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小说||海小芹||大姑婆轶事(二)

海小芹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大 姑 婆 轶 事 ﹏﹏作者/海小芹

    

   6

大姑婆站在二姑婆新起的楼房院墙外,那院墙修得气魄,底下一圈及膝高的花坛,花坛上面一排锃光瓦亮的不锈钢栏杆,栏杆得有两米高吧。花坛被二姑婆种满了葱,韭菜,鸡毛菜。

如今乡下人比阔气,不是比谁家楼房修得漂亮,而是比楼房外面的院墙。院墙围的面积有多大,和大队干部的关系就有多铁,普通百姓是不允许新起围墙的。院墙修的讲究,那是钱果然多得没地花了,投在屋外给乡邻们瞧瞧。

二姑婆的院墙在黄家庄是最气派的。

院子敞阔得可以并列停六辆车。二姑婆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抱着二表哥的外孙女晒太阳。抬头看见栏杆外探头探脑的大姑婆,喊一声:阿姐,你做啥,屋里来坐。

从前大姑婆对二姑婆说话就像破锣捶破鼓,哐啷铛。现在好似平底锅端水,颤巍巍,生怕一不小心泼出来。

大姑婆钻在栏杆外先笑:二妹啊!你气色真好,小妹妹真可爱。

二姑婆说:阿姐你进来玩啊。

大姑婆指指自家屋子的方向:否要啦,家里还有一只小狗。门没关,害怕它跑脱。二妹啊,你啊要养一只小狗?

二姑婆现在已经习惯自己有钱了,说话自然不比从前:你去哪里弄的狗,先管好自家再说!我忙重外孙女都忙不及,还养只狗?!

大姑婆:是是是,是山山拿来的,我也不想养。

二姑婆撇嘴:那狗肯定不好,才丢给你。

大姑婆:可能的,那我回去了,你同妹妹好好玩。

二姑婆在后面喊:吃了晚饭再走。

大姑婆挥手:家里有冷粥。


回到小院,院门拉拉大,巴掌大的庭院花朵起伏,小狗在屋檐下一跃而起,一看是大姑婆,衰然又卧。大姑婆火了:哪啦?见到我就是这副面孔?欠你钞票啦?


   7

小狗鼻头换了个方向,继续趴着。

大姑婆骂骂咧咧,给扁豆架下的鸡笼换水。河里捞起的一碗丝螺,大的拣出来晚上炒菜,小的放砧板上敲碎,混在切碎的青菜里,喂鸡。一面喂一面唠叨:多吃些,多生几个蛋,现在又多了一个吃客,我这把老骨头迟早要被你们吃光。

脚背溅了碎丝螺壳,提井水冲,一冲霎时觉得脚寒,忍不住悲凄:我是真的老了呀,才十月,井水就寒了。

回屋换布鞋。转身看见箱子里有一包蓝色袋子,袋子上印的小狗憨态可掬,前爪趴在桌上口水滴答。姑婆看了一眼门外,背过身用力扯袋口,哗啦一声吓一跳,赶忙看看门口,小狗没来,心回到腔子里,又觉气了:自家屋里我怕谁?打开袋口,闻闻,好香。里面的吃食一条条,拇指粗,褐色发绿,就这东西意思比鸡腿还贵?拿一根尝尝,蛮硬,换右边好牙咬,喀嚓,香,脆,像牛肉爆在嘴巴里。

幸好今天不祭祖做法事,否则祖宗面前讲都讲不清。好吃啊。自己连个话梅都没舍得买过,一只狗却吃得这样好?

突然脚边有东西在拱,一低头,小狗扒在她脚面上,亮眼睛看她,摇头摆尾。大姑婆原本心虚,小狗哈腰讨好让她气恼起自己来。她抬脚将小狗掸开,小狗又滾回来,大姑婆摸出一根狗粮,扔给它:呶,吃去!

小狗蹿起来叼食,一撅撅长的尾巴快速摇动,动作剧烈得小身子也晃起来。

大姑婆又摸出一根给它:不要讨好,没有用的,今天就这么多,晚饭和我一起吃粥。

大姑婆在木头乌黑的碗厨里寻了许久。瓷碗不舍得,搪瓷盆更不舍得,寻来找去终于被她翻到一个工农兵学大寨的搪瓷缸。这缸子底下有一细砂眼。持麦穗的农民,握钢钎的工人,背长枪的军人,在黑柜子里窝了那么多年仍然表情刚毅,齐头并进。

多好的瓷缸啊!还是黄老伯从部队带回来的,虽然坏了,也决舍不得拿来种花。

大姑婆捏着拳头模仿小狗的头在瓷缸里伸进伸出,仿佛小狗吃食和小鸡一样叽叽咕咕:这么宽敞,看来是天老爷专门留给你用的。

晚饭的粥烧得很稠,舀一勺问小狗:啊够?小狗在她脚边蹦跳,欢喜得没办法停下来。白粥里淘了些丝螺汁水,放到小狗鼻子下面:呶,你的晚饭。

小狗嗅大姑婆的手,嗅完伸出湿嗒嗒的薄舌头吧哒吧哒舔,大姑婆手一缩:哎呦喂,肉麻死啦。呶,吃吧,莫耍花样了。

大姑婆先把自家的厚粥吃了,然后拿木铲刮锅底,将锅底刮得干干净净。木铲上的锅巴,大姑婆以前最爱吃,现在嚼起来费些劲,得慢慢磨,也是越磨越香甜。大姑婆瘪着嘴磨得声音很大,一边磨一边斜眼看脚边。

小狗趴在她裤腿上晃屁股,抬着小脸纯洁无比,就是不去看它的工农兵大瓷缸。大姑婆给它嘴里塞了一手指锅巴,小狗吃了一惊,呜咽甩着头,四肢踮起向后跳。

姑婆火了:你个瘟神狗,你到底要哪样?

小狗看姑婆一筷一筷吃着粥,然后吃锅铲,吃丝螺,欢喜得浑身打颤,旺旺叫趴到桌边又回身跳到门口再折跑回来,那个快活。姑婆板着面孔一指瓷缸,它就茫然了。

她大踏步将瓷缸塞在它鼻子底下:吃!不吃我给鸡囡囡吃,人家吃了还会生蛋!

小狗伸进去嗅了下,跳开。

姑婆拿起瓷缸走到扁豆架下:你不吃,有的是人吃!你不吃,饿杀你!


乡下老屋的门槛向来高,小狗一路跟过去,跃门槛时也摇尾巴,差点一跟头滚到院当中。大姑婆瞅它那笨样,又气又好笑,作势要把瓷缸放到鸡笼前。小狗跑过来,看见笼眼里探出的咕咕叫的母鸡头,一惊,前爪刹住。

它与母鸡对眼片刻,绕在大姑婆身后,来回跑,冲着笼子旺旺叫。

三只红脸长嘴的大母鸡翻着白眼不理它,伸着脖子瞅大姑婆手里的瓷缸到底装着啥好吃的。

真把这样的白米粥给鸡吃?那是万万不能的,骂骂咧咧瓷缸又放回狗窝前。小狗兴趣全然在鸡上,它在姑婆与鸡笼之间来回奔跑吠叫。

向晚七点多,姑婆关门歇息。关门时,小狗蹲在门槛外,看着两扇门在面前合起来,好象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得傻了。

她披着外套坐床上。床还是老式的片子床,即三面围起来,顶上搭着木架支蚊帐。床眉有波浪形雕花,好象刻的是八仙过海,只是雕工太差,吕洞宾与何仙姑也分不清楚,但的的确确数到八个人。结婚时刷的朱红的漆,如今也像大姑婆,连沟线缝隙处的红色也老旧成龟裂的赭黄色。发黄的粗线纱帐很有些年头了。在床头的位置,她或者黄大伯的香烟烫出的几个圆洞用同样发黄的白布贴补着。唯一还闪着当初色泽的,是两个半圆形的黄铜如意钩。

白日,夜里,它们垂手立在床边,冰凉地望着这架床,这床里睡着的人,这房间里直了又斜了的日脚光线。


   8

电视里放着抗日剧,喊杀声一片。大姑婆一只耳朵已经背了,另一只耳朵掀过正气凛然的对话,听见窗户外面呜咽扒门声,来回跑动声,孤单哀号声。

她听得心头火起:你啊要清静些!你个死忒瘟神!一边骂一边起身去开门。

门才稀开一条缝,小狗就跳进来,等姑婆关了门,上厕所回转来,却寻不着小狗在哪里。

她僵硬着舌头喊:狗喽喽~也不见小狗从角落跑出来,她想:肯定趴床底了,就让它趴着去吧。

披衣上床,坐了一会,依稀觉得身边有呼吸声,吓一跳,掀开被子,小狗卷着身子,像孩子般睡着了。

瘟神狗,大姑婆咬牙骂了声,骂完心虚打一记自己的嘴巴。小狗的爪子软绵绵搭向大姑婆这边,小肚子一鼓一鼓,像一个求怀抱的孩子。

大表哥小的时侯也是这样睡在她旁边。

大表哥工作结婚有了孩子,大姑婆去城里伺候大表嫂做月子,两个月后大姑婆就回来了。

二姑婆问她:孩子好带么?大姑婆说:好带,孩子像她爸,长的漂亮。二姑婆说:你也不多待几天,她妈妈一人带孩子多辛苦。

大姑婆嘴唇抖了抖,没熬住,勃然爆发:不是我不要带,是个个嫌我臭!说我口臭,手脏,我手脏我做了一辈子活啊,手上的横横竖竖不是我不洗,是洗不清爽,我洗尿布就不嫌我手脏了。我伸头看宝宝一眼,就说我臭,要熏坏宝宝,作孽啊,我是吃香烟的人呐,实在熬不住了才藏起来吸一口,被那瘟神媳妇骂得楼上楼下都知道我要害孙女!

大姑婆诉得口水溅过嘴唇飞到面前的长凳上,夹在手指间的香烟抖抖嗦嗦直掉烟灰。

二姑婆看她:那你就不要抽香烟么。

大姑婆嘴巴张着,说不出反驳的话。蔫头搭脑朝妹妹挥手:算了,我回去了。

不嫌自己口臭的只有黄老伯。夫妻俩,早起一支烟,你一口我一口。临睡一支烟,你一口我一口。

黄老伯被炮声轰伤了耳朵,年纪稍微上去些就两耳皆背,记性又很不好,让他去喂鸡,他拿着鸡食盆顺手放在长凳上就找不着了。让他去小河提水,他去半天不回来,跑到水台一看,他木嗨嗨坐在小凳上看水影。

一日时光,十之四五黄老伯竖着白擦擦的发根,白擦擦的胡须碴,坐在厅前的矮凳上。大姑婆进屋拿碎米喂鸡骂他,出来去豆棚摘豆骂他,转身打桶井水骂他。满院子的花随风起伏,黄老伯坐在风中似笑非笑,或许那些骂声让花的色彩更浓烈。

小狗躺在旁边,四只小腿柔软无力。脚爪上有泥土,况且身上还癞皮着,大姑婆刚刚病逾,到底有些怕,起身去翻一件旧衣裳,包裹它。

打开衣柜,没有簇新的衣裳,但是旧的可以不穿的衣裳好像也没有。

黄老伯去世后,他的衣服大姑婆穿着,大姑婆人高,穿着黄老伯的衣裳长短正好。有一次,大表哥来,坐在椅子上抽烟,眼角拐到从里屋出来的姆妈,大叫一声:你要吓死我?!你做啥穿老子的衣裳?脱掉去!

大姑婆点头诺诺。从那以后,黄老伯的外套大姑婆穿得少了,可里面的衣服,背心,裤头,衬衣,毛衣全穿黄老伯的,自己的倒基本不穿。十五年了,该破的衣服早破烂的不像了,破烂也不舍得扔,仍旧叠好了放厨下面。这些衣裳自然不能给小狗。寻来寻去,寻见自己一件旧毛衣,袖口领口线漾坏了,原本想拆了重织,可是眼睛不行,一直就懒放着。

取过来,将小狗沉沉的圆身体套进去,小狗呜咽一声,缩到毛衣深处。

大姑婆骂了半句:瘟神……咬住牙齿将后半句咽下去。关了电视,关了灯,躺在黑暗里听呼吸声,好像起身就能看见旁边的香烟头一亮一暗地红着。

老年人瞌睡少,天不亮就醒了,小狗醒的还要早,它在大姑婆身上来回跑,喉咙里呜呜叫。大姑婆正梦见丝瓜砸在自己身上,她忙着拾丝瓜,睁眼却是一个呼哧呼哧毛茸茸的脸,吓的叫一声。小狗一吠她就明白了。

她动身子,小狗跳下床,旺旺叫着朝外跑,大姑婆骂:死特瘟神狗!还让不让人困觉!

小狗才不听骂,爪子抓在大门上刺啦刺啦。大姑婆没法,只好骂骂咧咧披衣汲鞋过去给它开门:这么早你死出去捉鬼?小狗一遛烟蹿出去,奔到丝瓜藤下抬脚就尿,尿完朝着鸡笼一通吠,三只母鸡在方寸大的笼子里情绪激昂,鸡头攒动,无奈却啄不到它,它笼前笼后奔跑吠叫,然后趾高气昂地回来了。

大姑婆弯腰打它小脑袋:恁啊!我的鸡气得不生蛋要寻到你。

早起熬粥之前,大姑婆看了下工农兵的狗食缸,里面的粥被舔食一半,大姑婆将剩下的粥倒给鸡吃,小狗围着她裤腿转,她对小狗说:木啥要紧,剩饭给鸡吃不算浪费,我给你煮新鲜的。

原先的日子与大姑婆,不过是黑夜白天轮换着周而复始,现在,彷佛有点不一样了。她的生活照旧,可小狗的日子是新鲜的,激动的。

她去地头翻地种菜,小狗在篱笆缝里窜来窜去,左冲右突,横滚竖爬,全然不管身下是青菜还是草头,过路的邻居问:你养了条狗?这么活泼法子?

大姑婆朝狗大呵一声:你啊要安生些!然后对邻居笑:是的是的,它很聪明,就是太皮了,不好意思踩坏你的菜。

大姑婆去河边提水,小狗跟在她脚边,后院租住的刘老爹也是个很爱狗的人,见到小狗来了,刘老爹就奔回屋,拿出从单位食堂带回来的肉骨头鱼骨头。上次大姑婆痛骂刘老爹,瘙痒治好了,便对他有些讪讪。刘老爹刚满六十,是厂里的机修工,平时租住屋的马桶坏了,房门变形,他稍微一弄也就好了。大姑婆虽然与刘老爹不说话,但是看着刘老爹逗狗,她也不大声呵斥小狗回家。

大姑婆带小狗去二姑婆家,站在栏杆外不进去,小狗直着身子趴在花坛上,瞅大姑婆在看什么。二姑婆说:就这只狗啊!你还没送掉?

大姑婆说:莫人要,就自家养吧,粥了饭了,它全吃,我吃啥它吃啥。

偶而一次遇见二表哥,二表哥打开院门出来看:果然是只好狗,要三五千一只呢,你进来说话啊,陪陪我姆妈。

大姑婆受宠若惊:不要不要,我就站在外面说说好了,这只狗有皮肤病,不能和小妹妹待一道。

以前小红打电话喊她去玩,她锁了门就走。小红是她过继给别人的女儿。黄老伯是国家的人,自然得响应国家号召,带头只生一个,小红就过继给了别人。小红长大后知道实情,也没有怪她,虽然不叫姆妈,却像亲戚一样走动。

现在小红喊她去玩,大姑婆很为难。小红的家在镇子的另一个头,走路过去得一个小时。去了自然要吃饭要拉家常,要吃了晚饭才回来。以前放不下的只是院外的菜地院内的自来水。现在还有这小东西,会跑会叫会挠门。

把它关在院里,坏人翻墙一抱就走。锁它在屋里,还没走出院门它就哀号,想它要这样号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大姑婆的脚迈不动了,气呼呼转回来开门:瘟神狗,你想那样?!

小狗扑到她脚上,打滚,呻吟,吐舌头,激动的全身发抖,只不过分开一分钟,就被它表演的像分离了几百年。这怎么走得了?

大表哥上次回来,大姑婆正坐在院子里看小狗和鸡对阵,笑得格格格。大表哥进门,小狗一惊,蹿到大姑婆板凳下,缩着不出来。


大姑婆骂:瘟神狗,忘恩负义!你家老主人来看你了!

大表哥问:姆妈,你给它洗澡了?

大姑婆说:对啊,每天都洗,多了一道生活,忙得来,腰酸背痛……

大表哥打断她:自己洗也好,上次燕子问我拿了一百块钱带它去店里洗,狗放在那,自己出去玩,夜里回来,小狗忘在店里,第二天去拿,又交了三十住宿钱。好象小狗不脱毛了?

大姑婆两腿并在凳前不让小狗出来:还脱的,它是有皮肤病,对小孩不好,燕子的小孩小,不能养的。你是不是钱不够用了?刚收了房金,我拿给你。

大姑婆起身去里屋,招呼小狗跟她走,小狗这时胆大了,跑去嗅大表哥的手。大姑婆拿了钱就回身:儿子啊,快去洗洗手,莫把细菌带回去。

大表哥的车开远了,姑婆的心才落下来,她抬脚对小狗说:我们回去吧。


   9

十二月的夜里,住在镇那头的小红正在卫生间洗漱,被乒乒乒乒的敲门声吓着。小红看身旁的官人一眼:你没在外面惹事吧。问得官人莫名其妙,俩人凑着猫眼看,楼道灯光里,大姑婆鼻涕眼泪糊涂了面孔。

赶忙开门,大姑婆捧着小狗几乎是跌进来:小红啊!囡啊,你看看我的小狗怎么了?

小狗躺在她怀里,眼睛半开,姑婆手里捏着纸:它下午吐,夜里吐,我吓得没有办法!她小心擦它的嘴角,自己的鼻涕眼泪擦在袖子上。

小红虽然也是一位穿白大褂的人,却只是在厂里做检验员。大姑婆看她,拽她衣袖:它哪能啦?小红。

小狗四肢瘫软。小红难过,可不敢表现出来,安慰她:没事的,没事,吐了就好了。猫有九条命,狗也一样。

大姑婆一下嚎开了:我知道我平日里不好,大嗓门,嘴巴臭,我不好,罚我啊,不要罚我的小狗,它没做坏事啊,它只是好白相啊。

小红鼻头发酸:大姑婆,你瞎讲什么。

小红啊!我晓得我不好,我待你黄大伯不好,待姊妹不好,待邻居不好,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啊!夜里想到就揪心痛。我不好就罚我吧,莫要罚它,香烟我也要戒了,我要留下钱给它买鸡腿,狗囡囡啊,你可要好起来啊。

大姑婆抱着小狗走进黑暗里,小红立在门口不关门,让走道里的灯一直亮着,官人在屋里不耐烦:干嘛呢?大半夜站外面,不冷么?

小红抱着手臂退回屋子:姑婆不让我送,她一个人怎么办么?官人说:你家姑婆是不是老痴呆了?大半夜,冷风地里抱一只狗跑来跑去,至于么?

小红不言语,去卫生间哗啦哗啦开着水龙头洗把脸。出来,官人已经关灯上床了。小红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她官人火了:你想怎样?她是有儿子的人,你是送出来的人!你平日请她吃饭叫她来玩,我都不说什么,我不说什么,她儿子要不要多想?还以为你私底下得了多少好处!睡吧!都十一点了,明天不上班了?

小红家到姑婆家,那条路,白天很热闹。店铺挨着店铺,人声叠着人声。夜里就只有沿街的河水与路灯。

十二月,银杏的叶子落光了,挡不着路灯。香樟的叶子还绿结在树上,灯光先照亮那些叶子,有富余才从树叶间隙漏下来。


这一路水声喑呜,明一段暗一段。



  10

年底,黄家庄的一户人家办婚嫁。庄子里在外工作的人,嫁出去的人,有空档都会赶回来吃酒席。

乡人的酒席摆在家里。中饭吃馄饨,晚饭吃正餐。说是吃馄鈍,其实也有很多小菜,只不过份量和样数比晚饭少些。

吃罢中饭,小红看大姑婆挨着桌子夹台上还没被打扫的肉骨头,和她开起了玩笑:大姑婆,你的香烟,戒了?

大姑婆害羞地藏起手指间的香烟:小狗好了,这烟就戒不掉了。

小红半嗔半怒:那天夜里你要吓煞我。

大姑婆羞愧点头:是的是的,我多大年纪了,怎么就看不开了?小狗真要走,也只好让它走。我要保重身子,不能走在它前面……小红红了眼睛,大姑婆自己也打住,老手擦擦面孔,大声抽喉咙吼了口痰,低头寻着地方吐了。回头对小红说:小红,你自己也要好好的,你姑婆也是个顾不了别人的人。我先回家喂小狗,他等我带好吃的给他。

数了九,天就寒了。办酒人家忙碌得鲜有一块地面是干燥的空的,不是人腿桌脚,就是水迹油迹,就是整匾刚清洗过晒晾的碗筷,就是盛着各种半生吃食的铁盆大桶,大姑婆拎着两袋骨头,小心地避开这些热闹,往家里去。

院门紧闭。还没走到近前,就听见院墙内小狗的叫声,那叫声里有奔跑有转弯有刹车,有摇头摆尾,有蹿上跳下。大姑婆故意气恼:这瘟神狗!病好了,就知道掀屋顶了!

她一头开锁一头大呵:阿要安生点!等我老了爬不动了看你咋办。推开门,刘老爹坐在院子当中的小凳上,见她回来,欠身对她笑:我上中班,听到小狗叫,就过来看看它。

小狗五六个箭步蹿到大姑婆脚上没立停当又蹿回刘老爹怀里,嘻哈嘻哈,摇头摆尾,全身按了弹簧,没一刻停顿。

大姑婆看见刘老爹,一时半会想不起要说什么,回身带上门,作势踢她的狗,嗔怪它:你个杀千刀,再闹腾,屋顶也要掀翻了。又对着扁豆架下三个红脸大母鸡说:你们这些鸡婆,一天生不了一个蛋,还从早叫到晚。

刘老爹听她说话,笑了。等大姑婆说完,他将自己的矮凳移过些,反手从背后拉出另一张小凳,用袖管掸掸:她阿婆,你坐。不要怪它们,它们见你高兴。我们那里,狗见到主人都是这样,亲得好像你是皇帝老子。不过,我们那里的鸡随它们跑,院里院外随便跑,厉害的鸡会跳到树上找吃的,每天只喂一次,天晚了想骗它们回窝才喂一次。

这种话,若放在以前听,大姑婆要鄙夷得鼻头歪了:穷得连鸡都喂不起!怨不得出来讨生活!不过,现在……大姑婆点头呵呵笑。

小狗欢奔乱跳,大姑婆扔给它一根骨头。小狗趴在地上,舔骨头啃骨头,时不时停下来看骨头,仿佛不能相信这么美味的东西竟然在自己怀里,也诧异这么美味的东西怎么吃?

大姑婆和刘老爹,两个人坐在院中晒太阳,看小狗。大姑婆笑,说:这瘟神狗!刘老爹点头:是好玩。

院门被推开了,大表哥一条腿才跨进来,另一条腿陡然就有了火气:这老头是谁?干嘛呢?

两位老人忙立起来。大姑婆说:他住在后面,来看看小狗。刘老爹说:我就住后面,小狗闹,我来看看它。

大表哥听到刘老爹蹩脚的安徽普通话,就怒了:姆妈你搭一个外地人有啥好攀谈的?狗是你能来看得?

大姑婆忙解释:他租在我们家里。上次小狗夜里生病,都是他给压着舌头吐的胃。

大表哥:夜里?夜里他跑来干嘛?

大姑婆张慌摇手:不是他跑来,我抱着小狗从小红家回来,他下中班,路上遇见。

大表哥一听更火了:又关小红什么事,你一天到晚往人家跑什么?还带个老头?!

大姑婆委屈:没有啊,是因为小狗……

大表哥不要听:什么小狗不小狗,你院子在后面,死到前院来干嘛?

刘老爹一直在旁边点头陪笑,插不上嘴,现今看见大表哥问他,赶忙说:听到狗叫,我过来看看,不关你妈妈的事,我这就走这就走。

大表哥看着他自水台小路拉开篱笆门回到后院,他回头瞪他姆妈:他怎么有门钥匙?

大姑婆:白天不锁的。

大表哥几步上去,搜到篱笆门上的挂锁,揿锁时手都抖了!

他把钥匙扔给大姑婆:你钥匙还留在上面,你呀!真真!他手指指说不下去。幸好我一个人过来,两个人肩并肩坐着,就差手拉手!让慧芳(大表嫂)看见,让燕子和燕子的官人看见!我……大表哥拳头捏紧,牙齿咬着,说不下去了。

大姑婆站在屋檐下不敢移脚,看儿子奔向屋后,她以为儿子要去打刘老爹,儿子丢钥匙给她,一颗心才放下来。她等儿子说完,她说:以前从来不来往,上次小狗夜里生病,他帮忙看好的。

大表哥一听,火气又上来:快别说夜里夜里的,听着戳耳朵。

小狗听到大表哥声音很大地说话,它不啃骨头了,它直着身子看大表哥。大表哥嘴里说:瘟狗。上去就是一脚,小狗惊叫一声滚了个跟头。大姑婆跑过去抱它。

大表哥:啊?一条狗比你儿子还宝贝了?!它能干啊,会帮你找野官人!你不要像黄钢的爹,老了老了还出去嫖,嫖了不算,还要给那个婊子租房子!他黄钢丢得起这个脸,我黄山丢不起!

酒席台上,慧芳捅捅大表哥:那边,中午没看见你二姨夫,呶,吃晚饭他来了。眼高鼻肿?啊是被他儿子打的?她掩嘴笑:再有钱又能怎样,面孔一样被丢尽!

大表哥狠狠剜母亲一眼:这样的老子,我也会揍的。

大姑婆伸筷夹了一块辣子鸡,燕子说:呀,奶奶也能吃辣了?

大表哥啪地放下筷子,大姑婆吓了一下:嘴里尝不出味道,不是要吃辣。

慧芳瞅大表哥的脸色,试探着说:那些外地人都喜欢吃辣。姆妈,你要少和那些人掺和,那些人没有根,谁知道是好人坏人。

大表哥瞪他老婆:哪拉?

慧芳说:搓麻将的人说那些外地人老喜欢逗狗,那些人白日里是好人,夜里,只有他们才去偷地里的菜。

大表哥听不下去了:吃完饭,你跟我们去市里住个几天。

大姑婆一直低着头,这时抬起头:去市里住?小狗怎么办?鸡怎么办?

大表哥:你还惦记哪样呢?你说,我让小红替你看着。

住在市里十一层楼。大姑婆靠近窗户就头晕。以前她总说这个屋子五间房子,四间房子的钞票是她出的。现在,她不敢说了。

好容易熬过两天,看大表哥面色缓和些:要不,我回去吧,小红也忙,不好意思老难为她。

这两天,大表哥一直没和母亲说话,此刻语重心长:你要回去,我送你回去。不要和别人搭三搭四,你让老子在天上怎么看,我是你儿子才和你说这些,你去听听别人家是怎么难听讲你的。

车到门口,放下大姑婆,他就开走了。


大姑婆开门。她叫小狗,小狗没来。

院子空荡荡的。花剪去了枝干,大小高矮的歪盆破桶就恢复原本局促的样貌,张着干枯的嘴吧坐在太阳地里,东面的丝瓜架,西面的扁豆架,除去绿叶遮掩,绑着各色布条的粗细竹干阴地上的影子都是歪斜的。竹架下的鸡笼还在,三只黄脸大母鸡也在,张翅伸脖,吵翻天地扑到笼前。

可是小狗不在了。

大姑婆进到屋里给小红打电话,小红说大表哥没和她说,这两天她一直在上班没去过姑婆家。

大姑婆在老屋里立了立。发黑的屋顶,靠壁站着的厨柜,老式的片子床,断了几根藤条的旧藤椅,和原来一模一样。大姑婆立不住了,走出屋子,阳光晃的眼疼。

篱笆门上,锁还挂着。开锁推门,吱呀一声,惊着屋后的菜地。在菜地拔菜的小张抬起头:阿婆回来了?

大姑婆问:看见我的小狗没?

小张摇头,她说:对了,东屋刘大叔一家,他,他儿子、他媳妇都被你儿子赶走了,也不晓得为啥,你儿子挺凶的。

再见到大姑婆,是在二姑婆家里。二姑婆得了糖尿病,年前跌坏了腿,躺在床上一直养不好,二表哥跑回北京,母亲打来电话,嘱咐我们去看她。开车到乡下,已经掌灯时分。

忘记是什么季节,应该是春天。从城里到乡下,一路上樱花盛开,即使天暗着,也能感觉到她们的燃烧。

二姑婆的屋里也很暗,这种暗与户外的完全不同,潮湿,阴冷。霉气从地板缝里钻出来,混杂着中药与老人气味。屋里只开着一盏台灯,二姑婆穿得很厚,斜靠着坐在被子里。我将礼品放下,她才认出我:是小芹啊!我当谁呢,怎么这么客气。来坐来坐。

身后的阴暗里,木凳响了一下,人声暗哑:是小芹啊?

大姑婆从背处的阴影里立起来,包裹着棉衣绒帽,佝肩塌背,局促立在凳旁。伸着香烟熏黄的手:坐啊,小芹。


2013.12初稿

———— 完 ————

作者简介



海小芹:苏州人氏,喜欢文字。

人间草木深   
    美文阅读 


随笔||侯德云||红小兵大事记【三】

潇湘虫鸣 | 当他看小说时,他看到了什么?

草木同题||世相*体验||幽兰

小说||海小芹||大姑婆轶事(一)

主编:林一苇    责编:晴雪   美编:兰心


         微信号:rjcmsh

投稿邮箱:2054324561@qq.com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