透出点自惭形秽的意思来。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后来干脆不来了,这让我多少有些失落和难过。









再见老哥,他已成了“名人”。

 

当时有一外地老总搞了个文学网站,铺天盖地地宣传,辟出五光十色的论坛,小城的文学圈在其感召下迅速复苏,并首当其冲地成为其旗下最活跃的一个版块。这也是粘了侯德云的光,当时他风头正劲,也带动着我们热情满满且野心勃勃。其时网络文学方兴未艾,我们都认为属于文学的美好时代来了,在自家的一块田地里,积极播种,认真灌水,对之后的收成满怀期待。老哥没有电脑,也不会上网,请朋友帮忙发了几个帖子,结果好评一片。当时我们都比较迷信“点击率”、“跟帖”、“加精”这些所谓数据,很当真,也都为之兴奋,虚荣又矫情。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了老哥身上的“看点”,诗人无数,以蹬三轮为生的又有几人?于是,“三轮车夫诗人”应运而生,有访谈,有跟拍,当然还附有“汗水浸泡出来的诗行”,让人不禁想起时下爆红的“脑瘫诗人”余秀华,故事大于文本,噱头盖过实情,其实很多人喜欢看的就是这个。那个老总在当时分明是嗅到了什么,大力鼓吹,各种允诺,甚至还给老哥封了个“版主”,还是有酬劳的那种。事实上,这就是一种商业运作,有哗众取宠之嫌,而且很多东西到最后也未兑现。在经历了一系列风波后这个名噪一时的网站也迅速地没落,消亡,就像美梦一场。

 

事后,大家才品咂出来别样的滋味来,滋味跟文学关系不大。为此,侯德云率先挥手告别了那家网站。时至今日,候德云还是小城文坛当仁不让的话事人,文章和人品让人信服。

 

有那么一段时间,老哥成了网络红人,一露面就有人撒花,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也有发诗请老哥指点的,一口一个老师,老哥倒也不客气,板起面孔一顿号脉剖析,无情,也无趣。没过多久,论坛里便有了不和谐的声音,出现了一些“新马甲”,频频发帖诋毁老哥,没过多久,讨伐的声浪竟连成了一片,让老哥手足无措,他哪见过这阵势呵?其实网络论坛就是鱼龙混杂的江湖,人性之恶如沉渣泛起,冠以“文学”之名的尤甚,都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所言极是。关键是老哥生性耿直,不会弯转,得了一点实惠势必就有羡慕嫉妒恨的,还有,人家那么包装你也没见你回馈什么呀,哪怕写篇感谢的小文应景地拍个马屁也好啊,“墙倒众人推”也恰恰说明了“墙”犯了众怒。其时,我很少上网,只是听到些风言风语就有点按耐不住了,连夜写了首长诗,满腔激愤,一气呵成,副标题写得很清楚,这就是送给老哥的诗。后来,托朋友传了上去,谁都能看明白,这是一首声援老哥的诗,这也是我有生以来写的第一首赠诗,也是唯一一次让自己的文字卷入一场纷争。那时我还年轻,也摆好了准备挨砖的架势,可奇怪的是这场风波竟烟消云散了,这个话题被翻了过去再也无人提及。为此,老哥曾当面向我表达了谢意,他说,那首诗他会一直珍藏。

 

此番经历让老哥深受打击, 重新燃起的创作热情也再度熄灭了。

 

那台电脑没能让他如虎添翼,反倒成了他的累赘。老哥的这一任妻子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家庭主妇,对于他的“不务正业”颇多微词,一年的网费对他们一家老小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所以那台电脑老哥没用多久就让给了儿子,他跟我们说:我蹬一天车也怪累的,回到家只想睡觉,还哪有心思写这写那的呀。于是,老哥再度辍笔,也渐渐远离了我们。有次坐公交车竟看到了他躬身载货的身影,喊了他一声,他抬起头茫然四顾,没有看到我,却让我瞥见了一脸的憔悴,明显见老啊。有朋友向我透露,老哥有些惧内,其实好多三轮车都改装成电动的了,也花不了几个钱,可老婆不允,他只能继续用腿蹬。对此,我倒不想替老哥抱什么不平,他有一身让我艳羡的腱子肉,也有使不完的力气,以他那种劲头再干二十年也没问题……


可事实上呢?老哥的活儿越来越不好,他几乎成了小城最后一拨蹬三轮的。儿子大了,要找工作要结婚,而他却闲了下来,除了在街边打打扑克,就是去我们以前碰面的那个小屋,遇见谁就寒暄几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只是再也不谈诗歌了。直到有一天,被包晗发现出了异样,老哥的重感冒竟一直不见好,来一次咳一次,而且越咳越凶,到后来嗓子哑得已说不出话来。大家好说歹说把他劝进了医院,果不其然:喉癌中期。很难相信,身体那么好的一个人会被绝症瞄上,而且病魔还毁了他那充满磁性的声带,我们还都没听到他所朗诵的诗歌呢。得病后的老哥一度和外界断了联系,偶尔电话会通,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敷衍几句,透着些许虚弱。去看他也不容易,他住的地方很难找,是他出了小区来接的我们,我们远远就看到他了,好像白了一些,除此和以往并无两样。他刚做完一次化疗,竟然自己一人在家,回迁房,装修简陋,他领我们参观了一圈,还要招呼我们茶水,这让我们多少有些拘谨,同时也颇感欣慰。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罹患绝症的人,聊着聊着也都松弛了下来,各种家常,唯独没有诗歌,也没有了慷慨激昂的理由,都是些柴米油盐事,都是以前我们在一起时有意无意回避的领域,轻言细语,一字一句,大家聊得格外仔细。终于还是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他执意要送我们到楼下,我们胡乱地挥了挥手,尽量都不去回头……



之死







值得一提的是,老哥病重期间,几个身居要职的“前文友”为他的退休金和医疗保险的事跑前跑后,也开了不少绿灯,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这个时候,这些官员都放下了身段,体内又重新奔涌着“文青”的血液,其言其行都让人感动。

 

在时间面前,正常人和病人有着不同的计算方式。同样是匆匆一年,我们是来日方长,老哥是去日无多,只是我们都在刻意忽略这一点。我们得到消息时,老哥已离世数月了,寥寥几个文朋诗友竟没有一个出现在他的葬礼上。我们虽然都居住在同一座小城,却各有各的生活轨迹,通过诗歌而结缘交往,自然而然也就少了些许烟火气,少了市井中火辣辣油腻腻的情谊,所谓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其实就是一种点到为止的交往方式,在这里,诗歌俨然充当了栅栏也生成了芥蒂。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当初诗友间的相认相识以及其后一系列浮夸而狗血的事件,老哥也许就是个断了写作邪念踏踏实实讨生活的三轮车夫,是我们这些不甘寂寞不合时宜的人连累了他,是“诗人”这顶又高又轻飘的纸帽子压垮了他,也是他自己害了自己。当他重新拾起了骨子里的自己,却又发现这不过是个多余的存在,无法与市井中的自己合二为一……

 

这是个悲剧。

 

老哥离世,对我来说是那一年里收到的最坏的消息。我还记得那一晚我迟迟不肯睡去,老哥的形象越来越模糊,让我不得不求助于“度娘”,一次一次,反反复复地输入关键词,近乎于偏执。遗憾的是,我没有搜到他的照片遗作及事迹,只莫名其妙地搜到了他在论坛上的一个回帖,印证了他曾好为人师的一面……

 

不知为何,我的满腔不平竟于瞬间消散,与此同时,双眼却为之湿润。

 

四年了……只希望老哥在那边不再写诗。





丛棣

原名丛欣,现居辽南。头大,喜胡思乱想;嘴拙,故以笔代言;不惑之年,万千困惑;多年来藉摄影糊口,著有诗集《告一段落》。

人间草木深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微信号:rjcmsh


投稿邮箱:2054324561@qq.com 


精彩阅读:

丛棣||刺青(外二首)

诗歌||草木之诗*在人间||南在南方等九位

散文||杨家的月光||杨立宇

人间草木深||2017年1-6月美文回顾



主编/制作:林一苇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