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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深||陈燕:英子

陈燕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草木

出品


文|陈燕

 


       太阳又偏西了,天边的那几朵白云被照得通红,绚烂无比。这样的景致英子看得太多了,她站起身来用眼光在对面的山坡上搜寻一番,白尾巴,在。黄母牛,在。黄母牛的仔,在。剩下的就是李家奶奶家的四头牛,几只绵羊也在。她看了看不远处的李家奶奶,她还在掉她那永远也掉不完的羊毛,她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在竹竿顶部不轻不重地一捏,杆子和底部的圆形石块就转动起来。越转动杆子上的毛线就越缠越厚,左手篾条兜里的羊毛添了又添。她的童年就跟着李家奶奶的羊毛杆子转动着,转了好多个年轮。


      太阳正要一跟头从山梁上栽下去的时候,雨儿来了。她是李家奶奶的孙女,放学回来了,来帮奶奶赶牛回家的。看见雨儿,英子沉默了好久的心有些雀跃。她俩去对面把牛赶上路,准备回家了。英子对雨儿央求到:“雨儿,给我讲故事吧!”

       雨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好像把我的故事都给你讲完了。”
       “没有,肯定还有。”
      “你看哈,我都给你讲过些啥。”雨儿开始扳着手指数起来:“有白雪公主、拇指姑娘、七个小矮人、长发姑娘、青蛙王子、小红帽,你看,这么多了。”
      “那随便讲一个了。”英子有些失望,在牛屁股后面耷拉着脑袋。
       雨儿在脑袋里拼命地搜寻了一番,还有哪个故事没讲呢?家里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本童话书,已经被她翻得像妈妈做的盐菜一样了。突然一个故事从她脑子里冒了出来,她兴奋得像捡了条漏网之鱼。
      “给你讲个灰姑娘吧”。
      “好啊。”英子圆圆的脸上的那对大眼睛焕发出光彩。
      “从前,有个镇子……”正听到兴奋处的时候,牛队伍却分了叉,各自的牛走回各家的路。英子和雨儿也分开了,英子还意犹未尽的,雨儿却说:“正好,也讲完了。”
       “啊,完了啊?”
       雨儿转过头来大声抛下了最后一句话:  “灰姑娘和王子结婚了,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晚饭过后英子没精打采地看着电视。奶奶和妈妈已经睡下了,她们说看不懂,一看电视就打瞌睡。一个家里死气沉沉的,只有那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是活的。她听见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哥哥回来了。她坐在凳子上没动,哥哥一回来就去电视机上换了频道。她狠狠地瞪了他两眼,不止为他换了电视频道,还为四姊妹中就他一个男娃读过书。书也读得笨,读了好几个一年级,读到三年级就老是读不走了, 爸爸去世后就干脆不读了。 就一个小学三年级也足够让她羡慕嫉妒恨的了。雨儿和朱三妹她们开始上学的时候,她眼巴巴地看着她们背着书包来来去去。妈妈说,家里没人放牛,你再等一年吧。她没吵没闹的。等她们都上二年级了,妈妈还是说同样的一句话,她还是没吵没闹的。等她们都上四年级、五年级的时候,她干脆不提了,于是她就跟挂在屋里的一架农具一样被家庭使用了。

      “讨厌!”英子抛下一句后,到奶奶脚下的被窝里睡下了。她有想哭的感觉,妈妈是个骗子,哥哥是个笨蛋。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被妈妈的喊声吵醒了:“英子,快起来了,天亮了,我去割草,你起来后就来背”。她翻了个身,就是爬不起来。她想:不是她不想起来,而是瞌睡虫对她依恋得很。她又迷糊了一会,听见妈妈又去哥哥的门上喊:“起来了,老四,我到地那边割草去了。”

      起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在厨房生火做饭和煮猪食了。她一年四季都围着灶台旋转,以至于好些时候转得脸和手都乌漆抹黑的,她没有过多的力气和经验去下地和放牛。如果她能像李家奶奶那样去放牛,我是不是可以去读书了?勤劳的妈妈种出来的玉米不比别人家的矮一节,喂的猪不比别人家的个小的话,我是不是可以去读书了?哥哥能像别人家的男娃子一样有头脑,能早早地取回嫂子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读书了?如果两个姐姐不那么早就嫁出去的话,如果她头上的哥哥和姐姐没英年早逝的话……英子心里有很多个问号,她都不知道去问谁,只好把它们放在心里,像没人打扫的屋子里堆积的尘埃。

      背草的时候,妈妈对哥哥说:“我们去把山那边的那个潘妹给你说到起。”
     “不要,那是个傻的。”哥哥现出惊讶的表情。他想着他不是出色的,但也不至于跟个傻子过一辈子吧。
      “就是。”英子接口道。她想象得出,家里添一个傻子一样没什么改变。也就是添了一副碗筷,地里多了一个人立着,又有什么用呢?
      “你娃娃家的晓得啥子。”妈妈一把草打在她的肩上。她紧闭了嘴巴,其实本来也没打算再说下去。
      “以后带一个两个娃,能为你养老也好啊。”妈妈这样说时哥哥也沉默了。英子却想到,也许未来的那一个两个娃也没有书读。想到这她心里更添一些悲哀。


       这一天英子心里都有个傻子,像块石头一样的压着她。把牛赶到山上的时候,她很快捡了一背篓干柴。她爬树很厉害,不管是弯曲的还是笔直的,她一溜就上去了,拿起刀几下子就把那些干树枝砍下来装满一背篓。这是雨儿和朱三妹她们不及的。还不及的是扯猪草,英子已经扯满背篓了,她俩才半背篓,无论做什么她俩都好像慢半拍,但是她还是羡慕她俩有书读。她把柴背到路边放好,然后就闷闷不乐地在李家奶奶旁边的羊皮褂上躺下了。李家奶奶时不时地转过头来问她:“英子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她懒洋洋地回答。一切都感到空洞和茫然,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那些花儿,那些虫子通通都不想理。曾经那遍野的花儿是她生活的装潢,白粉的打碗花,鲜红的指甲花,淡蓝的泡参(长柱沙参),金黄的黄杜鹃,粉红的野棉花草花……她拿它们布置用树枝搭起的房子的外墙。她的屋子华丽而芳香。那些蜘蛛,禅,金瓜虫是她喂养的牲畜。她多次央求李家奶奶给她讲故事,她听到那个重复的《熊家婆》后,就开始找那些亲切的花儿和那些可爱的虫子作伴了。她一个人忙碌着,充满着期盼和梦幻般的忙碌。



       她看着天空中流动的云彩,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梦里她的一双手突然就变了,变成了一双翅膀,她轻轻地一抖动就飞起来了。轻飘飘的,那些风儿从她身旁掠过,好像吹走了她一身的孤苦和烦恼。雨儿和朱三妹在地上看着她,妈妈和哥哥在地上看着她,李家奶奶也看着她。她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后,随着向远方延伸出去的山梁飞走了。她飞过了大片的山岗和丛林,飞过了大片的庄稼和田野。她看到了像蛇一样蠕动的大虫子;她在更接近地面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手里拿着书,她的妈妈在旁边的桌子上放了好多各种颜色的馍(面包),看着很好吃的样子。那红裙子,那书,那馍对她很有吸引力。她慢慢地俯冲下身子,可是就在她快接近那个院子的时候,  “咻”地窜出一只鸟儿来,她一愣,身子来了个趔趄,差点坠落下去,然后她醒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抖了一下。她撑起上半身,向四周望了望,并擦了擦嘴角的涎水。李家奶奶转过身来对着英子微笑着说:“英子,你怎么啦?”想必是她看见英子睡着的身子突然颤抖了一下。

      “我梦到一只鸟儿突然飞出来,把我吓一跳。”英子回答。半天她又接着说:“我梦到我飞起来了。”她回味着她飞时的情景,还意犹未尽。
    李家奶奶笑着说:“做梦飞的话,就说明你在长高。”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又躺下去了,眼睛空茫茫地望向天空。太阳有些偏西了,夕阳把天边的云彩晕染成橘红色。无限延伸出去的山梁的线条在天边越来越细,越来越模糊,留下满眼的苍茫和悠远。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包围着她。


      雨儿来的时候,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了,像是身体里注入了一股生命之力。她拉着雨儿说:“雨儿,明天星期天是不是?
     “是啊。”
     “英子没读书,星期几比你们还算得清楚。”李家奶奶说。
      “明天你教我读书好不好?”英子说。
      雨儿一愣,这提议显然不是一个小孩子会提出的,超越了她们玩耍的范畴。不过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她就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诡秘地一笑。
      星期天李家奶奶自然是留在家里,雨儿去放牛。她给英子拿了一支铅笔和一本作业本。但她要求先把柴捡好才开始教英子。英子几下就捡满了自己的背篓,然后又帮忙把雨儿的背篓装满。她虽说手脚麻利,但还是累得满头大汗,但心里喜滋滋的,一件美好的事情就在前方等着她。
     雨儿拿起本子写上1、2、3然后递给英子说:“你就先写这几个数,写一整篇,要一边写一边读1、2、3,写完我给你打分。”说完她就去拿皮褂子睡觉去了,在躺下去之前还不忘叮嘱一句:“把牛看好噢。”
     英子把本子放在膝盖上,开始写得歪歪斜斜的,后来就越写越顺了。虽说她是从未拿过纸和笔,但是已经十二岁的她,这三个数字也还是简单的。她很快就写完一篇了,却不敢再写下去,因为这本子和笔不是她的。她悄无声息地看着雨儿,等着她醒来。

     后来在她起身去看牛的时候,雨儿醒了。她揉了揉眼睛问,写完了吗?英子把本子递给她看。雨儿在本子上给她打了个80分,她激动得心里蹦蹦地跳动。她希望继续写,可雨儿不答应了,她要求英子给她梳和她一样的头发。英子的头发是她自己梳的,是山里没人梳过的发型。她把头发分成一小缕一小缕的,并从头顶编成小辫子。大人们骂她是妖精,可是雨儿和朱三妹她们羡慕崇拜得很,那披散在肩头的无数条小辫子能把她衬托成一个小公主。英子把雨儿的头发梳好后,她们去摘了一些花儿来插满她的小辫子,都引来了蜜蜂的光顾。然后她们去爬那些山核桃树,像小猴子似的吊在那些树枝上;追赶羽翼刚丰满的小鸟,那些高高矮矮的坎子,她们真的像小鸟一样一纵身就飞下去了;站在山梁上与映山娃喊话(回声),都涨红了脸。总之英子觉得有个伴是快乐的,是充实的,满身的细胞是活跃的。



       暑假里,英子能写些简单的汉字了,比如大小,上中下,山水等等,还学会了写她的名字:黄群英;雨儿的名字:李庭雨。数学能写到100,还能算加减法了。雨儿也过足了老师的瘾,在英子没有写好,或者是算错的时候,她就搬出她的威严,像模像样的批评英子,有时候罚站,有些时候“教鞭”会落在英子的身上。头顶的小辫子也跟着她舞动,像助阵似的。
     这样丰富而充实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英子沉没在里面不想爬出来,她也把它当作了她的假期。别的孩子的假期是在书本里休息,而她的假期是学着进入书本。

       开学了,雨儿和朱三妹进入了六年级,要到乡上的中心小学读书,英子恋恋不舍,也有些失落,日子一下子又恢复到了从前。可是她不想丢弃她想写字认字的念头,她央求妈妈上街的时候给她买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却得到了妈妈一顿骂。妈妈说:“买什么笔本子,你都这么大了,该学着去做针线活了,书没读就不读了。”她转过身眼睛里已浸满了泪水,她忙跑去屋里,把雨儿给她的一年级的语文、数学书和一本在假期里写完了的作业本,藏到了她的床单下面。


     雨儿和朱三妹她们在乡上读完六年级后,又到镇上去读初中了。她们的年龄在增长,她们的距离也越拉越远,以后英子再没有去跟雨儿学写字认字了。她感到雨儿她们正有一双翅膀长出来,会飞出山外,离她越来越远。
     在这期间英子的妈妈和哥哥商量把那个傻子潘妹给退了。原因是朱三妹的姐姐,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喜欢英子这个闷头闷脑的哥哥。她总是在众人面前乐呵呵地,不厌其烦地谈论她的哥哥。她甚至把她做的隐秘的梦跟大家分享——在梦里英子的哥哥给她喂葡萄吃。这些很快就传到英子大姐的耳朵里,大姐急急忙忙地跑来和妈妈商量:“愿意要这个了,你看她高高大大的,干活很行,又离得近,朱家家族人又多,虽然年龄小点,但是她会长大呀。”妈妈和哥哥无论怎样掂量都觉得朱二妹比潘妹更胜一筹,这是他们先前没有想到过的,朱家的族人人多,也强势,这也是他们不敢去想的。这下可好,人家把手指都喂进你嘴里了,还不知道咬下去吗?退婚是一件简单的事,潘妹的父母也是老实人,而英子的哥哥也没花多少钱,大家把话说开了就算了。退完婚,英子的妈妈就去请媒人去说朱二姐,一说就应了。朱二姐的家人也是掂量着几姊妹中就朱二姐没有其他姊妹聪明,英子的哥哥家里虽说是弱些,但配她朱老二也是有余的,又隔得近,也好有个照应。


     英子的脑子里也在回旋着这个朱二姐,那个大个子、大手、大脚、大嗓门的姐姐,背还有些弓,按雨儿的话说就是虎背熊腰的,当然这些话是背着朱三妹说的。那个朱二姐曾经叫她把脚上鞋子的破洞用刀再割大些,好买新的,谁让她们不让你读书呢,你说是不是?英子那时正在生着气,看见脚上的布鞋,右边大脚趾拇处已破了个大洞,那趾头时不时地从洞里探出头来,每出来一次就会被勒得生疼,而脚后跟在踩到石子的时候也隐隐作痛。英子真的把镰刀尖从那洞口伸进去,脚趾朝后缩,就听见“哧”的一声,洞口就开大了,朱二姐在旁边哈哈哈地大笑,脸上的肉挤上去,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英子反感地盯着这个曾经说“我才不读书呢,你们一大家人,要我去给你们读书”的人无语,也觉得惋惜。
     哥哥和朱二姐顺理成章的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这个十八岁的少女懵懵懂懂地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英子的嫂子。可是婚姻生活并不像她梦里那样美好。她经常和哥哥干架,拌嘴。吃完饭的时候她总是喊哥哥帮她添饭;衣服很久都不洗,要不然她就洗她自己的,把哥哥的扔一边去;常常说奶奶做的饭不好吃。任何事情不依着她,让着她,她就会生气,扯开嗓子咆哮,甚至回娘家。过几天,哥哥会去赔礼道歉,拿上她想买的新衣服,让她满意地回家。妈妈和奶奶在这个有些无理取闹的媳妇面前变得小心翼翼。过不了多久她不想下地干活了,就找英子说,她要去放牛。还没等英子说话,妈妈就有压制英子的势头,拉起英子就朝地里走。



     林子里有鸟儿在叫,叫得人心生寒意,像小孩子的哭声。英子在这种悲鸣里总是把玉米苗连同杂草一起铲掉,妈妈在左边心疼得唉声叹气的,哥哥在右边鼓圆了眼睛,骂声连连。 还好,还没到下午奶奶就来喊吃饭了,她的饭菜早已摆好在桌子上,哥哥还在外面不知磨蹭什么。她和妈妈刚坐下,脚下就一阵摇晃,水瓶倒了,电视机掉地上了,屋顶上的石板掉下来了。妈妈说:“地震了,快跑。”  她和妈妈不约而同地跑向厨房把奶奶像拖麻布口袋似的拖出了大门。这时 ,一根梁也掉下来了,大门也变了形。等奶奶站定后,哥哥也来到了身旁,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英子又折回屋里。这时,第二次震动又来了。妈妈在她身后不停地喊:“英子,回来,英子回来。”
     英子摸到她书本的时候,像是摸到了她的灵魂,她把它们紧紧地抱在胸前。可是她倒下去了,许多重物压在她身上,她在那些重物下面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小,最后像只鸟儿轻巧地穿出了废墟,朝天边飞去,越飞越远。
     



作者简介

 陈燕:

四川汶川人。漂泊,打工。生活的缝隙里,唯一的依傍,是读书,写字。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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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制作:林一苇      责编:一池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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