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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深||杨立宇:孩子都是咋来的

杨立宇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孩子都是咋来的


文||杨立宇




小门从街上跑回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刚进大门就喊娘,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娘搓着手站在北屋门槛里的太阳下,饱满的脸白净而红润。小门进了屋,看见锅盖上正腾腾地冒着热汽,一股白菜豆腐的味道在屋里盘旋,爹戴着一顶蓝青色的新帽子,坐在朝门口的椅子上喝茶。娘对小门说:去,叫你哥和嫂子吃饭去!


小门转身就往后院跑。


小门喜欢往后院跑,喜欢赖在哥嫂的屋里不出来,屋里有一股好闻的味道。爹娘却嘱咐他没事少往后院去。小门问为啥。娘说你嫂子刚来咱家,害羞着呢!等慢慢熟了再去。小门却管不住腿,抬脚就去了后院。有一次,小门看见哥哥和嫂子在亲嘴,小门跑着去前院告诉爹娘。娘放下手里的葫芦瓢,叹口气:这熊孩子,俺使的饭碗他都嫌脏,人家的嘴倒成了香的了。爹正在绑笤帚,笑嘻嘻地说:也有不嫌你嘴脏的。娘听见了,撇了撇嘴。小门看见,娘的嘴撇起来,比不撇大多了。


后院的大门四敞大开着,院子里很静,一群麻雀在光秃秃的枣树上聒噪。哥哥和嫂子结婚快半个月了,大红的喜字还新鲜着。哥哥娶媳妇那天,小门觉得是全村最幸福的人。那天他一下了学就飞着往家跑,一到家,家里人山人海。他从人缝里挤进去,看见嫂子穿着大红袄,面朝里坐在炕旮旯里。那天夜里,闹新房的小子们都走光了,嫂子在炕上收拾被褥,哥哥坐在灶前烧树根热炕,屋里的烟呛得小门睁不开眼。小门闻着大红木箱发出的漆味,还有新被褥的气息,有点陶醉。他站在炕前看哥哥烧炕,看嫂子在炕上收拾。哥哥和嫂子各干各的,都不说话。小门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哥哥过来,大手摸着小门的脑袋瓜子,笑着说:小门,想在这里睡?小门不吱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哥哥继续烧炕。这时娘进来了,跟哥嫂说了几句话,拉起小门就走。小门不想走,还想再待一会儿。哥哥说:让小门在这里睡吧!娘说:那哪行,你们歇着吧,闹腾了一天了。走到屋门口,又回过头,说:大门,不要起晚了!明天一早事还多着哩!大门一连声地说知道知道。


小门一拐进大门就喊:哥哥,嫂子,吃—饭—啦!屋门却是紧闭着。小门往屋门那里跑,门关得绷绷紧。小门趴在门上往缝里看,啥也看不见,却听见哥哥嫂子沉重的喘气声。小门趴在那里又听了一会儿,听见里面喊了起来,哥哥喊,嫂子也喊,而且喊声越来越大。小门转身往回跑,一进前院就放开嗓子喊:娘娘娘,俺哥和俺嫂子打仗了!娘的脸一紧,问:打仗?小门喘着气,说:嗯,打仗,关起门来打,都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气哩!娘的脸就红了,转过身拿起笤帚去扫地。爹一抬腚,一脸狡黠,几步走到院子里,站在猪圈边上,左手叉腰,看猪吃食。


小门很疑惑爹娘咋谁也不去拉架,正要转身往外跑。娘一声喝住他。小门就怕娘那张沉下来的脸,赶紧收住脚,抬起头,问:娘,俺哥和嫂子打仗哩!娘端着一个干粮浅子,浅子里一块雪白的笼布,眼睛里含着笑,说:让他们打去!


一个问号印在了小门的脑子里。



小门几次想问问哥哥,那天他和嫂子为啥打仗,可觉得蹊跷,一直没问。他觉得两个人有可能是闹玩儿的,不会真打。要不然,为啥俩人到前院儿里吃饭时,脸上手上一点伤没有?而且,俩人还你看我我看你,笑嘻嘻的。娘抿嘴带着笑,爹紧绷着嘴唇,要不紧绷着,恐怕那笑都流到饭碗里了。


后来,小门夜里睡不着时又琢磨这事,觉得哥哥和嫂子也可能是真打仗,只是俩人恼得快,好得也快。


小门从小喜欢哥哥。哥哥比小门大着十七岁,村里人都笑着说这一家人:大门小门,总有门儿!根生真会给孩子起名儿!大门很袒护小门,卖笤帚挣了钱,从不忘给小门买两根油条,有时买蒸包。大门二十岁上到省城里当了三年兵。村里送来一块匾,上面竖着写着“光荣人家”四个字。每到过年,还送来几副对联,一对灯笼,上面也写着“光荣人家”。那灯笼里点上红蜡,双双挂在天井里,照得地上明晃晃的。小门知道那是哥挣来的,盯着看不够。大门回来探家,穿一身绿军装,上衣领子上一左一右两个红领章,帽子上一颗红五星,小门特喜欢。小门穿不了大门的衣服,大门就把帽子戴在小门头上。小门戴了哥哥的军帽,恣儿大街上晃了又晃。再过年时,小门嚷嚷着娘到年集上买了一身“绿军装”,小门穿在身上,觉得自己跟哥哥一样,也是一名军人了。


小门有事没事就往后院跑,去了就不想走。


小门又撞上了一次哥哥和嫂子打仗,门还是关着,两人累得直喘粗气。小门搞不明白,好好的为啥要打仗呢?为啥关上门打仗呢?爹和娘为啥就不打仗?


有一回忍不住就问了。那天晚上,他赖在哥哥的屋里不走。哥哥蹲在门口刷牙,油灯照着他满嘴白沫子。哥哥刷了,嫂子刷,刷着刷着突然哇哇地吐了,吐了半天才止住。等俩人都坐到油灯下,小门就问他们为啥打仗,为啥打仗还要关起门来打。哥哥脸上一愣,继而笑了,不说打了,也不说没打。嫂子过来,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糖,剥去纸,直接塞进小门的嘴里,问:甜不甜?小门说:甜!可是,你和哥哥为啥要打仗呢?哥哥说:别乱说啊,跟咱爹娘也不要说,你只要不说,嫂子还有糖吃。


小门就再不问。


转年秋上,嫂子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爹给孙子取了个名字,叫大路。


村里人说:根生真是好命,去年儿子娶媳妇,今年添孙子,一年一个大喜事。有的说:根生做啥事都有谱局,二孙子一定叫小路!不信,你就骑驴看唱本。


小门喜欢大路。一放学先往后院跑,到哥哥屋里,趴在炕沿上看大路躺在嫂子怀里吧唧吧唧地吃奶。小门看见,嫂子的肉肉比娘的肉肉白多啦!


嫂子抱着大路回娘家,只要不上学,小门就跟着。嫂子的娘家人都围着看大路,看半天,有的说:随他叔,就像从他叔脸上揭下来的一样!真是谁家的孩子随人家!有的说:就像一个模子扣的!说完又觉得话说造次了,讪讪地笑着给自己打遮掩。小门特自豪,觉得大路就像是他的儿子,呲着大板牙笑。还有人逗引大路:你奶奶的尾巴多长呀?大路伸开胳膊,流着长长的口水,说:这——长!回到家,小门就跟娘学舌,娘笑笑,说:奶奶就是让姥娘家的人作贱着玩儿的!一脸的幸福。


小门领着大路在村子里玩儿,有时也抱着,小心地防着狗。大路喜欢跟着小门玩儿,像小门的尾巴。爷儿俩走到没人的地方,小门紧紧抱着大路,脸紧贴着脸,说:叫爹!大路忽闪着一双眼睛,不肯叫,小门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晃了晃,说:叫!叫了给你糖吃!大路看看糖,看看小门,张嘴脆脆生生地叫:爹!小门觉得自己好像真当了爹,把糖纸剥去,把糖塞进大路嘴里。大路咂嗼着糖,涎着脸看着小门,说:叔,以后我还给你叫爹。


小门十二岁时,有一回听村里那些嘴上开始长毛的孩子,藏在闹叔家的猪圈里讨论孩子是咋来的。一个说从高粱地里捡来的。另一个就撇撇嘴,说:傻吧你!讨论进行得很神秘,也很严肃。个子最高的一个最后说,人都是爹娘摞出来的。他还进一步说,他夜里曾看见爹娘上了摞,后来就生了弟弟。讨论完了,个子最高的那个沉着脸发出警告:今天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谁要说出去,他娘的,看我不拿镰割了他的鸟和蛋!小门听得懵懵懂懂,却又津津有味,到末了意犹未尽。


慢慢地,小门明白了哥哥和嫂子为啥打仗,为啥还要关起门来打仗。


小门明白了后,就想告诉大路这个秘密。他在大路面前,觉得自己是长辈,很有威严。


在一个秫秸垛前,小门和大路晒着太阳。


小门说:我知道你是咋来的。


大路问:咋来的?


小门说:你爹娘摞出来的。


大路问:你看见了?


小门说:我听见了。


大路问:咋摞呀?


小门说:一上一下,就跟摞砖一样。


大路说:那咱俩摞摞!摞个孩子出来。


小门说:咱俩不行,必须爹和娘才行。


大路问:我爷爷奶奶咋不摞?


小门说:滚!


大路哭着回家。



奶奶看见孙子哭着回家,忙扔了手里的笤帚,问谁欺负你了?大路说俺叔让我滚。奶奶问他为啥让你滚?大路说我问我爷爷奶奶不摞吗?奶奶问摞啥?大路说摞人。奶奶问摞人干啥?大路说俺叔说摞人能摞出小孩来。不等奶奶说话,大路接着问:我是摞出来的吗?我叔是摞出来的吗?我爹娘是摞出来的吗?我也想摞一个。奶奶噗哧一声笑起来,笑得就地转圈子。


正笑着,小门进来。娘从炕上顺手抓起一把笤帚,上前揪住小门就打:叫你摞!叫你摞!摞你娘个头!打完了,扔掉笤帚,拉起大路就上街,走几步一笑,走几步一笑。旺叔家的三婶子提着一捆油条往街西走,油条香了半条街。抬头见根生家的一会笑一下,一会又笑一下,就笑着问:大门他娘,你笑啥?大门娘好像没有看见二婶子,又好像是没听见二婶子问她话,低着头,不言语,自顾自地笑。就这样笑了一个下午。


三婶子回到家,头一件事,就是告诉坐在灶前喝酒的三叔:大门他娘,脑子坏了。


作者简介

        

杨立宇,男,山东东营市地方史志工作者。关注城市化进程中农村社会的变迁。



人间草木深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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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往期作品:

散文||杨家的太阳||杨立宇

散文||杨家的月光||杨立宇



本期主编:风景、飘、探路者

制作||林一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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