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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侯德云||红小兵大事记【三】

侯德云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红小兵”大事记

文||侯德云


1976年



 1976年,接连有大事发生。1月8日,周恩来病逝;4月5日,发生“天女门事件”;7月6日,朱德病逝;7月28日,唐山大地震;9月9日,毛泽东病逝;10月6日,打倒“四人帮”;10月8日,中共中央决定建立“毛主席纪念堂”;10月底开始,《人民日报》大肆宣传,华国锋是全党的“英明领袖”。

这么多事,现在回想,有点印象的,只有两件。一件,毛泽东病逝;另一件,打倒“四人帮”。周恩来病逝和“天女门事件”,北京闹腾得那么厉害,我毫无印象。奇怪。

说说有印象的两件事。

先说毛泽东病逝。那时候的话语体系,谁敢说“毛泽东”,只能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有一天在学校,下小雨,高音喇叭里突然传出哀乐,翻来覆去。哀乐这东西很神奇,不管心里多么阳光灿烂,它一响,心里立马阴雨连绵。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天在下雨,心里也下雨,里外都湿漉漉,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坐立不安。好在不长时间,高音喇叭说话,说“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竟然“逝世”了。

我懵了。两个关键词,一个我很熟悉,“伟大领袖毛主席”,很熟,我家墙上有好多,我的胸前也有。可对“逝世”不了解。“逝世”什么意思呀。很快也弄懂了。我的天,死了呀。

我陡然紧张起来,还特别纳闷,“伟大领袖毛主席”怎么会……不是说“万岁万岁万万岁”么?怎么会“死了”呢?我那屯倒是经常死人,可他们是人呀,人总是要死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是身上放光芒的,怎么也像人一样……愁死我了。

我遇到障碍,怎么也跨不过去。这是一个逻辑上的障碍。想不通,“伟大领袖毛主席”怎么会跟“死了”联系在一起。

学校里的气氛不对。同学间平常的嘁嘁喳喳没有了。老师一个个的,也都沉着脸。给我的感觉是,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末日来临了。

学校里的秩序也不对。不上课。哀乐,哀乐,哀乐,整天播放,心里小雨变成大雨,大雨滂沱。操场上搭起灵棚,花圈,黑纱。一些人在忙,一些人不知所措。我是不知所措那伙的。

老师告诉我们,每个人回家,都要扯一块黑布,给“伟大领袖毛主席”戴孝。这话我懂,戴孝嘛。

我那块孝布,是我三哥的岳母出面,求别人做的。一个小脚老太。那时候还不是三哥的正式岳母,后来才是。三哥谈恋爱,经常带我去三嫂家。我跟他们一家很熟。

小脚老太,求人用缝纫机给我扎了一块孝布。我一看见就喜欢。一个锁边的黑布筒,规规矩矩的。

我把“喜欢”藏在心底,把黑布筒拿回家。

当晚,我随三哥又到三嫂家去。小脚老太一看见我就说,你怎么没给毛主席戴孝?我懂她的意思。我把那个“孝”放家里了,有点不舍得戴,怕不小心弄脏了。我实话实说,小脚老太不高兴,说赶紧回去戴,得天天戴!硬是把我赶回家去戴。

这里我得郑重声明,三嫂家的成分是富农。屯里没有地主,富农是最大的批斗对象,是贫下中农的敌人。小脚老太,是“富农婆”,当然也是我们的敌人。你想啊,我们的敌人,归根结底,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敌人。毛主席厉害,连敌人都给他戴孝,连敌人都在监督别人别忘了给他戴孝。

我不光给“伟大领袖毛主席”戴孝,还参加过三个追悼会。西城小学一个,西城大队一个,皮口公社一个。皮口公社那个,规模最大,号称万人大会。路很远,得走两个钟头。

每个追悼会,都有人哭。哭爹哭娘那么哭。我亲眼看见,有人把自己哭昏。听说还有人把自己哭死。哭昏哭死的,都是老娘们。看来,老娘们更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不行,也想哭,却怎么也哭不上来。心里骂自己,完蛋玩意儿,赶紧哭啊哭啊哭啊……哭不上来就想,想了不止一万遍,“伟大领袖毛主席”怎么就“死了”呢?

 


确切说来,1976年9月9日零时十分,毛泽东病逝,当天下午四点,电台才广播消息。下午四点,我们已经放学了,不可能听到广播。由此推断,我们只能在第二天听到。

读北岛和李陀主编的《七十年代》一书,里边有两篇文章,一篇是北岛的《断章》,另一篇是陈丹青的《幸亏年轻:回想七十年代》,都明确提到毛泽东病逝那天的情势。

北岛在文章中说听到广播后,他跟两位朋友“对视了几秒钟,会意一笑,但笑得有点怪,有点变形,好像被一拳打歪——这一时刻让人猝不及防。芒克顺手从床底下摸出半瓶‘二锅头’,到厨房取来三个酒盅。斟满,三人默默干杯,再斟满,我们的笑容变得舒展,好像跨过了令人尴尬的瞬间。‘这回有戏了。’芒克低声说。”

北岛他们几个是北京人,皇城根下的蛐蛐,他们的叫声里,自然充满了政治意味。我当然不行,别说年龄小,就是跟北岛他们一样大,也不过是群氓中的一员。还敢笑,找死啊。

那时候陈丹青在西藏。他也是皇城根下的蛐蛐,跟北岛他们算是一伙的。只不过,那时候他暂时在西藏公干。他听到消息之后,也有了不合时宜的表情——笑。他说:“我确凿记得那天下午怎样吞咽有罪的笑意,同时心生恐惧。”

他们都懂事,我不懂。最初的一抹恐惧过后,只剩下不知如何是好。

 

很快就打倒“四人帮”。我一个小屁孩,哪知道“四人帮”是什么东西。但气氛能感受到。到处敲锣打鼓,红旗飘扬。明白了,噢,上一回叫人哭,这回是叫人笑的。不光笑,还要恨。恨“四人帮”祸国殃民。

这回会场少,西城小学和西城大队,都没有会场,直接召开皮口公社的万人大会。锣鼓喧天,彩旗蔽日,高音喇叭喊声隆隆,要是让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听见,不震死也能吓个半死。一场大会下来,我只记住个“打倒四人帮”。

腿短路长,回到家,累得不行。人却兴奋。对大哥说,公社开大会,打倒“四人帮”了。大哥问,什么“四人帮”?我说,“王江张姚”。四哥在旁边听见,说,不对,是“王张江姚”。我说,就是“王江张姚”!四哥还要狡辩,大哥说,老五说什么就是什么,“王江张姚”。大哥明显对我偏心。四哥气得要哭,说你们合伙欺负人,都往我身上呲尿。

没过几天就知道,四哥说得对。我承认四哥说得对,但不肯当面承认。心里还纳闷,他偶尔也能说对呀。

再之后是背诵郭沫若的诗,《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梁。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传人是俊杰,功绩何辉煌。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郭沫若这诗,嘿,写得有劲。反复背诵,终于坏了胃口。

 

很多年后某天,一文友对我说,书市有《郭沫若全集》出售,打折,往死里打,很便宜,我送你一套,要不要?我说,不要!文友看我态度坚决,作罢。

我心说,你非要送,我就把那狗屁全集,扔垃圾箱里去。


课外时间



课外时间很充裕。那时候的小学生,不像现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狗屁书。那时候,有时只上半天课,下午没课。下午有课的时候,也不过两三节课。披星戴月走在上学或放学路上,这样的传奇,根本没有。作业也不多,个把小时之内,能做完。

课外时间,得帮家里干活。干得最多的,两种活儿,春夏挖野菜,秋冬捡草。

先说挖野菜。不是为了“咬春”,这种浪漫,那时候没有。野菜都是喂猪喂鸡喂鸭子喂鹅,主要是喂猪,那东西饭量太大。人不吃。大饥荒那些年,人倒是疯了一样吃野菜,吃得面黄肌廋。吃伤了,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就不吃。农民也有农民的傲慢。大饥荒记忆犹新,你让他们如何下得去口?让别人知道,面子上也不好看。

从早春开始挖野菜。山窝里,朝阳处,野菜生得早。先往这些地方去。不用太久,漫山遍野,随处都有野菜。春天的野菜,有山菠菜、蒲公英、紫花地丁、苦荬菜、荠菜、宝盖草、山蚂蚱等等好多品种。最喜欢蒲公英。蒲公英开花,黄莹莹的,亮眼。

有一回,我一个人,在海边的山坡上,挖了一筐蒲公英。高兴。耐心整理一下菜筐,让蒲公英的花朵,朵朵向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看来“向上”是好事。尤其是男人,你不“向上”,女人都不喜欢。当然,有时女人也喜欢“向下”。究竟何时“向上”何时“向下”,这是男人的大学问,充满哲学意味。

我让蒲公英的花朵向上。朵朵都向上,一筐金色,闪闪发光。更高兴。㧟着一筐金子回屯里去,故意慢点走,故意绕着弯走,想引来几束羡慕的目光。运气不好,路上一个人也没遇见。很失望。走进家门,看见大黑狗。大黑狗也不理我。我心说,你他妈的哪怕抬头看一眼也好,把你傲的,什么东西。我飞起一脚,踢到大黑狗后背上。大黑狗嗷一声跳起来,冲出家门几十米,停下,回头,冲我发泄不满,呜呜呜汪汪,呜呜呜汪汪。

现在可以自嘲说,小时候春天挖野菜,等于是“踏青”了。呵呵。

夏天挖野菜,遭罪。夏天的野菜,鲜嫩的,都长在庄稼地里。玉米地里最多。铁锨头、苋菜、灰灰菜、鸭跖草……都长在玉米地里。得钻玉米地才行。挖一筐野菜,弄一身汗。玉米叶子,在胳膊上,脖子上,划出一道道红绺子。不舒服。不舒服也得干。得让猪的肚子舒服。

作家毕飞宇评析家禽家畜,说卖肉的不卖力,说得好,抓铁有痕。我有时想,这话,拿来说人,正合适。

哪年夏天不记得了,连下几天雨。野菜供不上,猪饿得嗷嗷叫。爹着急,催促我出去挖野菜。我不愿意。爹火了,要打我。无奈出门,披一块塑料布,到玉米地边,割一筐青草。挑嫩草割。雨哗哗下,眼泪也滴答滴答。回家,浑身都湿透。当天就感冒。



再说捡草。捡草是笼统的说法。树叶,树枝,杂草,凡是能生火的,都统称为“草”。那时候的穷日子,什么什么都短斤缺两。粮食不充裕,柴禾也不充裕。一天三顿饭,哪顿不得用柴禾。生产队里分的那点玉米茬子,根本不够用。得自己想办法。什么办法?捡草呗。

屯子边上,是一大溜海防林。绝大多数是洋槐,也叫刺槐。(这种树,是从日本传过来的。日本人占据大连四十年,改称关东州,皮口镇在关东州辖区内,当时叫貔子窝市。)叶片不大,却长得密。秋风起,黄叶纷纷飘落。一大早,各家各户都出动,一面坡,一个沟,占地盘,用筢子搂树叶。也有少量的枯枝。搂成一堆一堆,再往家里搬运。那种景象,现在你看不到了。

到了冬天,树林里已经没有多少枯叶。少数人还在坚持捡草。只能寻觅犄角旮旯,一小堆一小堆搂起来,装进大草筐。忙半天,也能捡一筐。

最耐火的是树枝。一小捆树枝,顶得上一大筐树叶。这道理谁都懂。问题是,有很多枯枝,在树上不肯掉下来,刮多大风,都不肯掉。它们想把人气死。

我们那群孩子,发明了一种折枯枝的方法。一根绳子,五米左右,一端拴一块石头,不大不小,半斤左右最好。看准树上的枯枝,往上边抛石头,另一只手,握住绳子头。惯性作用,拴石头的一端,会缠在树枝上。稍微用力,让它缠紧,再猛一用力,嘎巴,枯枝掉下来。

时间长了,我们抛石头都抛得很准,顶多两三下,就能把一段枯枝折下来。谁要是一下就完成,难免自鸣得意。

这办法只能对付枯枝,对付活树枝不行。活树枝有弹性,一下子拽不断,麻烦就大了。

 

读陈丹青的文章《幸亏年轻:回想七十年代》,读得辛酸。文章说:“直到九十年代终于看了那部‘文革’中被声讨的意大利记录片《中国》……我盯着看、很久难以接受这就是记忆中的七十年代,但每一影像对我说,承认吧,你就在这如蚁的人流中。灰色的人流。到处空旷贫瘠,城市,乡村,因为荒败,居然尚称洁净,简直优美……贫穷而顽强,如我落户的荒山中那些石粒和野果般粗韧。”

我记住了这段话中的三个主要词汇,“荒败”、“贫穷”和“顽强”。我就是那样,我们屯里的人就是那样,在一片“荒败”中,在一片“贫穷”中,“顽强”地走向秋冬的原野。我们的肚子咕咕叫,我们为了肚子去捡草。

 

从秋天到冬天,我们捡草的兴趣都很浓。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是以捡草做借口,到山上去会餐。秋天,满地的玉米和大豆,都成熟了。我们先偷玉米偷大豆,然后到山上炒。用破铁锨头当锅。在山坡上挖一个坑,架上铁锨头,下边用小树枝生火,炒玉米炒黄豆。吃饱了,再去捡草。

冬天,地里啥也没有。玉米和黄豆,只能自带。所谓自带,是从家里偷。每次一把两把。印象中,炒玉米的时候多,吵黄豆的时候少。毕竟,黄豆比玉米金贵。花生不敢想。我们生产队,从来不种花生。

有一年冬天,我家,也不知从哪弄的,有一大袋子鱿鱼干。太幸福了。每次捡草,都带一两条鱿鱼干,到山上烤鱿鱼。把身边那帮家伙馋的,口水横流。

 

当小偷儿



人这一辈子,大概都免不了偷点什么。“红小兵”也是人,还是个“小人”,偷点儿,也正常。再说,毛泽东时代的农民,不偷点,日子没法过。忘了是谁,在一篇文章中说毛泽东时代,半夜狗叫,全是看见偷东西的人。

不为尊者讳,我爹,他偷过青玉米。㧟一筐猪草回家,笑眯眯,把草拿掉,里边半筐青玉米,说,晚上烀了吃。我更喜欢烧的。一棒青玉米,不剥玉米衣,做饭的时候,扔灶坑里。饭熟了,青玉米也熟了。有时会烧糊。啃着吃,香。嘴唇嘴角,都黑。烀着吃也行。开锅,热腾腾,玉米烫手,等不得,往棒子的屁股上,插一根筷子,举着吃。

今天不说偷青玉米,也不说偷瓜。瓜果梨枣,谁见谁咬。小孩子哪能经得住嘴馋?

今天只说偷铁。偷农产品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偷工业品。屯里最有本事的人,是我同学,后街老钟家老三,绰号“死羊眼”。该同学眼睛不大好,迎风流泪。特长是善于偷。我佩服死他了。

皮口镇有一个农机厂,就在镇子边上,离我那屯不远。死羊眼经常去偷废铁,卖钱,买糖吃。吃得那叫潇洒,嘎嘣嘎嘣,嚼着吃。我从来都是含着吃,哪敢嚼。糖这东西,也是“粒粒皆辛苦”的,比玉米粒更辛苦。

看该同学吃糖,对我是莫大的折磨。不看吧,还忍不住。贱哪。人要是贫,难免犯贱。该同学看见我的馋相,提议说,我带你去偷铁?我赶紧点头,好。

该同学有大智慧。他不是给我一块糖解馋,而是要教会我弄到糖的本领,就像扶贫帮困的道理,输血给他,不如让他学会自己造血。



我跟着该同学去农机厂“造血”。

农机厂的围墙有个缺口。我们把土篮子放墙外,从缺口进去。哇,真是好地方,满地都是废铁,等于说,满地都是糖。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么幸福的地方。我羡慕农机厂里的工人,他们的生活,该有多么甜蜜。

该同学是实干家,一会儿弯腰拿一块,一会儿又弯腰拿一块。我不行,我是个纸上谈兵的货,是站在城楼看风景的货,临战怯阵,不敢弯腰。我不敢弯腰啊,这扯不扯。

该同学急了,替我弯腰,拿起一大截废铁轨,送我手上。我手上一沉,心里一喜,我的天,十斤不止。正要高兴,还来没得及高兴,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小兔崽子,站住!

该同学根本不是小兔崽子,人家不站住,飞一样逃了。给我的感觉就是一眨眼,从缺口里消失了。我不行,迈不开腿。扔了手中的废铁轨,腿抖抖的,站住,一步都没动。

现在回想,那个大喊的人,未必就想抓我。他可能只是想把我们吓跑。我却不跑,你说他闹不闹心。

有人来抓我了。其实不是抓我,是抓我的棉帽子。那时候是冬天,北风呼呼的,我戴着棉帽子。那人把我的棉帽子抓走了。这不行,我不能偷铁没偷着,反倒丢了棉帽子。不行,回家没法交代。

我尾随那人进了农机厂的传达室。室内生着火炉,几个人围着烤火。到底几个人,不记得。有人说要把我送进公安局,我闻言哇哇大哭。几个人都笑。他们一笑,我就不哭了。过一会儿,有人又说要把我送进公安局,我又大哭,他们又笑。我就这么配合他们,玩哭笑游戏。也不知玩了多少回合,一个人进来。我扭头一看,认识,心里石头落地。是本屯邻居家四哥。四哥是农机厂工人,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不知道,很可能是临时工。四哥看见是我,问那些人怎么回事。然后四哥跟他们开玩笑,玩笑之后,把帽子给我,说回家吧。

我满脸泪痕出了农机厂,找土篮子,还在。刚找到土篮子,就看见该同学了。他卖铁回来了,买一兜子糖。这回大方,采取输血法,抓给我一大把。我剥一颗放嘴里,感觉好像,好像也不那么甜。

我俩并列往家的方向走,谁都不说话。我听见他嘴里的响声,嘎巴嘎巴嘎巴……响了一路。

从此我不敢再去偷铁。心说,工业品这东西,不好对付。

 

这里还要说说该同学。几年后,该同学在皮口镇捕捞场,偷了一筐干鱼,还有一块破渔网,赶上“严打”,被判了七年。劳动改造,在一个叫盘锦的地方种水稻。那是1983年的事,我刚上高中。等我参加工作,他才回来。

偶尔在屯里见面,他绝口不谈那七年的事。我心说,看样子,是改造好了。有时候心里也嘀咕,一筐干鱼,一块破渔网,判七年,那个“严打”,是不是太“严”了?当然,这是后话。当时绝不会想到这样的问题。不去想,也不敢想。

 

天天听见《东方红》



天天听见《东方红》。晴天能听见,下雨天没太阳,也能听见。每天都“红”,不“红”不行。

那首歌,在七十年代的荒败里,在七十年代的贫穷里,在七十年代的顽强里,天天陪伴着我,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我一听见这歌就上厕所尿尿嘛。

有一回上语文课,学课文,标题忘了,内容是说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的事。课文说,卫星在天上,循环播放《东方红》。宫玉林被老师叫起来读课文,读到这里,不由自主开唱,唱得脸红脖子粗:“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课堂里哄笑起来,宫玉林这才醒悟,不唱了。老师很生气的样子,说,你坐下。

坐下一个,再叫起一个,接着读课文。

那篇课文让我感到很神秘。晚上仰头看星星,那么多亮点,不知道哪一颗是“我国的人造卫星”。竖起耳朵听,怎么也听不到《东方红》。这事可不能怪卫星,要怪就怪我的耳朵不好使。

七十年代,我就是一个仰望星空的人。前几年听说,我们这个国家,很需要仰望星空的人。我心说,这扯不扯,我仰望得太早,那时候不需要,现在才需要。

 

到2013年,我突然对《东方红》的由来产生兴趣,追本溯源,想知道这首歌究竟是怎么来的。看过一些材料,都语焉不详,不过都提到是从延安时期流传起来的。我心说,那就好办,查看延安时期的史料。可延安时期的史料,对此也是含含糊糊。我觉得,这首歌一定跟延安整风运动有关。遗憾的是,没找到确切证据。

谁知到了2014年,无意中看了一期《同舟共进》杂志,里边有一篇文章,《〈东方红〉:一首西北民歌的变迁》,专门回答我的疑问。这篇文章的作者叫狄马。好哇,谢谢狄马。

文章说,流传全国的《东方红》版本,诞生于1944年冬天,诗人公木和张松林共同改编的。原作歌词是陕北农民李有源。这就对了!我心里一阵欢呼。

为什么就“对了”呢?那得看看延安整风运动的真实目的和结果。一件事做得成功,目的和结果一定是相同的。延安整风运动就是这样。它的结果是,确立了毛泽东在党内的绝对权威地位。运动之前,他是政治和军事权威,跟古代的皇帝类似,运动之后,形势大变,皇帝就不能跟他同日而语了,除政治和军事权威之外,他还是思想和文艺权威。只有到这时候,他才能变成“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东方红》套用陕北民歌《骑白马》的曲调,原先的唱词是这样:

骑白马,跑沙滩,你没有婆姨呀我没有汉。咱俩捆成一嘟噜蒜,呼儿嗨呀,土里生来土里烂。

骑白马,跨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嗨呀,打日本也顾不上。

……

歌词里虽然有“八路军”元素,总体上看,还是一首地地道道的情歌。李有源是个有点文艺细胞的农民,平常喜欢编点小快板和秧歌词啥的。这种人在东北农村也有,我的朋友中就有一位。1942年春节,一支秧歌队在陕北佳县县城,唱了一支秧歌,是新词儿,里边有“毛主席好比一盏灯,照得全家明又明”。李有源记住了这句歌词,晚上回家,在窑洞里点上油灯,立马觉得歌词味道不对,一盏油灯才多大的亮啊,毛主席哪能就这点亮。后来有一天,他早晨起来沿路捡粪,看见一轮红太阳从东方升起,心里一动,脱口而出:“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生存,他是人民大救星。”

李有源原先想用秧歌调,后来想到一年才闹一次秧歌,唱不开,于是套用民歌《骑白马》的调子。《东方红》很快在佳县唱红了。1944年春节,在佳县县城,来此采风的延安鲁艺“文艺工作者”马可和刘炽等人,听见有人唱《东方红》,大喜,赶紧记下歌词,带回延安。

那时候,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刚刚发表不久(毛泽东的文稿,有些要存放很长时间才发表),用狄马的话说,“中央迫切需要‘来自人民的呼声’来树立(毛泽东的)威信,而在此以前,几乎没有一支像样的歌歌颂领袖”。

诗人公木和张松林,把李有源原词中的“生存”改为“幸福”,又加写了第二段和第三段,由此,“一支伟岸庄严的颂曲诞生了”(狄马语)。

谁能想到,《东方红》一唱就是几十年,还唱到天上去了。

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东方红》跟《国际歌》,有些词意是矛盾的。前者说“他是人民大救星”,后者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意思拧着嘛。我相信,发现这个问题的,绝不止我一个。可能有人早就发现了,却闷在心里不说。或者是刚说出来,人就被打倒了。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每天伴随我早起上厕所的《东方红》,什么时候从耳边消失了。这首歌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但没有完全消失。前些年,有一首歌叫《走进新时代》,里边唱,“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做主站起来”。每次听到这首歌,我的感觉都很特别。是“欲说还休”的那种特别。

当年还有一首歌,《我爱北京天安门》,也经常听,也经常唱。不过,听完犯糊涂,唱完也犯糊涂,我连天安门什么样都没看见,叫我去爱它做什么?很久之后才明白,叫我们爱天安门是假,爱“伟大领袖毛主席”才是真。



主编/制作:林一苇





侯德云:

作者

简介

读书人,品书人。作家。

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圆的正方形》《轻轻地爱你一生》《你要深情地看着我》等专著、文集十四部。

主编各种文集数十部。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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