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人间草木深||湾仔,请让阿燕站住脚||六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六

草木出品



那年我在珠海。

珠海,是个美丽宜居的城市,青天碧海,温暖湿润。沿路四季开不败的鲜花,熙熙攘攘的人群,鳞次栉比的高楼以及开着大朵大朵火焰般花朵的英雄树,这些都给我和像我一样刚走出家门的孩子一种说不出的诱惑。不上班的时候我们就成群结队去逛街看风景,不过再美的风景也会看腻,时间久了我们不再大呼小叫地出去,偶有休息就躺在床上聊天听音乐睡大觉。

生活很简单:水桶脸盆,凉席薄被,风扇雨伞,加上几件衣服,就是我们所有的家当。拉上床帘就是各自的小天地,悲喜都在心里。

厂里人不多,女孩子也就七八个,我、阿英、排骨妹、阿风、黄毛住一个宿舍。宿舍很宽敞,四十平的屋子里放了五张双层床,上铺都空着,我们都把自己的小东西放在上铺,镜子啦梳子啦,从路边花园里偷摘的一把鲜花啦,颇有点占山为王的意思。

到过南方打工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记忆:不论冬夏总是用毯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一个头在外面,吹着风扇不是因为热而是为了防蚊。

 广东的蚊子像他们本地某些人一样,个头小毒性大咬人没声响,等你惊觉身上已经起了红红的毒包,不抓它痒一抓就疼,难受至极,所以有东北虎西北狼不如广东小绵羊之说。

 阿燕就是在我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吹风扇听歌的时候出现在我们宿舍的。我没有和她多说话,因为她不说话。

 阿燕住在我上铺,听老板娘说她是广西人。她有着两广人少见的白皙皮肤、大眼睛。上下班大半时间都是沉默,晚上睡觉辗转反侧还隐约听到抽泣声。第二天早起她会悄悄问我吵到你没?我说没有啊我睡觉沉的很。

谁没有伤心时?别人伤心时不能解劝就留一些空间让她发泄伤悲也好。

我们出去时叫她,她总是摇头婉拒,次数多了大家就不再叫她。其实我也不太爱动,后来休息的时候,宿舍里大多就只有我们两个了。我看书听歌睡觉,她睡觉或者假装睡觉,都不怎么说话。

 一天她探出头来拍拍我的床帘,犹豫着小声问我:“阿笑,能不能借我5块钱?”

 “可以啊。”我打开钱包,拿出5块钱,刚要递给她又想了一下,厂里规定第一个月是不发工资的,阿燕进厂都一星期多了,我都没见她买过东西,也许……不管怎样,肯定是手紧。我把5块钱放回钱包又抽出一张10块说:“没有5块的了,给你10块吧。”

 她接过钱说“谢谢。”就把身子又缩进她的床帘里,好久都没有动静。

 

 年轻的时光总是飞快,没有牵挂没有羁绊。转眼阿燕进厂已经一个多月了,发工资那天晚上,她请我陪她去湾仔。

 我俩吃着冰激淋,并排坐在回归广场边的草地上。边境隔离栏杆内武警背着枪一遍一遍地巡逻,濠江的海风凉凉的没有腥味,吹得广场上的棕榈树簌簌作响;广场对面就是澳门,距离这里不到一百米,我们能清楚地看见对面的璀璨灯火,也能听见一艘艘渔船和游船上的说笑声。

 “我想家了。”我忽然觉得心里涩涩的,嘴里的冰激淋除了凉感觉不到甜。

  “我不想家只想我姐。”阿燕说。她的声音里有种跟年龄不相称的漠然。

  我有些惊奇地偏头瞟了她一眼,她低下头依旧带着那种漠然:“我妈生了我跟我姐两个女儿后,就再也不能怀孕了,我爸就天天喝酒打人,打我妈打我跟我姐。到最后我妈也恨我们两个,认为是我们害的她在爸爸面前不能抬头,也跟着我爸一起打骂我们俩。最后姐姐偷偷带着我跑到珠海,姐姐进了一家电子厂,很快就交了个湖南的男朋友,到湖南成家了。而我因为年纪小没能进厂,就在湾仔一家照相馆找了个事做。”阿燕的声音忽然低下来,气息有些不稳,像是极力想要忍住什么。我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我想那指甲一定深深地刻进肉里去了。

 一会儿,她又轻笑一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濠江对面的灯火,许久才说:“在那里我爱上了我们的老板——一个瘸腿的死老头!”她恨恨地把“死"字说得很重。

 “他比我爸岁数还大,虽然有钱但是我没花他什么,只是他平常很关心我,我出门他总不忘叮嘱我带伞抹防晒霜,还说女孩子黑了就不好看了,店里有几个女孩子,他经常给我们买些小礼物,他每次买的都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从小我就缺少父爱,于是我就觉得大概这就是爱吧。没多久我就跟他在一起了。”

  已经很晚了,我知道。身后广场上的大灯已经熄灭,濠江上的船只也已驶远,刚才还喧闹异常的城市仿佛转眼间沉睡了……

 夜色迷离间我感觉自己的脸很烫,我还没有谈过恋爱,潜意识里总觉得爱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草地上还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在相偎相依……

  阿燕说得很快,仿佛在讲一个跟自己毫无关联的故事:“跟他在一起三年我做掉了三个孩子,每次他都很爱怜又痛心地向我认错,可是转眼又像以前那样对我……说实话,我很恶心他那衰老的身体,一圈圈肉晃悠着,在我上面总是大声地喘着气,每次跟他在一起我总要关上灯,黑暗里我得想着他对我的好才能控制住自己对他身体的反感。阿笑,真的,我不喜欢跟他上床,只喜欢他对我的感觉,那让我觉得我在这世上还有人对我好,你理解吗?”

  “我……理解。”我有点埋怨自己虚伪,其实我一点也不理解。

 “你不用安慰我,你不会理解,你那么快乐,不会理解一个女孩子从来没有被人关心过的感觉。”阿燕抽出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前两个月,我跟他在一起时被他老婆抓到了,我很害怕,他抱着他老婆求她原谅,说是受不了我的勾引才做了错事,然后跟他老婆一起让我赶快滚。”

 阿燕好像轻笑了一声。

“我收拾了东西就滚了,到了南屏我老乡那里。去了不到一个星期老乡就回家了,我不想回去,她就把她的出租屋给我住,可是又告诉我房子月底就到期了,我只能住十几天。就这样,我还是对她感激不尽。

 “我数数我还有十几块钱,我得节省,我还得找工作;那几天我每天早上买一块钱馒头,当一天的饭,路远的地方我坐公交车,路近的我就自己走去,找了好多地方,不是要先交押金就是没有地方住,不管吃饭。阿笑,那些时候我每天都在梦里哭醒——直到有天我接到他的电话。”

  “他怎么有你电话?”我傻问,我以为是跟我们厂外的固定电话一样。

   “嗯,是手机,他以前给我买的。

  我暗笑自己的傻气,可也是,那些年普通打工仔很少有人用手机。

  阿燕把头伏在自己腿上:“阿笑,我真的没出息,听到他问我在哪里,我竟然还会心动。他听说我在找工作,就说要补偿我,给我20万,让我回去做生意,不要在这里漂了。他跟我约好在一间茶楼见面,当时我激动地哭了半夜——为自己没有看错他。第二天,我真提了个马夹袋去拿钱了。”

 马夹袋——就是现在超市的购物袋,形状似马甲我们就习惯叫它马夹袋。听到这里,我忽然很没有善心地笑出了声。

 阿燕抬起头尖叫一声,扑过来两手捶打着我的肩膀:‘你笑我!你笑我!你也觉得我很傻是不是?”

 我赶紧举起双手叫道:“没有没有。”可说完,我还是忍不住又笑了,阿燕也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嚎啕大哭,我只得拍着她的背不停地说“没事了没事了。”

 哭了好一阵,阿燕才抬起头,我赶紧递给她一张纸,她使劲擤了擤鼻涕用手擦了下眼泪,冲我笑了:“阿笑,这段时间我他妈的都快憋死了。这下好了,心里好多了。"

  “看,我的冰激淋都化了,等下你还得给我买一个。”我说。

   “买两个!”她笑起来,声音很轻松,“阿笑,你说我那时候怎么那么傻,真的就相信他了,结果我去了他根本不提钱的事,只是劝我不要出去找工作,他给我租间房子,给我生活费,那不还是他养着我?我们两个又吵起来,茶没喝完我就站起来走,他竟然吓唬我,说要是不答应他的要求就让我在湾仔站不住脚。我恼了,抓起茶杯就砸在他头上冲他喊,你不叫我在湾仔我还偏在湾仔,哪儿都不去!——这是气话。我自己也知道如果他真找我事的话,我一个小打工妹还真在这里站不住脚;可是到别处去我暂时又没有地方住。我冲到街上,他又打电话来,我一时性起顺手就把手机摔了。摔了手机等于彻底断了跟他的联系,我就靠着那剩下的几块钱过生活了。到最后我只剩一块钱,拿着这一块钱我手都不敢松,只怕有天连它也没有了。中间有两天我都没敢吃饭,租房的邻居是四川的一对夫妻,女的很热情,看我总是不做饭,就叫我到他们家吃饭,在她家吃了两次,再也不好意思去了。那天我捏着那一块钱从前山走到南山,一路都在想是用它坐车还是买瓶水喝,最后水也没买车也没坐……我不敢花……最后,走到你们厂门口正好赶上厂里招工,我就进了……”

  她沉默了一下:“阿笑,说真的,那时我打好主意了,如果那天再找不到厂,我就到发廊干,知道那里面是干嘛的吗?”

  “我知道,听说过。”

  “我也不想,但是我不想挨饿不想死啊。我能怎么样?”阿燕轻轻地说,“阿笑,那次我看见你故意给我10块钱了。谢谢你。”

我和她手拉手回到了宿舍。
 

我们打工的那家厂子效益并不是很好,我太想父母就回家了。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没法再联系。

阿燕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这么些年了,她有没有在湾仔站住脚。




主编/制作:林一苇    责编:织婆


作者简介


六,因排行老六所以被喊六已43年。无业,一个半生都在打零工的主妇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微信号:rjcmsh

投稿邮箱:2054324561@qq.com


人间草木深

精品

阅读

小小说||七戒||亡灵的座号(外两篇)

小说||海小芹||大姑婆轶事(二)

小说||海小芹||大姑婆轶事(一)

丛棣||刺青(外二首)

人间草木深||2017年1-6月美文回顾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