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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侯德云||红小兵大事记【二】

侯德云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红小兵

大事记

文|侯德云


运动会

学校里最热闹的事,也就是运动会。那时候开得勤,一年两会。春天一回,秋天一回。大队的运动会,也要借用学校的操场。更热闹。

至少提前一周,或者两周,各班就动员起来。报名,谁谁要参加什么项目。一百米,二百米,四百米,八百米,还有一千五百米,一百米接力,四百米接力,再就是跳高,跳远,铅球,标枪,铁饼,什么什么的。报名多的项目,还得比试一下,谁成绩好谁上。大家都挺兴奋,上课也不正经上,课后更是嘁嘁喳喳。

参加的项目确定下来,各自练习,操场上,跑步的人多了,跳高跳远的人多了。大家都憋着一股劲。

开会那天,一早,操场上热闹起来。高音喇叭一时也不肯歇。放音乐,都是有劲的歌曲。发通知,干吗干吗,都扯着嗓子喊。近似于“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以班级为单位,都把桌椅搬到操场上去,放到指定位置,然后在那位置上待到运动会结束。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做完,运动会正式开始。开幕式,运动员入场,跟奥运会一样的程式。乐队奏乐,小鼓乱敲,咚巴啦咚吧啦咚,咚咚吧啦吧啦咚;大鼓,咚,咚,咚;小号,嘟,嘟嘟嘟,嘟嘟,嘟……高音喇叭里是《运动员进行曲》,还有“毛主席语录”。热闹。

每逢运动会,我主要是看客,组织另外的看客,用嗓子和手,给自己班运动员加油。

不是不想参加,是干不过他们,参加也白搭。这件事上,好像有个规律,学习成绩跟运动特长,成反比。这规律一直到高中,都应验。读高中时,我们班是重点班。“重点班”,就是把学习成绩突出的学生集中在一个班。可一开运动会我们就傻眼,一个奖品都拿不到,能拿几分就不错。那时候我不想上场也不行,班里比试,我百米第一。你都第一了,哪能不上。在全校运动会上比试,连续三年,成绩一模一样,预赛第三,决赛第五。这扯不扯。

 


小学运动会,只有两次,我是直接参与者。一次在乐队里打小鼓,一次是参加“百米速算”。

先说打小鼓。不知怎么就选中了我。运动会前两周,开始练习。姜老师作指导,就是那个“姜秃噜盖”。每次练习,他对我都劈头盖脸呵斥。他说,咚咚吧啦吧啦咚,你吧啦得不对。他越是呵斥,我越不会吧啦。他生气,我也生气。想退出乐队,不敢说。等他把我开除,他偏偏不开除。不开除我就乱吧啦。让他弄得,天天紧张。

按说乐队应该有统一的制服,现在这不是事儿,那时候是大事。学校不管这事,让学生自己准备统一的服装。通常是白上衣蓝裤子白球鞋。这也不行,多数乐队成员准备不上,只好再降低标准,绿上衣,蓝裤子,鞋随便。

这里得交待一下,那时候,我印象中,男孩子的衣服,要么蓝要么绿,很少有别的颜色。就这两种颜色,你搭配吧。我的衣服,要么一套蓝,一套绿,要么蓝上衣绿裤子,要么绿上衣蓝裤子。都是过年的时候买。买回来,穿一年。

参加乐队那年,我的衣服是一套蓝。需要解决绿上衣的问题。怎么解决?买是不可能的,只能借。跟同屯的一个同学说,他说找他妈,他妈借一件绿上衣给我,衣服上有两个窟窿,没补。我就穿着有两个窟窿的绿上衣,在乐队里打小鼓。一位同学嘴里嘟囔,骂借我衣服那位同学他妈,说狗逼的,借件衣服,还有窟窿。

窟窿在衣服上,也在我心里。两个窟窿,里边全是风。什么时候都一样,人要是穷,穷还有求于人,被人作践也是活该。姜老师也一样,作践我,大概是个乐子。

再说“百米速算”。比赛过程是这样,起跑线,啪,发枪,开跑,跑到六十米处,跑道上放一张纸一支笔,用石头压住,纸上一道数学题,你就蹲在跑道上算,算完再跑到终点。前提是,你得把题算对,然后再排出第一第二。

这项目,老师点名要我参加。一个理由,学习成绩好。

参加吧。心里紧张。比赛正要开始时,我班绰号叫“穷等”的赵同学,匆匆赶来,附耳,小声告诉我,是一道应用题,答案是“50”。我心里有底了,充满必胜的信心。

发令枪响,我最后一个跑到六十米处。看一眼题,问的是“多少亩”。我在纸上写“答:50亩。”写完拿起那张纸就跑,第一个冲过终点。我班的方阵里,爆发一阵欢呼。

我把答案递给收卷子的老师。老师看一眼,笑眯眯说,错了。这事闹的,一桶凉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得,连名次都不会有。蔫头耷脑回到座位上。同学们知道答案错了,也都泄气。随后都生“穷等”的气,说你瞎说什么呀。“穷等”很委屈,说一个老师算的,他说是“50”嘛。

没多久传来消息,那个“百米速算”,我得了冠军。原因是,所有运动员,都算错了。歪打正着。我班同学再次欢呼起来,他们不在乎那道题算得对错,他们在乎冠军。

可我在乎对错。心里不得劲,这冠军拿的,一点都不光彩。领奖都不好意思去,让别的同学替代。

后来又有说法,说那道题不好,太难,应该简单点才对。

一场运动会引起的话题,也就持续一两个星期。之后,日子还是老样子。

 

运动会前后,我表哥最来劲。他平常不来劲,一到运动会就来劲。他有运动特长,跑,跳,投,都厉害。一场运动会下来,得好几种奖品,香皂,毛巾,笔记本什么的。那些日子,他不爱搭理我。

表哥学习成绩不好。只有开运动会,才是他扬眉吐气的日子。这特别好理解,就像目下的社会,没文化的人,最喜欢做的事,是向别人炫耀财富。他就这点长处,你不让他炫耀,能憋死他。何况,人家是赶上了好时代,“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满身都是“硬道理”,文化算什么,嘁!

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社会,有一个扭曲的价值观。几十年往左扭,几十年往右扭。扭来扭去。是一种什么力量来扭的,我不说,你自己琢磨。

 

我至今对所有的运动会都不感兴趣。什么全运会,什么奥运会,不爱看。谁谁得了冠军,也不想知道。另外我也不觉得,多得几块金牌,就是“为国争光”。按这个“逻辑”,要是一块金牌也没拿到,莫非就是“卖国贼”?扯淡嘛。体育就是体育,别往政治上扯。另外还有文学艺术学术什么的,也别往政治上扯。扯来扯去,容易发生“不正当关系”,你说是不是?

 

我看过的最大规模的运动会,是皮口公社运动会,后来公社和镇合一,叫皮口镇运动会。各生产大队,各小队,都放假,学校也放假,去比赛,去当看客。我也去。

说是秋季运动会,其实是盛夏至初秋交接处,大田里没多少活儿,离秋收还早。

每年公社开运动会,爹都会给我两毛钱。那时候,奶油冰棍五分钱一根,小豆冰棍三分钱一根,汽水一毛一。对我来说,两毛钱够用了。我一般选择小豆冰棍,买六根,还剩二分钱。二分钱也是钱,攒起来。不像现在,你要想把两毛钱花出去,得动不少脑子。买菜,少两毛钱,人家说不要了,你得硬给,人家还不爱收。这是动小钱的场合。别的场合,两块钱,二十块钱,甚至二百块钱,也都不是钱了。这社会,“进步”得很快。

看公社运动会,记住两件事。一件,口渴,去买冰棍,没有小豆的,只有奶油的。不想买。卖冰棍的劝,说大中午,别处也没卖的。买了,拨开,刚咬一口,剩下的,吧嗒,掉地上。手里剩一根棍。妈的,那冰棍已经化得 “六九河开”了。不敢回去理论。要知道,卖冰棍的老娘们,像是皮口镇人。

还有一回,爹一反常态,没给钱。我暗示好几回,明天去看公社运动会。爹假装没听见。爹总是那样,不顺耳的话,他一般听不见。我在两毛钱面前败下阵来。不去了,一个人,在野地里逛,挖野菜。顺手,还偷了谁家一只土豆。土豆还长在地里,铲子在土豆根旁边的凸出部位一挖,一只土豆出来了。是红眼眉土豆。这个品种的土豆,每个芽眼的凹处,都有一抹红色。好看。现在不常见了。

红眼眉土豆,我扔到菜筐里,㧟回家,喂猪。

一整天闷闷不乐,不知道生谁的气。

 

洗澡

夏天,我们洗澡。在水泡子里洗,在水库里洗,在海里洗。

我们不叫游泳,就叫洗澡,在水里乱扑腾。扑腾久了,自然就学会了游泳。糊里糊涂就会了。

屯西边,有一个小水泡子。像个逗号,没有上游,只有下游。水泡子里有一泉眼,长年汩汩。淌出一条小河,从屯西边流,流到下一个屯,穿屯而过,入海。下游那屯,是凉水湾。有人议论,小河穿屯而过,叫桃花水,屯里的人,爱舞弄桃色事件。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现在知道,那个水泡子里的水,是矿泉水,直接装进瓶子,就能卖钱。那时候不知道。那时候水泡子里边,有些水草,有些小鱼,有些蛤蟆和青蛙,有些蜻蜓贴着水面飞。夏天,还有些小孩子在里面扑腾。

现在知道也晚了,“城镇化运动”,皮口镇蚕食过来,水泡子被填死,上面盖起商品楼。最贵的时候,卖到四千多块一平米。看把它得瑟的。

上小学之前,我经常在水泡子里扑腾。水泡子太浅,扑腾不开,看见大人走来走去,得蹲着。还常有老娘们来洗衣裳。别扭。后来不到水泡子里扑腾了,上小学了嘛。离学校不远,有一个小水库,狭长的三角形,我们在那里扑腾。水深,不敢往里边去,就在岸边不远处扑腾。

学校里有规定,不准到水库洗澡,这是为了安全。年年都有消息说,哪里哪里,小孩玩水,灌死了。

我们不怕,在浅水里嘛,没事的。我们心存侥幸,可学校不敢侥幸。学校里有值班老师,每天中午,到水库边巡视一回,看到玩水的,驱赶。要是被抓住,学校用高音喇叭通报批评。

每次到水库里扑腾,我们都安排人放哨。轮流放哨。看见老师过来,大声喊,水里的赶紧上岸,套上裤头,一哄而散。我们从来没被抓到过,但经常被驱赶。

我们都是光着屁股在水里扑腾。夏天,我们的装束,背心,裤头,凉鞋。脱衣服很快,嗖嗖嗖,脱完,跳水里。什么游泳裤,大人才穿,我们不穿。

 


小说家毕飞宇在《苏北少年“堂吉诃德”》里,回顾小时候学游泳(看看人家,人家毕飞宇说“游泳”)时说,原先也是光屁股,后来,一个谁,有了一项了不起的发明,“把两条三角形的红领巾重叠起来,剪去三个角,再缝上,这一来两条红领巾就成了不折不扣的三角裤。”这样的游泳裤,一下子成为时尚,“我们村热闹了。一到傍晚,所有的孩子都成了猴子,带着红红的屁股跳进了河流。”

啧啧,看看人家毕飞宇。人家玩得潇洒。我们不行,到了也没穿上红领巾做的游泳裤。倒是看过大孩子穿。看过也白搭。需要两条红领巾,我们上哪弄两条红领巾?红领巾也是布啊,得花钱买,还得有布票才行。钱和布票那种东西,都是爹妈的心肝,谁敢提出非分之想啊,小兔崽子,活腻歪了是不是?

有意思的是,苏北少年毕飞宇他们,因红领巾泳裤还闹出一场政治风波:

 

我们校长发现了泳裤的秘密。他吓坏了。他哪里想得到呢,一群无畏的孩子拿“红领巾”做了小鸡鸡的遮羞布!这怎么了得!这怎么了得哦!出大事了嘛——红领巾是什么?“红旗的一角”,“烈士的鲜血染红了它”,它居然和小鸡鸡、小蛋蛋混到一起去了。

 

呵呵。这多好玩儿。现在看着好玩儿,那时候,校长和毕飞宇们,肯定都很紧张。好在,结局还不错。循环指认,查不出谁先穿的,又不能把成群的小孩子一网打尽,这才不了了之。这事,特别的阿门,特别的阿弥陀佛。

 

我们没经历过毕飞宇们的政治风波。我们只是……嗨,说起来臊死人。那天不知怎么的,放哨那家伙脱岗,或者是经不住水的诱惑,也跳到水里了,结果是,老师站在水库边上,我们才发现。老师脚下就是我们的背心裤衩和凉鞋,谁敢过去呀,从水里跳出来,嗷嗷叫着,沿小路往水库上游跑。老师在后边喊,别跑!越喊越跑。跑到上游,傻眼了。遇见几个同班的女同学。不得了啦,把女同学臊得,腾腾腾,小脸都红了。我们他妈的也脸红啊。怎么办?前有女生,后有老师。没办法,只能跳水了。扑通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跳水里。有个家伙胆大,抓一把烂泥,往小鸡鸡上一糊,继续跑。这家伙是猛男。

下午上课。我们到班里,那几个女同学,脸还红着,扭头,不看我们。这时候我们来能耐了,故意大声喧哗,像母鸡下蛋之后的得意,叫,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哒!

就在那个小水库,有一天谁恶作剧,把我的裤头藏起来了。那天是星期天,不上学。不上学的时候,我有时把背心也省了,只穿一个裤头,光着膀子。扑腾够了,都要走。我上岸,找不到裤头。一起来的家伙,谁都不说话。他们中肯定有人知道裤头藏哪了,但谁都不说。后来他们走了,剩我一个人。他们没有回头,就这样把我剩在水库边上了。他们不回头,我也知道,其实是在等着看我笑话。我泡在水里,望着天。那时候,我就感受到人心的残酷。当时说不出,但意思是懂的。人心,在某一瞬间,相当冷漠,彼此为敌。

下雨了。雨点打在水面上,溅起一圈一圈涟漪。我心里的涟漪更多。其实那场雨并没有下大,只滴了那么几滴,滴到我心上。实在没办法,我硬着头皮,光屁股跑回家。回家有挺远的路,我哪敢走路。好在玉米都长得很高,我穿玉米地,从这块穿到那块。好大的青纱帐,一块一块,给我当裤头了。

裤头后来找到了。后街老钟家的老四,我们叫他“小四瘩”,领我去找的。一团干草,拿开,裤头就在下边。我当时想,这事,要么是“小四瘩”干的,要么就是一个力气大的家伙干的,“小四瘩”不敢当面告密。

不管怎样,我还是感谢小四瘩。后来某一次玩闹,我用牡蛎皮,把他脑袋打破了。实在抱歉。

 

到海水里扑通,不穿裤头真就不行。海边人多。再说,有时不小心,海水退潮,得走好长一段沙滩才能到岸上来。光溜溜走上几十米,不像话。

随着年龄增长,有了羞耻心,到水库里扑腾,也穿裤头。就是平常穿的大裤头,哪有什么泳裤。上岸,找个没人的地方,脱下来拧一下,再穿上,让风把它吹干。

风有时候是个好东西。当然,有时候也很坏,比如“右倾翻案风”,还有“四风”什么的。

那时候,海水里飘着大量海蜇。那么多。海蜇的触须,一根根通红的,在水面上漂,满眼都是。这景象已经绝迹。我们以为,那些触须是海蜇的鸡巴。我们这么想,就这么说。大人也都这么说。

我是在海里学会游泳的。突然一天,扑腾着,人就浮起来,还不断往前移动。对,这就是游泳了。后来知道,我的泳姿,叫“狗刨”。

我这半辈子,都没学会专业的泳姿。写文章也这样,没经过专业训练,走野生的路子。

野生,挺好的。

 

地震

1975年2月4日19点36分,那天是农历腊月廿四,星期二,辽东半岛中南部,三个市,鞍山、营口、辽阳,十一个县,海城、盘山等,发生7.3级地震。震中地区面积七百六十平方公里,人口六百六十万。那次地震,史称“海城地震”。

相关史料介绍:海城地震,震时地光闪闪,地声隆隆。近处可见一道道狭长的白色光带,远处是红黄蓝白紫的闪光。地面裂缝,射出蓝白色光,喷出粉红色光球。地声近似闷雷。震中地区房屋和各种建筑,大多数倒塌。铁轨弯曲,桥梁损坏,地面出现裂缝、陷坑和喷沙冒水现象,烟囱几乎全部断裂。

史料还介绍:海城地震,有感范围很大,北至黑龙江省的嫩江和牡丹江,南至江苏省的宿迁,西达内蒙古五原镇和陕西省西安市,东至朝鲜,有感半径达一千公里。伤亡人数一万八千三百多人。

史料强调:海城地震是一次成功预报预防的地震,是“世界上重大的科学成就之一”,“它开创了人类短临地震预报成功的先河”。如果没有预报预防措施,据有关部门估计,地震的伤亡人数将达到十万人。

 

谢天谢地。我那屯,新金县皮口公社西城大队卡拉房小队,地处辽东半岛南部,距海城大约二百公里左右,没有房屋倒塌现象,属于“有感”地带,有惊无险。

农历腊月廿四,正是用旧报纸糊墙和贴年画的时段,是春节前最忙碌最喜庆的时段。我不记得,那年的那个时段,我在做什么。我只记得,腊月廿四之后,我在做些什么。

震感强烈。屯里人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人人都在讲,他家怎样,他家又怎样。邻居东子二哥,讲得最欢。他说:“我听见碗碟哗啦哗啦哗啦……我知道是地震,撒腿就跑……”

那次地震,差点把东子二哥变成祥林嫂,他满屯子转悠,到处“哗啦哗啦哗啦”。我让他“哗啦”过好几回。他原本默默无闻,地震让他知名度大增,跟毕飞宇长篇小说《平原》中借地震而大放光芒的“王瞎子”有点相似。看来,小说无论怎样虚构,都离不开现实的土壤。 


我不记得海城地震发生前,我那屯有什么预防措施,或者地震宣传什么的。也不记得,震前有什么预兆。史料中所说的“冬眠的蛇纷纷出洞,冻毙于雪地,老鼠成群出现在人们面前并表现痴呆……一些水井,水突然变浑、变味并出现大幅度的水位涨落”,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同样没有印象的,是史料所说“1975年1月,辽宁省革命委员会发布了地震情况通报:丹东、营口、旅大、盘锦地区有发生五至六级地震的可能”。那年我虚岁十岁,脑袋瓜还嫩,记不住这些,也算正常吧。

印象深刻的,是地震之后,大队的高音喇叭反复动员,要求家家户户都搭建地震棚,要求晚上不要住在家里,住地震棚。

形势紧张,谁知道还有没有更大的地震来袭呢?

印象深刻的,还有,人心惶惶,眼瞅着要过年,遇到这事,年也过得不踏实;还有,冷。

对地震棚的印象,跟史料契合。史料说:“多数人住在不防寒的简易防震棚内,造成了严重的冻伤。另外,防震棚多系易燃材料搭成,冬季严寒取暖再加之做饭、照明等,造成火灾亦很严重。”据统计,火灾和冻灾共伤亡八千二百多人。

对“冷”的印象,也跟史料契合。史料说:“震前,连续多日偏南风,气温逐日回升,1975年2月2日至3日,最高气温3—6℃,冰雪消融;但风云莫测多变,震后突然转东北风,漫天大雪,气温急剧下降,最低温度达-20℃以下,最高也在-5℃。”

 

爹是个老顽固,他不搭理高音喇叭的号召,起居如常。我着急。好多人家地震棚已经搭建起来,可爹一点动向也没有。他是家长,他不说话,我能怎么着?

地震棚很简陋,用塑料、破棉被或者玉米秸搭在木架上,做马架子,门口挂一张棉布帘,或者就用塑料膜,挡不住多少风寒。很少有成年人住在里边。他们聚众拉呱,聊到很晚才回家,和衣而卧,睡梦中还支棱起一只耳朵。地震棚成为小孩子的天下,拉帮结伙睡在里边,家长也不反对。毕竟,睡地震棚看起来比睡在家里更安全。

我睡在大舅家的地震棚里。表哥是地震棚的主人,睡在最里边,还有两三个孩子睡在中间,我睡在最外边。谁都不想睡在最外边。我的个头小,抢不过他们,只好躺在门口给他们挡风。勉强坚持到半夜,冻得受不了,跑回家睡热炕。此后,再也没有离开热炕头。提心吊胆熬过一些日子,地震并没有再次发生,加上外村传来消息,地震棚起火,还烧死了人。这样,屯里的地震棚陆续被拆除,对地震的恐惧也渐渐平息。 

 

我在孙犁的《书衣文录》一文中,发现一点点跟海城地震有关联的记载。我是从《孙犁书话》一书中读到这篇文章的。

《书衣文录》是一篇奇特的文章。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孙犁“曾于很长时间,利用所得废纸,包装发还旧书,消磨时日,排遣积郁。”而且“偶有感触,虑其不伤大雅者,亦附记之。”这些“感触”,最终汇聚成《书衣文录》。

孙犁在《北游录》书目之下记:“一九七五年三月五日晚装。传言七日将地震,家人为余相度避身之地:一床下,一书桌下。床下必平躺,桌下必抱膝。一生经历,只此一着,尚未品尝也。”3月7日,在《扬州画舫录》下又记:“邻居送信,今晚将有地震。”3月8日,在《天府广记》下再记:“昨晚传言地震,家人大为预防,镜框油瓶布满地下,余脱衣而睡,既晓无事,继理此业。”此后的文字再没有出现地震字样。

 

我对孙犁很佩服,对我爹也很佩服。他们两个,有共同点,都不慌张,都不在乎,都“脱衣而睡”。

性命攸关的当口,“脱衣而睡”是一种别样的境界。我很向往。

有时想,大概快了,我也快到“脱衣而睡”的年龄。



主编/制作:林一苇

作者简介


侯德云读书人,品书人。作家。

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圆的正方形》《轻轻地爱你一生》《你要深情地看着我》等专著、文集十四部。

主编各种文集数十部。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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