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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侯德云||红小兵大事记【一】

侯德云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红小兵


文|侯德云


当上“红小兵”



小学一年级下学期,我当上了“红小兵”。那时候不叫少先队,叫“红小兵”。上面还有个“红卫兵”。“红小兵”戴红领巾,“红卫兵”不戴,人家戴红袖标。

老师反反复复告诉我们,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无数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教科书上也这么说。太吓人了。我害怕。那一小块布上,有血。

害怕只是瞬间的事。老师还说,当上“红小兵”有多么光荣,要多光荣有多光荣。光荣是好事。我二哥当兵,家里已经光荣一回。不妨再光荣一回。

何况,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我们一年一班,第一批当上“红小兵”的,也就五六个学生。都是学习成绩好的。那时候不知道,后来一批一批的,几乎都当上了。一个班,也就三五个调皮捣蛋成绩极差的,才当不上。

是春天的时候。天气有点热。不过还都穿着长袖。全体集合,搞个仪式,给新加入的“红小兵”戴红领巾。还有代表发言,表决心,什么什么的。

我没当上代表,只管抻着脖子,等高年级的大“红小兵”给我戴上红领巾。说起来,就是个群众演员。没想到,小角色,也引人注目。

走到队伍前面,排成一列,面向全体师生,等。学校里有个简陋的鼓乐队,他们在奏乐。小破鼓在敲,咚巴啦咚,咚吧啦咚,吧啦吧啦咚咚……还有号,在吹,吹什么调,忘了。

真光荣。

我抻着脖子,等。来了,一个女生,花衣裳,两手端着红领巾,走到我面前。我心里打起小破鼓,吧啦吧啦咚咚,吧啦吧啦咚。

那女孩愣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别人都忙着戴。她不戴,她在发愣。

我很快明白,问题出在我身上。我的脸,腾一下,热了,着火的感觉。

我的脖子上没有衣领。没有衣领啊,戴红领巾,你让她往哪戴?

 

那是我第一次为衣着感到羞耻。此前没有羞耻心,现在有了。正式戴上红领巾那一天,有了。从那一天开始,我知道什么叫“自卑”。

那时候,我浑身补丁。破破烂烂的一身,还脏。看着像要饭花子。别的同学,身上也有补丁,可都比我的衣服补得好。最高档,是用缝纫机补的,踩一圈一圈小脚印,好看。我妈补的最差劲,粗针大线,胡乱对付。妈不是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一辈子粗针大线,胡乱对付。

我身上最离谱的补丁,是洗得发白的蓝上衣,补一块“料子”补丁,厚,还新,不知从哪弄的。家里人,谁都没穿过料子大衣,怎么就有了料子补丁?来历极为可疑。我的料子补丁,让女同学捡个笑,嘻嘻嘻嘻笑个不停,笑得弯下腰。那是当上“红小兵”以后的事。没说的,又自卑一下。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以后自卑起来,容易多了,顺当多了。有时,一天能自卑好几回。虱子多了不咬人,自卑的次数多了,也不“咬”人。挺好的。

 

别人的红领巾都戴上了。我面前的女生,还在发愣。她的脸也红,像红领巾那样红。

我和她面对面,发愣,脸红。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地富反坏右”低头认罪,我也低头认罪。向那女生认罪,向无数革命先烈认罪。我有罪。

一个老师,发现情况不对。是我们体育老师。走过来,弯下腰,从女生手上扯过红领巾,往我脖子上一绕,挽个疙瘩,再用力一抻,完事。

我喘不上气来。那个体育老师,有劲,差点把我勒死。

整个过程,我感觉到,操场上所有的目光,像箭,都射到我身上。箭箭穿心。

不光勒脖子,还要穿心。这事闹的。

后边发生什么,不知道。谁当代表发言,表了些什么决心,不知道。鼓乐队是不是继续敲敲打打,也不知道。脑子里空。不光空,还白,是“一穷二白”那个“白”。

有时想,不知道“红小兵”被红领巾勒死,算不算革命烈士。

 

从那时起,我坐下一个病。看人,先看脖子,看脖子上有没有衣领。看久了,竟然成了脖子专家。这事一般人我不告诉。可以告诉你的是,几年前我写过一篇小说,就叫《脖子》。有位女士看过小说,赶紧用纱巾把脖子缠起来,不让别人看。尤其不让我看。呵呵。

 

割草与捡粪




课堂上的事,在记忆里有痕迹的,星星点点,不值得写。可写的,是暑假和寒假里的事。

别以为放假就没事了。有。还很累。暑假是割草,寒假是捡粪。不是给家里割给家里捡,是给学校。有任务。年级不同,任务不同。低年级少,高年级多。女生少,男生多。最高达到二三百斤。是二百斤还是三百斤,记不清了。

这哪里是放假,这是劳动课。

唱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想接班,先割草捡粪。

到现在还糊涂,是不是别处的小学生,也要割草捡粪。换句话说,这是国策呢,还是土政策。

那时候不想这些。老师叫割草就割草,叫捡粪就捡粪。听老师的话,就是听毛主席的话。老师说,毛主席的好孩子,哪有不割草不捡粪的?

我们要做毛主席的好孩子。

学校里每天都有老师值班,给送草送粪的学生过秤,多少斤,写纸条上,盖章。把纸条收好,开学时,交给班主任。超额完成的,受表扬;没完成的,挨批评。很少有完不成任务的。自己完不成,家长帮忙。

割草,一把镰刀,一根绳子。割一堆,用绳子捆上。扛起来,送学校去。拉帮结伙去割,拉帮结伙去送。一身汗,草梗把脖子划出一道道红。

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割草。只要不下雨,就去。赶紧完成任务,心里轻松。做假期作业也这样,赶紧的,弄完去玩儿。

送到学校的草,都摊在操场上,晒。开学后,草都晒干了,垛起来。一溜儿,七八垛。草垛可真大,跟生产队的草垛有一比。

突然一天,所有草垛都不见了,操场上只有丝丝拉拉的碎草。草垛哪去了?同学私下议论,有的说卖了,有的说送给大队了。两种说法都有可能。不敢问老师。

割草容易,捡粪难。难在捡粪的人太多,而粪还是那些粪。一大早,就有些老头,背着粪筐,在村边转悠。他们捡粪,是为了挣工分。我们什么也不挣,也每天捡。

主要是狗粪和牛粪。也有马粪。

狗到处乱跑,粪也到处拉,山坡野地,说不定什么地方就有。牛和马,只在车道上走,粪也拉在车道上。看见牛车马车,我们就兴奋。跟着走,盯着牛腚马腚,有时还真能盯出粪来。然后开抢。有性急的,把铁锨伸到牛腚马腚下边,接粪。车老板不高兴,开骂,用鞭子甩我们。

我们捡粪捡到皮口镇。镇里人,用白眼看我们。那一刻,我们不光荣,他们光荣。

实在捡不到,有时也到生产队偷粪。

我跟同学,两人抬一筐粪,歪歪扭扭送到学校。很沉,压得肩膀疼。粪是从生产队的耕地里偷来的。沤过的粪,没形状,看不出是什么粪。那天运气不好,是姜老师值班。姜老师脑门铮亮,我们背地里叫他“姜秃噜盖”。姜老师不给过秤,叫我们直接倒到粪堆上。说,老远我就看见你们偷粪,口头批评,下回再偷,我告诉你们班主任。完了,白出一阵力。再不敢偷了。

往回走,一路气嘟嘟。

有一回我自己,在野地里捡粪。北风,手冻得通红。眼里只有粪。那一回,捡的是猪粪。不知道谁家的猪,跑到野地里拉粪。我一铁锨一铁锨,往粪筐里捡。让班主任李老师远远看见,开学后把我好一通表扬。

操场上一溜儿堆起几座大粪堆。多亏是冬天,否则能把人臭死。冬天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冻住,包括臭味在内。

突然粪堆也消失了。

学校有一点玉米地,就在操场边上。由老师负责春种秋收。那点地,用不了那么多粪。

粪是被卖了还是送给大队了,不知道。

我们只知道,谁要是完不成割草和捡粪任务,就不准加入“红小兵”,也评不上“三好学生”。

 

“三好学生”




“三好学生”的“三好”,是“德智体”。“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德智体全面发展”嘛。所谓“德”好,就是听老师话,不调皮捣蛋;所谓“智”好,就是学习成绩好;所谓“体”好,是指身体好,体育课达标,不总闹病请假旷课。三个“好”当中,最硬的一条,是学习成绩好,分数高才是硬道理,剩下两条,陪衬。

我几乎每学期都是“三好”,得一张小奖状,拿回家,贴墙上。就贴在年画下边。

我说“几乎”,是由于,七年级下学期,没当上“三好”。

 

这里得解释一下。西城小学,一共有七个年级。按说,七年级,就是初一。我们不叫初一,叫七年级。原因在于,整个皮口公社,只有一个戴帽初中。所谓戴帽,是小学里有初中班。就是那个宋家中心学校。教室和师资所限,戴不了三个年级的帽子,只能戴八年级、九年级。这样,各小学,都分别戴一个小帽子,七年级。

七年级上完,要正式考试,算是考初中。考上的,到宋家中心学校,上初二。没考上的,发给小学毕业证,回家。

 

七年级下学期评“三好”,有条件,事先说得清楚,各科成绩,要在九十五分以上。全班就我一个够条件。够条件,也没当上。有原因。

原因之一,我们班主任,是“姜秃噜盖”。这老师对我的态度,一向很坏。我整天破衣烂衫,特别邋遢,他瞧不起。他是皮口镇人,据说是犯了什么错误,给发配到乡村小学。这人有个特点,走路很轻,听不到声音。一双皮凉鞋,他穿了十年,还好好的,神了。

原因之二,校长的儿子和侄子,考高中没考上,从头再来,插班,插到七年级,就在我们班。他们两个,考试成绩,不够“三好”标准。

这两个原因是我当年总结的。对不对,难说。

结果倒是很清楚。那学期,我们班没有“三好”。

没当上“三好”,我心里委屈。不是在乎那一张纸,是在乎一支钢笔。好多年当“三好”都没有奖品,那一次例外,有,还是钢笔。

都说,读初中得用钢笔。我心里想,要是能当上“三好”,就能有一支钢笔,不用花钱买。

当时,我固执地以为,要是校长的儿子和侄子,都能当上“三好”,我才有当上的希望。为这事,我对“姜秃噜盖”怀有强烈的敌意。

其实“姜秃噜盖”对我们也怀有强烈的敌意。他特别喜欢在课堂上批评学生。程式化批评。让谁谁站起来,然后翻小肠,说他都做过什么什么坏事,唾沫飞溅,耗时五分钟到十分钟之间。然后问那谁谁,你说,你昨天做了什么?那谁谁刚一张嘴,“姜秃噜盖”陡然猛拍桌子,大喝一声,你能说个什么!你会说个什么!!坐下!!!这招厉害,无论怎么调皮捣蛋的学生,都消受不起。

“三好学生”事件造成的恶果是,上戴帽初中,上高中,我都对“三好”不感兴趣。评上评不上,无所谓。我伤了心。读大学时心态更坏,连学习成绩也不在乎,能糊弄个及格就行,一门心思乱读书,却读了一堆烂书。这是后话。

小孩子的内心,都有一种偏执,不是偏到左,就是偏到右。

其实大人也是这样,左派,右派,还不都是一种偏执。

参加工作之后才明白,社会上的事,很多都是那年评“三好”的翻版。生气有什么用,随遇而安才对。

我这人,“命”不好,“运”也不咋样。老话,“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就读书这一件事,做得长远,还有股韧劲。能混到今天,最感谢的,是书。补充一句,不是教科书。


主编/制作:林一苇



侯德云

读书人,品书人。作家。

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圆的正方形》《轻轻地爱你一生》《你要深情地看着我》等专著、文集十四部。

主编各种文集数十部。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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