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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杨家的太阳||杨立宇

杨立宇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杨家的太阳

文|杨立宇


我一直觉得,天上的太阳就是我们杨家的。

盛夏时,太阳最先从红霞家的树林里若隐若现。红霞家的院子里全是树,毫无例外的榆树。太阳刚露面时,我家的天井里一滴阳光都没有,可屋顶上都铺满了。阳光从屋顶上一寸一寸往下溜,溜到屋檐上,溜到椽子下,溜到西墙上。等阳光溜到半截墙高时,我就不能再懒了,跳下炕,穿上鞋,噔噔噔地跑到天井里。三奶奶家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烟,烟影儿落在我家天井的正中央。我父亲早已牵牛到村后吃草去了。

寒冬里,太阳最先从旺哥家的烟囱后面露脸。在太阳露脸前,鸡们早已哆嗦着身子在天井里找食吃。牛饿得拿鼻圈咣咣蹭石槽子。夯叔在街上响亮地咳嗽。旺哥家的鹅已经叫过去了,此时一声不吭。谁家的驴却叫起来,连叫了三遍。街上有人梆梆梆地敲梆子,是黄店卖豆腐的那个老汉。我父亲一口气挑了三担水,水冒着凉气,父亲的嘴里喷着热气。父亲放下水桶出去了,等他回来,手里提着一篮子豆腐,四四方方,白白嫩嫩的。父亲放下豆腐,站在屋子中央,对着炕说:该起来了。我睁开眼,巴掌大的一块阳光,红彤彤的,落到对面的墙上。墙上贴着一张画,画上两个影星;一个是李秀明,一个是斯琴高娃。

春秋时,太阳最先从房家的老屋那边露头。我站在我家的天井里还看不见太阳,但太阳从敞开着的大门里投下一道红光,两步宽,十多步长,方方正正,红光的顶端,在西屋的东墙上。这道红光,一头连着太阳,一头连着我家的西屋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父亲到坡里锄地了。我娘到村后的麦场里背草去了,她去了好半天不回来。也许,她发现我家的草垛被人偷了,正要在街上走一遭,说道说道。也许,她在村西的河沟里发现一洼鱼。她在秋天常常是这样。她本来是去背草的,最后却端着一盆活鱼回家。秋天沟里的水落下去,长了大半年的鱼终于藏不住。等落在西屋墙上的那道红光跌落在地上,我知道我该去上学了。

太阳每天都在绕着杨家转。

转到傍晚,累了,要落到地上歇一夜。太阳总是在十里外的刘家以西的地方落地。刘家是个很大的村庄,夏秋的白天,隔着重重的庄稼,一点看不见刘家的房屋。刘家的闺女,每天都从我们街上来来回回,贩青菜,收酒瓶子,也卖冰糕,腮顶个两坨红,都围着各色的头巾。夜晚能看见刘家隐隐的灯火。我想,刘家西边一定有片平坦的开阔地,我家麦场那么大,专供太阳落地时用。太阳在刘家以西的这块平地坠落,就像一个篮球从空中掉到地上,颠两下,就安稳了。太阳不光落到地上,还会钻到地下。太阳自己也热,到了夜里,要钻到地下降降温。它从西边钻下去,从西边到西北,从西北到正北,从正北到东北,走到东北或正东或东南,就从地下钻出来,出现在红霞家的树那边、房家老屋东边或旺哥家的烟囱那边。太阳钻出地面,一边往天上升,一边抖落身上的尘土,就像我从地窖里爬出来,使劲拍打身上的泥土。

盛夏的太阳毒辣,像是掺进了辣椒面,又像是暗含了密密匝匝的麦芒。太阳似乎想把下面这个小村庄点着,把坡里的庄稼烧焦。我不明白,太阳究竟吃了啥好东西,会有这么大的劲儿。一个茶盘子大小的玩艺,在天上发了疯,把自己烧得都要化了,把一村人热得如同热锅上的米羊,摇着蒲扇满村里转。坡里的庄稼,都耷拉了脑袋,眼看着不行了。我发现,太阳还能揭人身上的皮。我父亲早上起来,拖着锄去玉米地,光着膀子在里面锄麦茬。麦茬根根锋利,如一把把磨得锃亮的锥子,看着让人心寒。我常想,万一我在麦地里跌倒,趴在地上,麦茬会不会把我的小肚子扎成筛子?我因为怕麦茬,就很少到玉米地里去。我父亲不怕。他一早就去了,一会儿左脚在前,一会儿右脚在前,把锋利的麦茬一一锄倒在地。玉米苗还不及他膝盖高,再一耷拉脑袋,也就在他腿肚子那里。父亲站在玉米地里,把腰弯成九十度,他的脊梁沟里,汗水淌成了一条河。接近中午,父亲穿上那件白衬衫,他说太阳很毒了,穿上比光着凉快。我不信。父亲拖着锄头回家,蹲在椅子上喝酽得像酱油的茶,我看见,他的前胸后背,多处起了一层薄皮儿。那薄薄的皮儿,白白的,如同我卷了边的作业本。我一看见,我的前胸后背就隐隐疼起来。父亲却说:该冷不冷,不成年景!该热不热,也不成年景。这么毒的太阳,再下一场透地雨,庄稼就眼看着长哩!可不是么,刚进六月就是一场大雨,坡里的玉米就嘎叭嘎叭响着拔节子。拔了一节又一节。秋上,牛角大的玉米棒子掰下来,金灿灿地堆在天井里。那些玉米,和父亲的脊背一个颜色,父亲的脊背,跟太阳一个颜色。

而严冬的太阳,像是吃不饱饭,整天有气无力。它起得很晚,等见到它,半晌午了。睡得却早,吃过了午饭,还没串俩门子呢,它就要歇着了。人们聚在胡同口,抄着手,汲一声鼻涕,眯着眼看正午的太阳,说:冬天的太阳比夏天的太阳离我们远呢!另一个说:是呀是呀,要不咋就这么冷了呢!我想想也是,我离着炉子近了,就浑身暖和,离得一远了,就浑身嗖嗖地冷。太阳就是杨家的祖先挂在天上的一个火炉,把自己烧得浑身通红,给人们以热量。

我几个爷爷,我爷爷,本家四爷,街坊二爷和四爷,常靠在夯叔家的南墙下晒太阳。他们吃的那点饭已不能暖和自己的身子,需要直接从太阳那里吸取一些热量。我爷爷八十多了,另外三个爷爷也就刚过七十,但他们坐在一起,看不大出谁大谁小。他们四个人,就像四截干木头窝在墙下,如果他们不说话,还真让人以为是四截木头。他们的话也不多,说一会儿睡一会儿,声音很低,很难听清他们说的啥。其实,也没人对他们的谈话感兴趣。我爷爷先走了,那年他八十六岁。他怕死,死前的两年一直在苦苦寻找一个出口,把自己严严实实藏起来,让阎王爷无处查找。我爷爷走后,本家四爷他们三个凑在一起晒,相互间隔着一个人的空子。晒着晒着,本家四爷走了。街坊二爷最长寿,活到近一百岁。晒太阳的四个人只剩下他一个后,二爷也不晒了。如今,太阳每天都晒着他们四个人的坟。

祖先杨志、杨林、杨兴最先看到杨家的太阳,杨家的太阳最先照着他们兄弟三人。兄弟三人六百多年前从直隶枣强千里迢迢风餐露宿迁来,在这里盖下第一座茅屋。六百多年后,杨家这个小村庄眼看着就要消失,她的子孙们都已迁进了高楼,可太阳还在绕着村庄的几间老屋转着。我一直想,即使哪天杨家这个村庄永不存在了,杨家的太阳也会依旧照着杨家的子孙。杨家的太阳会记得杨家每一个子孙的模样。就像我,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人儿,这些年为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幸福,风里雨里东奔西走,杨家的太阳一直高高地举着火把,远远地暖着我。

主编:林一苇    责编:飘    美编:兰心


作者简介



杨立宇,男,山东东营市地方史志工作者。关注城市化进程中农村社会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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